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叫做蘇闖,奶奶說她的父親早早地進城里務工,就是闖去了。每次,奶奶都會在飯桌上多擺一雙碗筷,她說,這樣做在外的孩子就吃穿不愁。蘇闖不知道奶奶為什么非守著這些迷信,但只要桌上的碗筷還在,她就覺得一切都有盼頭,小小的一套碗筷,足夠把她心里任何其他的心思都給牽系著,壓制住。
“早飯快點吃啦,要去學校的不是,小心遲到了不像樣子?!?p> 筷子在木桌上噠噠敲了三下,不輕不重,但足夠給打瞌睡的蘇闖提個醒。她端起碗來,默默吞咽著小米粥,悄抬起眼睛來大量奶奶的表情。
這天,應該是蘇闖上學的日子,九歲的蘇闖第一天走進小學。對于上學,蘇闖沒有什么渴望,比起教室她更喜歡的是搖晃的麥田。青苗、翠葉、蜜果…一年四季,各有各的趣味??墒?,爸爸從城里寄回來的信里說,蘇闖必須要上學,因為所有到了年紀的孩子都去上學。
“奶奶再見,水桶留著,我四點就放學。”
蘇闖背上奶奶前幾天給自己縫的布包笑笑地出門去,跑出一段距離后,還回頭看了小屋子幾眼。這屋子里的一切她都太熟悉了,熟悉到任何細微的變化都會被她收進眼睛里去。奶奶年紀大了,喜歡穩(wěn)定,所以這間屬于祖母和孫女的屋子最大的特點就是穩(wěn)定。那些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農(nóng)具似乎讓整個屋子里的時間變得慢了不少,在世界都在大踏步地快速進入現(xiàn)代化的同時,這間山里的小屋還在過著自給自足的日子,一切都是緩慢的。
學校,在繞過許多條土路之后終于是出現(xiàn)在了一個轉(zhuǎn)角,密密麻麻的人和凌亂的腳步聲讓這個開學的日子變得熱鬧起來。蘇楠低下頭,看見平整的地面上投影出一個梯形外加兩條辮子,對了,這個帶著毫不起眼的裝束來到學校的孩子,就是她自己。
蘇闖在幾間教室來回折騰,終于是搶在三點剛過領(lǐng)到了屬于自己的那些課本,她把七八本書都抱在手里,任由那個斜挎在腰間的空布包隨著步子的移動輕輕敲著腿的一側(cè)。蘇闖在心里慢慢地哼著歌,她希望自己可以安靜,盡可能沒有動靜的完成開學和報道的那一大堆繁瑣的程序,然后離開這個人聲鼎沸的地方,回到田里去,似乎只有那里才可與讓她覺得放松和冷靜。
她記得,在小時候的某一天里,爸爸和她講過這樣的一個故事。故事里的小女孩沒有爸爸和媽媽,只有年級很大的奶奶,一方院子,以及院子里面的兩棵樹。小女孩想要上學,可是家里沒有足夠的錢,于是她就和村里的人們說:“我沒有錢,可是我有兩棵樹。我把兩棵樹抵給你們,等我以后賺了錢,再把它們贖回來?!毙∨⒕瓦@樣去了學校,她逐漸長大,走出了小山村,走進了大城市。小女孩需要創(chuàng)業(yè),可她沒有足夠的錢。還是那兩棵樹,成了抵押給全村人的財產(chǎn),帶來了第一筆資金,也讓她作為一個企業(yè)家永遠留在了城市里。
那時候,蘇闖記得自己還是個五歲的小孩子,躺在鋪了一張涼席的床上,看著床頭柜上昏黃的臺燈,瞇著眼睛聽爸爸講故事。兩棵樹,是她的睡前故事,蘇楠給她講了好多次。這個故事里的兩棵樹,也似乎隨著故事,漸漸的真的長在了院子里,長進了她的生命。
每次講完這個故事,蘇楠都會問她說:“宛宛,你知道這個故事想告訴我們什么嗎?”
“唔……要有樹嗎?”
覺得很困的蘇闖總喜歡胡亂地回答這個重復的問題,然后逗得爸爸發(fā)笑。她覺得不需要開動腦筋去思考什么答案,因為每次蘇楠也總會嚴肅地向她強調(diào),強調(diào)這個故事背后的標準答案。
兩棵樹的故事說完,蘇楠總會仔細地幫她蓋好被子,然后說:“我們不能忘了自己從哪里來,就像兩顆樹,它的根永遠的扎在故鄉(xiāng)的土里。宛宛,如果沒有根,樹就會死,人,也是一樣的?!?p> 年幼的蘇闖還不知道什么鄉(xiāng)愁,只是看著蘇楠認真的點頭,然后把兩顆樹的故事帶進夢里去。在蘇闖小小的想象里,奶奶和爸爸,是院子里的兩棵樹,不同的是,她永遠不會像故事里的小女孩一樣,把他們抵押給任何人。
下午的太陽已經(jīng)不再那么熱,躺在田埂邊上,可以看見長得不算健壯的作物們隨著偶爾吹過來的風輕輕地搖晃起來。剛澆過水的地面上還有些潮濕,手放在上面,能感覺到隱約傳來的涼意在慢慢地把空氣里的悶熱給帶走。這樣的一片景色,讓蘇闖覺得有說不清的美,似乎自己可以一直看著,就這么看上一下午,一整天,甚至一輩子。
這樣的時候,她總會幻想,幻想田野里面的某個地方住著小精靈,白色的,像小兔子一樣可愛又乖巧。他們會在人們注意不到的地方偷偷的跑出來,摘下一片葉子當作帽子頂在頭上,從枝葉的縫隙小心翼翼地看著田間的人們。到了夜里,整個村子都沉沉睡過去之后,他們就會變得大膽起來,成群結(jié)對,提著小燈籠跑出來探路、勞作、嬉笑,和村里的人們一樣。人們的黑夜,就是精靈們的白天。
蘇闖看著遼遠的天,村子周圍的山似乎是什么人畫出的一個圈,把這個小村子好好的圍起來,保護著。那些有點暗沉的青綠色和天空的藍連在一起,總有說不上來的和諧。她把雙手抱成圈,閉上了眼睛,在心里小聲地和想象中的精靈們說話。這個來自年幼時幻想,早已經(jīng)成了習慣,就像奶奶的小屋子,和飯桌上那多出來的一套碗筷。
“你們說,學校會是什么樣?我不想去學校,我只希望爸爸回來。爸爸說,村子是我們的根,可是他好像不要根了。城里到底有什么拴住了他,我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