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江城,為數(shù)不多的高門大院中,這座是最宏偉的。
繞在青石臺階周圍的不是青燈古佛,也不是青苔安寧,而是三步一畫,五步一景的蘇州園林,所見的屋子雕龍畫鳳,奢華無比。
這里就是榕江城最大的城防官趙一趙司令家,這位在整個榕江是沒有人不知道,不僅有權(quán)有錢還有槍。
可惜,上天總是喜歡不愿意給人圓滿,她家?guī)讉€兒子女兒都沒能活到成年,現(xiàn)在的這位六公子趙康的出生,就顯得無比的金尊玉貴了,一落地就被老太太抱走,結(jié)果還是多病多災(zāi)。
檀香味兒和奇怪的大煙味兒混雜著,皚皚白云般繚繞的房間里,一群女人,滿身綾羅焦急地站在房里,只聞一聲:“大夫來了,大夫來了!”
周圍的人便紛紛分散開了,等了半天,不見大夫蹤影,一位夫人撥開門簾,只見被他家繞暈了的李許笙翻著白眼,正站在門口勻氣。
“哎喲,我的李大夫啊,你怎么還站在這里?。 ?p> “暈啊,你家這路繞得我!讓我……讓我……喘會兒!”李許笙還是被連拖帶拽地進(jìn)了屋子:一個六七十歲的富態(tài)老人抱著一個十來歲的孩童坐在寬大的金絲楠木床邊,床上的案幾上放著兩只煙槍。
一身黃色裝束孩童頗為圓潤富態(tài),正惦著三個下巴,兩眼迷茫地看著頭頂上的床圍,開始翻白眼。
很明顯:老人是趙司令的母親,這孩子是他家六公子。
勻氣勻得差不多的李許笙坐在床邊,看著臉色蒼白的孩子,號了一段脈以后,看著老太太:“上次給小公子的藥喝了嗎?”
老太太淚眼婆娑:“那藥太苦了,這孩子不愛喝!大夫啊,能不能換藥,換一種不苦的,甜一點(diǎn)的藥,多少錢都可以,我們家不怕花錢的,真的不缺錢的?!?p> 李許笙摸著自己的腦門——“不愛喝”這仨字兒把它刺激得已經(jīng)開始找不到北了:“這……不是錢的事情。那這孩子這段時間是不是也沒有按照上次的醫(yī)囑:控制飲食,低糖、少鹽?多運(yùn)動?”
不知道是哪位姨娘發(fā)了話:“孩子想吃啊,不給吃就哭!他一哭我的心就碎了!”
“為什么要像那些勞工一樣跑來跑去的?也不差那點(diǎn)錢,我家六兒生來是享福的!”聽聲音李許笙已經(jīng)知道是趙司令家那位臃腫富態(tài)的四姨太了。
李許笙想要解釋解釋:“不是這樣的……是……”
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淚打斷了他的話,頗有撕心裂肺之意:“一讓他運(yùn)動他就受不了,我的孫兒啊,怎么這么命苦啊?連點(diǎn)福都享不了啊……”
“我……”
這個世界上有種特殊的絕望無力和無話可說,就是對面的人撒潑打滾,還不能丟下不管,至少郎中這個身份是不能在這失控的一屋子“傷春悲秋”中,撒腿就跑!
李許笙心想:認(rèn)識你們,我的命,也苦!
他氣得話都不想說,任憑老太太拽著他的袖子折騰很久以后,才嘆了口氣:“我先施上幾針,讓他先舒服一下吧!”
正起身打算開藥箱取針,只聽見身后傳來男孩有氣無力的聲音:“不要不要,疼!”
老太太迅速哄著:“好好好好,我們不扎針不扎針,那個大夫啊,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李許笙:“……”
……
離開趙司令家,李許笙一行拐了三個彎,直到?jīng)]人能看見,一直卑躬屈膝的李耀鄆才直起腰,抱著藥箱歪著頭看著他已經(jīng)瘋了的爹,他正在齜牙咧嘴地?fù)u著面前的小樹:“他娘的,老子不是神啊,不是神!別把我當(dāng)神!老子什么時候在自己臉上寫了這個字????啊?”
李耀鄆一只腳點(diǎn)地、抖著,一臉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你剛才那表情,不夠恭順!”
樹從頭到腳的在晃,李許笙也是從頭到腳的在晃,不知道到底是他在搖樹還是樹在搖他,等他瘋的差不多消停了點(diǎn)時,頭發(fā)已經(jīng)完全蓬亂、衣服也是歪七扭八的,只見他朝著那根小樹就狂嚎:“我這輩子的耐心和容忍今天被他家這幾個婆娘耗完了!不恭順?還想怎樣?以后,只要是他家來,不!出!診!老子不出診,就不出診,崩了我,我也不出診!”
