耶律休哥一直靜靜傾聽,只是偶爾問一兩句:“你說你的外公叫李歸山,本是湘西的侗族讀書人,因?yàn)橛形幕?、學(xué)的是農(nóng)業(yè)才去支邊的?”
“是的,侗族漢化很重,但語言不通、衣著有異,仔細(xì)看也和漢族人有點(diǎn)差異。外公會說侗話,母親只會零零散散幾句簡單的,到了我這代就完全不會了?!标戙y雪遺憾道:“侗語音調(diào)十分豐富,是一種比契丹話還要優(yōu)美的語言,說起話來就像唱歌一樣悅耳,可惜我聽不懂意思?!?p> “難怪我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你長得很漂亮,可就是哪里有點(diǎn)……獨(dú)特!”休哥斟酌用詞,生怕陸銀雪誤以為他在說她的壞話,她可知道,她在他的眼中是多么美好!人無完人,可她就像一塊瑕不掩瑜的璞玉,經(jīng)過巧雕之后,那些小缺點(diǎn)也都成了他眼中的特點(diǎn)、甚至是優(yōu)點(diǎn)。
他趕緊岔開話題問:“對了,你說我契丹終究會被粗俗野蠻的生女真滅掉?那人叫完顏阿骨打?”人有生死輪回,國有王旗變換,將死之人這點(diǎn)還是能看開的,若為大勢所趨,誰人有回天力。
“一字不差,你記性真好,我就說了一遍你就記住了,我以前有個叫魏落的同學(xué),一會兒耶律阿骨打,一會兒完顏阿保機(jī),反正就沒分清過,還把他們當(dāng)成了西夏人?!标戙y雪笑著說:“阿骨打長得很像那多年前在王帳中舞蹈的酋長,所以我才忍不住多看幾眼,你是不是還以為我看上他啦?”
“他是個胸懷大志、能屈能伸的隱忍之輩。只可惜我契丹的皇帝貪圖享樂、不思進(jìn)取又親佞遠(yuǎn)賢,未能守住九代二百年的霸業(yè),顛倒了宗主番屬,奴成主、主做奴?!毙莞绲恼Z氣中有一分對完顏氏的贊賞,更多的還是對主上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那昏庸愚蠢、自私多疑的天祚帝畢竟是他的族人,想到他尸骨無存,休哥頓覺胸悶氣短,欲哭無淚,堵了很久終得一聲長嘆。
“遜寧,現(xiàn)在我終于對你再無隱瞞了,不是我之前不肯說,而是……”
“我知道,你是不知道該如何說,就算說了,這般荒誕離奇也會被人當(dāng)成瘋言鬼話,要不是我馬上就要做鬼了,我也難以接受的。不說別的,就說我們用生命捍衛(wèi)的國家竟被蠻荒小部打得落花流水、土崩瓦解,甚至這世上都……”陸銀雪擦去他眼角的熱淚,休哥哽咽道:“都沒有契丹這個民族了?!?p> “遜寧,別想那么多了,你要好好休息?!?p> 休哥搖了搖頭,他已病入膏肓,閉上眼可就再也睜不開了,縱然氣若游絲也要堅持著把話說完。
“我記得以前你問過我,“契丹”這個詞是什么意思,其實(shí)很簡單,只是我那時候太忙,都沒有時間好好去回答你,一拖就拖到了現(xiàn)在,想不到,我還是沒有時間了,我虧欠你的太多,這輩子是還不了了……要是不嫌棄,我們下輩子再相遇,讓我好好補(bǔ)償你,你要是不愿意,那么無論我多么愛你,你都不必上心……”
他好不容易喘了口粗氣,繼續(xù)慢慢說道:“契是大,丹是鐵,合起來就是鑌鐵?!闭f完,打了個呵欠,他太困了,也太累了。
“你再為我唱一遍那首《心臟》吧!”
