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雖有些狹小卻異常溫暖的小屋里,小花被嚴嚴實實地裹在被褥中,在床前的爐火旁,他正耐心地把她濕透的鞋襪舉在火邊烘烤著。
小花縮在暖和的被窩里,偷偷地打量著他,見他為了她的鞋襪親自動手,還熱紅了臉,難免有些過意不去,斟酌了幾分開口打破寧靜,“先生?”
“嗯。”
“我知道錯了,我不該跑那么遠,害您擔心了...”
他抬眼看了看她幾乎埋在被子堆里的小臉,稍感欣慰,“知道了便好,下次...”
“下次我一定只待在前院,讓先生一出門就能看見!”
看她一臉乖巧實在不像是故意調(diào)皮,他著實有些無奈,想教訓她,又覺得現(xiàn)下自己這姿態(tài)太過隨意、不成體統(tǒng),只能作罷,想著等她長大些再慢慢教養(yǎng),便只點點頭算作默許。
小花見狀心里有了底氣,又問道,“那先生是不是真的不趕我走了?我是不是可以一直留在這兒了?”
她這患得患失的模樣令他很有些不忍,自己一直四處尋找她的親人,在她想來定是一刻也不愿她在此停留罷,心中頓時涌起一陣內(nèi)疚,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來安慰這個小小年紀便已同他一樣無家可歸的孩子。
沉默的時間太久,已經(jīng)令人生疑,她覺得他定然是看自己太任性才說些謊話來哄自己的,暗暗嘆了口氣,終究還是有些失落。
“小丫頭,入了學,總該有個名字,我為你重新取個名字可好?”
“不要!”她下意識地回絕,不想就這樣更了名,又實在無法告訴他實情,看他已經(jīng)認真地思索起來,頗有些苦惱。
安靜了半晌,他似乎已有了頭緒,正要開口,卻被一直注意著他的小花發(fā)現(xiàn)了端倪,于是她急中生智,脫口而出道,“小丫頭!”
“什么?”
“先生叫我小丫頭,我很喜歡。”
他微微蹙著眉看著眼前滿臉期待、眸子里閃著光彩的小人兒,終于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不禁展顏,放下手中的物件,擦了擦手坐在床邊,順便也把小丫頭扶起來坐著,很是鄭重的樣子,道,“那么,你今后便是我顧家的丫頭了,你可愿意?”
在人間久了,“家”這樣一個字眼總會讓人覺得安心,于是她便不再忐忑,膽子也大上許多,徑自說道,“原來先生姓顧啊...”
“是啊,”他頓了頓,像是要說些什么,躊躇片刻,只沉默著撫了撫她的額發(fā),目光落在她身后,不知想起何事,神色愈發(fā)蕭然。
幼童版朱兒并沒有那么敏銳的觀察力,未曾察覺到他的異樣,只沉浸在類似于“失而復得”的欣喜里,她忐忑失落了許久的心情如窗外的積雪般漸漸消融,來時郁郁,散去盈盈。
待積雪消失殆盡,萬物已然復蘇,山中的書院也漸漸熱鬧起來,初春時節(jié),入學者甚眾,先生們便也困于瑣事。
他不知忙了多久才恍然驚覺,自己已是半晌未曾看到那個小小身影了。雖說起初有些不太習慣,因自小孤單從未有過家人,因?qū)W堂之內(nèi)不曾有過幼齡女童,因她是自己從未見過的聰慧乖巧,因自己從未生出與一人相伴的念頭,可是如今,他已坦然接受并習以為常,每時每刻惦念這個孩子,每日每夜為她操勞憂心。所以,當他意識到久久尋不見她的身影,腦海中如世間所有父母長輩一般驟然憶起這附近的兇險。
當他急匆匆地帶著其他幾位先生趕到學堂后的林子里,小花才剛剛自纏斗中脫身,她抱著自己救回來的小獸,縮在隱蔽的樹叢里,難以尋得蹤跡。
可不知為何,他竟像是能感應到她的存在一般,慢慢循著方向找了過來,徑直來到她藏身的地方。小花是受了傷的,因要分神護著那小獸,被那惡妖得手,令她頗有些挫敗,險些就沉不住氣打破禁制變回原來的模樣了,還好她沒有,當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他漸行漸近的身影時想起這一點,心中很有些慶幸。
靜靜地端坐在床邊凝望著仍未醒來的小丫頭時,他的心中比任何時候都要擔憂。比起親眼見她血痕遍布、疼得昏睡過去時直入心扉的慌亂與驚恐,比起親手自她懷中拎出那只安然無恙的小獸時突然而至的無奈與懊惱,此刻的擔憂顯得那么平靜,縈繞于心,蟄伏生長。
不知過去了多久,小花悠悠地自夢中醒來,習慣性地想要抬手揉揉眼,卻猛然發(fā)現(xiàn)正緊緊地攥著自己小手的溫暖手掌,以及自己床邊的人影,一時竟有些恍然。
他熟知她的習慣,握著她的手也不過是要第一時間察覺她的蘇醒,以便藏好自己從不輕易示人的隱晦情緒。所以此刻,當她眨著仍有些惺忪的睡眼望向他時,他的神色早已恢復如常,任她再怎么仔細端詳也只看得出擔憂,尋常的、不易察覺的擔憂,看著看著,便令人感到難以抑制地失落。
“小丫頭,醒了么?”