李耀鄆攤出手,一坨硬幣大小的黃金正躺在它手上,只見他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老爹的表情:“今天的診金!”
齜牙咧嘴地李許笙瞪著它臉色一片青一片白:“我告訴你,我是有氣節(jié)的!氣節(jié)氣節(jié),文天祥,懂不懂!……”
隨著聲音漸漸變?nèi)?,李許笙最后泄了氣:“……好嘛,們!你娘說得對,我們首先要活著!對,活著!裝孫子就裝孫子吧!”
兒子:“爹!不是裝孫子,是真孫子!”
李許笙冷冷地看著這小子的背影:“……”
我怎么生了這么個孽障!
……
李家醫(yī)館門后站著不少士兵,連接外堂和內(nèi)堂有一方天井,半開的門中傳出了外堂斷斷續(xù)續(xù)的談話聲。
內(nèi)堂,昏黃的桐油燈下,兩個人影趴在墻壁上晃動著。
一身精致暗紅色旗袍的李許笙夫人譚月捯飭著李許笙生的那個孽障的頭,上面已經(jīng)有很多個紅頭繩綁的小啾啾:“今天趙一趙司令家是什么問題?”
當(dāng)年譚月懷他的時候,天天嚷著吃辣椒,還以為是個女兒,結(jié)果生下了他。為了寄托沒有女兒的缺憾,譚月就把他當(dāng)女兒來養(yǎng),以前是在他衣服上繡花,這兩年消停了點(diǎn)兒,只是時不時心血來潮就捯飭他的頭發(fā)。
比如現(xiàn)在。
李耀鄆生無可戀地低頭整理著藥箱——明天如果有急癥還要出診再整理會來不及,現(xiàn)在弄會好一點(diǎn):“??!還不是他家六兒子的消渴癥!”
譚月冷冷一笑:“這么小年級,就有消渴癥!”
李耀鄆癟了癟嘴:“街邊有人吃不起鹽吃不起飯,一個個瘦得只剩皮包骨頭,最后餓死的;也有像他家這種富得流油,把自己吃病了,還不聽勸,朝著死里作的。閻王爺這生死簿啊,還真是怎么刺激怎么玩?!?p> 譚月扯了一把面前不順手的腦袋:“我記得,他家的幾個孩子都是這種病吧!”
李耀鄆的腦袋被迫生無可戀地仰起:“嗯,對!死的那幾個也是這個??!”
看著自己老媽目光朝著前廳瞟,他覺得閻王對他也是挺刺激的:別人家天天嚷嚷著要生兒子,生個閨女就溺死在馬桶里,可輪到他的時候,根本不是這么回事!
說好的重男輕女呢?
“娘!”
夫人還是在看前廳:“嗯!”
李耀鄆:“謝謝李夫人的不殺之恩!”
夫人聽著話頭不對,眉頭一皺,低頭看他,只見他一臉難過:“我當(dāng)年出生的時候,你是不是想過把我溺死在馬桶里??!我覺得……你有想過!”
夫人手上的動作還是沒停,目光迷茫,在想著過去:“我當(dāng)時……是沒反應(yīng)過來,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你就被抱走了,然后,沒有想到這茬!直到剛才你提醒了我。我覺得,我當(dāng)時要是想到這個法子,也不會這么對你的。你看……”
譚月?lián)u著手上的紅頭繩,其實(shí)她很好看,雖然也會做些苦力的事情,終究不多,膚如凝脂,月眉如黛,比起自己同學(xué)那些黝黑愁苦的家長們,還是要強(qiáng)上不少的,只見她說:“這么多年,我倆不是相處得也不錯的嗎?”
李耀鄆的心似乎沉到了萬丈深淵中,嘟囔著:“……我終究只是湊合的!”
譚月手一頓,捏起這小子的下巴,逼著他仰頭,母子就這樣對視著:“你……是在嫌棄我嗎?”
前廳傳來一陣能把屋頂掀翻的咆哮:“你選紅色還是選白色?”
母子二人同時看著前廳,譚月眉頭微微一鎖,聲音變得低沉:“你爹……”
李耀鄆也抬頭瞟了一眼,冷笑了一下,很多年前,他就覺得自己老娘完全就不知道自己爹是什么貨色,當(dāng)年怎么就稀里糊涂的嫁給他了呢:“我擔(dān)心趙一趙司令多一點(diǎ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