陸銀雪哭著聽他把話說完,她的契丹語嫻熟已和母語無二,早就悟出了含義,他心里又何嘗不知道呢?只是這些年,他都忙于軍政,她不得不把夫婦的交談變成自己的獨(dú)白。每當(dāng)她躡手躡腳端來熱茶、輕輕放下又悄悄離開,他都看在眼里,她的體貼讓他心疼……
“遜寧,我,我,我打好了腹稿,可一開口就……語無倫次、頓口無言?!?p> 耶律休哥說了太多,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只能眉目傳情。他們之間早已心心相印哪還用得著言語,一個柔情萬種的眼神、一個堅毅沉著的蹙眉勝過萬語千言。甚至有時他們不在一起,面對事情都能做出相同的抉擇……
“……我陪著你,只有忘情的癡狂……我多想在你的身旁,哪怕一夜的時光,我把你藏在身上哪一處地方,才能永世不忘……”
伴隨著她的歌聲,休哥睡下了,還微微打鼾,似乎和往常的睡熟別無二致。陸銀雪衣不解帶守在他身邊,這夜太冷太漫長,外面的雨落在樹上、帳上、大地上直接凝固成冰,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休哥的呼吸起落,打著寒噤、哈欠連連,卻只是加了件斗篷、以錐刺股也不敢入眠。
忽然,耶律休哥的手垂出被子,陸銀雪剛給他重新蓋好,卻發(fā)現(xiàn)他的胸膛已無起伏,立刻困意全消,驚慌地呼人來救。她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就像每次他生病受傷時一樣,生怕他從自己的手中逃走……
子時三刻,于越宋國王,薨逝了。
盡管月黑風(fēng)高,滴水成冰,皇帝太后和滿朝文武還是匆忙趕來了。他們有的靜靜默哀,有的泫然欲淚,還有的勸陸銀雪節(jié)哀順變。可是陸銀雪仿佛與周圍的世界割裂開來,除了那死死相握的手,眼中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看不清人的面容,也聽不清對話,耳畔盡是裂帛碎玉般的嘈雜……
她不敢松手,手心漸漸傳來的冰冷令她誠惶誠恐,她要給他溫暖……她不敢相信他就這樣一個人先去極樂世界,而留下她和四個未成年的孩子在這煢獨(dú)無依人間。她還有好多話要跟他說,她還要再唱一遍《心臟》給他聽,一遍又一遍……
當(dāng)送葬人將她已僵硬青紫的手掰開的那一瞬,被抽走的不止是休哥的手,更是她的靈魂……
耶律休哥在南京德高望重,自發(fā)的送葬百姓如蟻聚蜂攢?。他的遺體被運(yùn)回上京道的家族墓地埋葬,此處依著低山,又傍著條時令河,也算風(fēng)水寶地了。可似乎仲父房的列祖列宗還是不肯接受這個為他們一脈開枝散葉的外族女子,拒絕庇佑她,休哥的巨石墓門剛剛封上,陸銀雪就得到了一杯遲來的毒酒,這次她再也躲不掉了。
飲鴆之前,她恢復(fù)了往日的清澈頭腦,不再失魂落魄,泰然自若,只是向蕭綽提出要見蕭撻凜的請求。饒是太后再霸道,就這么個遺愿她也不好拒絕,當(dāng)年涿州刺史耶律虎古因口舌之爭遭韓德讓拿鐵骨朵當(dāng)?shù)顡魵r,她雖然沒有秉公執(zhí)法處決自己的新丈夫,卻還是聽了虎古的彌留知音,為他了卻余憂殘愁……
蕭綽清楚地記得那天休哥是想幫虎古說話的,可他終究選擇了沉默,他無非是怕自己找陸銀雪的茬。
“準(zhǔn)?!?p> 這二人往日無交、近日無集,蕭撻凜不知陸銀雪找他何事,卻也衣著工整、戴上一串琥珀瓔珞前去一會。
“郡王有禮了?!?p> 蕭撻凜微微一愣,道:“不知夫人換我所為何事?”