她點點頭,沒有力氣開口。
“傷口可還疼么?可有哪里覺得不適?”
小花慶幸自己只是個孩童,不用像曾經(jīng)那樣掩飾所有的傷痛,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另一只手臂上的傷,皺了皺小臉,可憐兮兮地嚷著,“疼...”
他臉上的擔憂終于藏不住,伸手捏住她細細的手腕,不讓她再碰到傷處,早已準備好的訓她的話一時有些說不出口,他嘆了口氣,索性直言,“丫頭,你一向懂事,須知那里不是隨意便可去得的地方,可是把我說過的話都忘了?”
她見此計無用,情緒愈發(fā)低沉難受,只悶悶地回答道,“沒有忘,是我不乖,惹先生擔心了...”
“我是擔心慣了的,倒是你,還這么小,受了這樣重的傷,若傷及根基,可如何是好?”
雖說這樣的傷對小花而言實在不算什么,躺個幾日、仔細運功療養(yǎng)便很快能痊愈了,可聽到這樣的話,她無來由地想起曾重重受過的、真正傷了她的根基的那些傷痛,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心中的復雜情緒令她有些迷惑。
看她并未出言辯駁,他便權(quán)當她是聽懂了自己的話,心下稍安,抬手按在她的額頭上試了試溫度,有些慶幸地喃喃道,“還好退了燒,否則又傷又病的,真不知會不會留下病根...”
“先生?!?p> “嗯?”
“如果...我...也是一個小妖怪,先生還會這樣為我擔心么?”
他聞言想起了那只被她緊緊護在懷里的小獸,似乎明白了這些話因何而起,“妖是無法踏入書院的,不過那只小獸很好,你無需擔心,”頓了頓,看她仍心事重重,他忽然笑了,柔聲道,“若是你,既已來到這里,無論是不是妖,我也都是要留的,明白么?”
看著他臉上那抹令人覺得安心和愉悅的淺笑,聽著他言語間帶著幾分蠱惑的縱容和寬慰,她怎么可能還不明白。原來在他心里,即便是妖也是可以接受的么?只要她不曾傷害任何人,只要她愿意沖破所有阻隔來到他身邊,他便可以給予她幾分善意與真心。所以說,自己當年被囚禁在地牢之內(nèi)時所遭受的無法忍受的折磨以及深埋于心底至今未曾消弭的恐懼,皆是“咎由自取”么?呵,原來這就是凡人的善意、這就是凡人的胸襟,當真是海納百川、心容萬物。
他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覺得她此刻神游物外、懵懵懂懂的樣子極大地取悅了自己。這個平日里一向眼中帶笑、面色溫和的先生終于在她面前展露出不同的一面,他的臉上掛著似乎是從柔軟心底浮起的笑,那樣開懷,那樣肆意。他笑著湊近了她的小臉,輕輕地點了點她的鼻尖,“小丫頭,以后我再不會趕你走了,你就在這里乖乖地、好好地長大,可好?”
小花沉默著,神色漸漸沉靜,不復幼童的嬌憨,一瞬間已收拾好心情。她看著眼前近在咫尺的、笑得歡暢的臉,相似又截然不同的神情提醒著她,令她清楚地知道眼前是何人,清楚地記得曾經(jīng)是何人。于是,她也笑了,不再憂心前路該走向何處,不再在意承諾的事是否還可以做到,她只點點頭,也不再考慮他來日的感受。莫名地,她的心中感到幾分舒暢,像是郁結(jié)了許久的情緒終于有了出口,再然后,又有幾分悵然,夾雜著心虛與掙扎,令她無法坦然地接受他的關(guān)懷,令她在很久以后的日子里仍不斷地自責與內(nèi)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