“郡王,保護(hù)好額頭?!?p> 蕭撻凜不解深意,正想追問,卻見陸銀雪把那毒酒一干而盡,面容痛苦,倒地掙扎了半天才沒了動靜、氣絕身亡。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是不會特意求太后見自己就為了說句廢話的。蕭撻凜找了很多人問這句話的意思,卻無人能解,蕭綽也安慰他這不過是句胡話,切莫上心,直到他親自視察澶州的地形頭部宋軍的床子弩時,他才明白過來,她才明白過來。
陸銀雪的四個孩子中,高九和道士奴一個養(yǎng)子、一個幺子,得到她的寵愛最多。他們也打聽到了些陳谷子爛芝麻,對太后苛待母親一事心懷芥蒂,忠誠了一輩子的休哥,他的兒子竟動了謀反的心,最終事敗伏誅。
多年之后,休哥的孫子、高十的兒子耶律奴,因?yàn)榈米锪藱?quán)臣耶律乙辛,終遭流放,死后葬在了祖父身旁。他的妻子蕭意辛是個名垂遼史的淑賢貞婉女子,耶律奴生前她不離不棄,耶律奴死后她也尊其遺愿,去將草草埋葬的祖母葬到祖父身旁??墒牵?dāng)她打開棺材的那一刻,卻無比震驚地發(fā)現(xiàn),里面除了一副畫外便什么也沒有了!
蕭意辛取出畫,打開一看竟是一派春意盎然,她摩挲著凹凸不平的表面,觸到寶塔時,心覺有異,她拔下簪子,刮開油彩,更是大吃一驚。
原來,寶塔之下,竟是耶律休哥栩栩如生的、未曾老去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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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話短說,那賈蔣其淵仗著和我容貌高度相似,欺世盜名,在外面無惡不作。終于,他闖了大禍了。后唐莊宗的長子李繼岌是個先閹,王都的女兒嫁給他為妃根本就是守活寡!他死后沒多久,王氏就回娘家了也沒有再嫁他人,如今雖是人老珠黃無顏色,可架不住賈蔣其淵色膽包天、欲火燎原,竟將她強(qiáng)行_非禮了!
多行不義必自斃,只是沒想到他金蟬脫殼,反而全都斃到我的頭上了!官差把我抓了起來,要不是柳一葦苦苦營救,一頓板子是跑不了了,真打下去,我這一把年紀(jì)就要魂斷公堂了。唉,我真是有苦沒處說,柳一葦和伊清泠也是后悔萬分。然而任憑我百般解釋也都無濟(jì)于事,其實(shí)到最后王家人也相信了我是被冤枉的,可是元兇跑了,這股氣,還得找個地方撒,而我自然就成了那個“出氣孔”。
雖然不合法度,可王氏身份特殊,還是給我來了個當(dāng)堂問斬!千鈞一發(fā)之際,柳一葦還真夠義薄云天,竟然直接“劫法場”!他左劈右砍酣戰(zhàn)淋漓,可敵眾我寡,他還是漸漸敗下陣來。我偶然間看見了他甩出衣衫的玉璧,情急之下找準(zhǔn)時機(jī)伸腳一踢——
霎那間白柱通天,金光奪目,颶風(fēng)如怒,我們穿越了!這次,終于回到未來了!
就在我們落地處三米開外,陸銀雪正穿著一身胡服躺在那里不省人事,而我和柳一葦看了彼此一眼,比看見她還要出乎意料——我們竟然恢復(fù)了二十來歲的相貌!
更奇怪的是那些本來被我們一同帶到古代的行禮竟然就在腳下原封不動!確是怪事一樁,可東西都在就好,柳一葦背陸銀雪,我扛著行李趕緊憑著幾十年前的記憶去往停車的地方走。
走著走著,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具白骨,那骨架的胸口部還有一支鋼筆,柳一葦二話不說立刻把比撿了起來據(jù)為己有。嘖嘖,都當(dāng)過富翁的人了還會惦記死人的東西。
我們找到了車,將陸銀雪送到醫(yī)院搶救后也各自聯(lián)系家人。原來,我們過去這風(fēng)風(fēng)雨雨近四十年,不過是真實(shí)世界的四小時!
柳一葦貼身攜帶的除了玉璧,還有李巋岸道長的俄語,他找了個翻譯道出了玉璧的秘密:原來這是李家祖先為我蔣家先人雕刻的,蔣家經(jīng)營玉雕買賣,而李家是我們雇的手藝人。我蔣家先人勇闖絲綢之路時遭遇馬匪,被柳一葦?shù)淖嫦取ㄋ股倘怂?,便以此玉為報,可沒想到一場暴風(fēng)突如其來,將他們?nèi)柯裨帷?p> 而這玉璧有一神奇之處,便是男性以真身穿越,而女性不但真身穿越,還會復(fù)制出嬰兒大小的分身。而那孔芳,正是復(fù)制后的陸銀雪,她一定是在很小的時候就被孔家人收養(yǎng)的。
可劉玉娘呢?或許她本不姓劉,而是我們這三脈的后人?這或許是個永遠(yuǎn)的謎團(tuán)了。
陸銀雪醒后很久都不說話,只是抱著腿呆坐在病床上沉思。直到她看到柳一葦?shù)匿摴P時才起了精神!
這竟是她外公的鋼筆!
據(jù)她所說,李歸山老先生一個人去小河墓地后再也沒有回來,那么我們見到的那具白骨……
陸銀雪奪過鋼筆,抱頭痛哭,根本止不住,醫(yī)生不得不給她打了鎮(zhèn)定劑。
等等!李巋岸,李,歸山!
原來如此!
————真正的尾聲————
后來我再也沒有見過陸銀雪,聽說她定居到阜新了,也有同學(xué)說她又去美國了。我和柳一葦為了藏在鞏義的那批絕世珍寶起了爭執(zhí),我想要么藏著不動,要么上交國家,柳一葦卻想據(jù)為己有拿到香港拍賣去。我堅決反對,為此半年沒搭理他。后來他請我去密支那度假破冰,我才態(tài)度稍轉(zhuǎn)??晌宜酪蚕氩坏?,他竟然誣陷我是精神病患,靠著不知道從哪里搞來的偽證把我送進(jìn)了當(dāng)?shù)氐木癫≡海?p> 我力證自己邏輯清晰是個正常人,他卻扒掉了我的襪子說我腳上缺的那塊肉是自己發(fā)病的時候切掉的!這下我百口莫辯,惱羞成怒之下跟他動起手來,卻被他打得肩窩青腫、鎖骨骨折……我隔著鐵絲網(wǎng)聲嘶力竭地質(zhì)問他:“你不是說朋友第一金錢二嗎,為什么會傷害我!”
他抽了口煙,將煙圈涂在我的臉上,慢悠悠地說:“因?yàn)殄X多了,朋友自然多了。”
過命的交情在巨大的錢權(quán)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放心,你姑媽我會幫你照顧的。”
五年后他到底是良心發(fā)現(xiàn),把我給放出來了。他又是億萬巨富,一邊享受著不義之財,一邊買著心理安慰又是捐款又是慈善。而我在當(dāng)?shù)氐囊患倚〔┪镳^里當(dāng)個講解員謀生,周六還給文科生補(bǔ)習(xí)歷史賺點(diǎn)外快,雖然苦點(diǎn)可能糊口,倒也踏實(shí)滋潤。鄰居們又開始夸他有本事、笑話我沒出息了,雖然他那時候早就搬到北市的大別墅里了,再多的贊美他也聽不見。
那天我下班回家,本來以為人去樓空了,身后卻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回頭一看,原來是曾玨祥老館長。
“其淵,我給你介紹下新來的會計同事,他的辦公室還沒收拾出來,你們暫時擠一擠,你不會介意吧?!”
“不介意館長?!蔽一卮鸬溃l都知道我不會拒絕別人,他們從來都不是征求我的意見,而是給我個通知,我的感受根本不在考慮范圍之內(nèi)。
“小柳,你過來吧!”
一個修長的身影朝我漸漸走來,他伸出右手,抬起頭來微微一笑:
“你好,蔣其淵?!?p>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