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停住了腳步,他從樹枝上一躍而下,席地而坐,懊喪垂首。
眼中的光彩一點點黯淡下去,那是人在面臨無可逃脫的死亡之前的反應(yīng)。
他是親眼看見白山月今日是如何對劉仁義剜心割肉的,那樣觸目驚心的場景落在自己的仇人身上,自然是讓他感到無比暢快,可眼下想到如此殘虐的一幕即將在自己身上上演,他方才領(lǐng)悟到那些江湖傳聞是何等駭人。
他沉沉嘆了口氣,片刻,白山月已經(jīng)從剛剛的地方來到他的面前。
“真是個軟弱無能之輩!”她在心中暗嘆,不過這倒也算情理之中,風(fēng)陵山乃當(dāng)今江湖之上的最大門派,又被朝廷招安,得朝野扶持,其中門生多引以為傲。
可若是錯把門派榮耀誤當(dāng)成自身實力,那可就要自食其果了。
如此資質(zhì)平平的一個人,也妄想能殺我白山月?
“你可以殺我,但我要看見那個給你通風(fēng)報信的人站出來,我要知道是誰在助紂為虐,我要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坐在地上的王成抬頭看向白山月。
在過于強大的對手面前,他放棄了抵抗,與其受她千刀之剮,倒不如一死來的痛快,至于死后她還想要做些什么,那就由她去吧。
反正死人是沒有知覺的,那些殘忍不過是對活人的震懾罷了。
但是死之前,他要知道剛剛喊出那聲“小心,身后有人”的到底是誰,因為他今日跟蹤白山月之時,分明見她沒有帶任何逍遙宮弟子前來,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敢貿(mào)然出手,否則即便是再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和逍遙宮那些可怕的女人們對抗。
江湖百家對白山月多有不齒,那么會是哪個叛徒投了逍遙宮這一派,愿為之驅(qū)使,做其走狗呢?王成想要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雖然這個答案于他無益,但他就是想死得明白一些。
可惜,這個問題白山月自己也不知道,若不是王成再度提起,她差點兒都要忘了,剛剛那聲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呼喊。
如此說來,那個人也算得上是白山月的救命恩人了,這個稱呼讓莫嘆雪感到有些微微出神,她自己倒是不怕死,反正死了之后也不過是七尾妖獸伏明再度轉(zhuǎn)世重生,只是她的這具軀殼,剛剛?cè)羰潜煌醭梢粍α私Y(jié)了,那么白山月可就不復(fù)存在了。
她警覺地掃了一眼四周,本以為是逍遙宮的弟子前來相助,雖然這想起來非常匪夷所思,因為她這一趟出來并沒有知會任何屬下。
不料從一樁極為粗壯的古樹后緩緩走出的,竟是一個不過七八歲的孩童,沒有人認識這個孩子是誰,也沒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靠近的。
“剛剛是你?”白山月詫異地打量著這個弱小的身影。
年幼的余忘塵點了點頭,面對這樣肅殺的氣氛,他已經(jīng)沒有了剛剛的興致勃勃,他之所以愿意走出來,是因為府上的教書先生所言:大丈夫行事,敢作敢當(dāng)。
僅此而已,沒有任何其他的思量。
王成顯然也被這個孩子驚住了,進入這片密林之后,他就一直在關(guān)注著白山月的一舉一動,并沒注意到什么時候闖入了這么一個孩子。
以他弱小的身形,也的確很難被人察覺。
王成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想要從他的面容和衣著中看出什么端倪來,但是那張稚嫩而無辜的臉分明毫無目的,只有從他的穿戴可以分辨出,這是一個富貴人家的小少爺。
這樣的人大抵是官家人的孩子,那么這個白山月什么時候和朝堂上的人扯上了關(guān)系?她逍遙宮不是一向獨善其身么?
未等他開口問出,白山月忽然一按胸口,她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灼燒之意,正從自己的腹腔涌起,這是她每次吃人之后都會有的反應(yīng),所以她現(xiàn)在必須盡快回到逍遙宮的幽鳴泉,借助泉水的靈氣輔助修煉才可以得以平息。
她不能,也不想和這個平庸而惡劣的王成糾纏下去了。
下一秒,王成的脖頸上忽然多了一只女人的手,速度快到讓他想不明白,剛才還在自己一丈開外的人,是如何悄無聲息地在一瞬間到達自己身后的。
他被五只冰冷的手指捏住頸部,那只手還沒有開始用力,但已經(jīng)具備足夠讓人無法抵抗的力量。他屏息凝氣地僵坐著,絲毫不敢亂動。
雖然看不到那只手,但他能夠清晰地回想起,那只手今夜是如何對著劉仁義挖心掏肺的,那股濃重的血腥氣直到現(xiàn)在,還在她的指尖縈繞不散。
“我本無意傷及無辜,是你犯我在先,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卑咨皆抡f完便要動手。
白皙澄凈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血脈微微涌起,纖細的手指剛要用力,一旁看著的余忘塵忽然開口——
“你……一定要殺他……么……”他稚嫩的聲音帶著三分恐懼的顫抖。
聽此,白山月的手忽然松懈下來,她沒有料到這個孩子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坦白來講,對于這個無關(guān)輕重的小角色,倒也確實沒有一定要殺的理由,只是……
“剛剛救我的是你,現(xiàn)在阻我的也是你,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出言提醒是看不慣有人趁人之危,但你傷人在先,就該料到有人會前來復(fù)仇,我若是不阻你,就是助紂為虐?!庇嗤鼔m一本正經(jīng)地慢條斯理道。
如同他在相國府里指責(zé)那些做了錯事的下人一般,居高臨下。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浸泡久了,人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誤以為天下所有人都該對自己唯唯諾諾,畢恭畢敬。
然而現(xiàn)在對方不是自己的家奴,她是白山月,只是余忘塵并不知道而已,他雖然聽府上的人講過這些江湖軼事,不過在那些龍飛鳳舞的駭人描述里,他一直覺得,白山月應(yīng)該是一個血盆大口,青面獠牙的女魔頭才對。
他的這個答案讓白山月感到十分可笑,“你說我傷人在先,可你知道我傷的那個人是誰么?你說你助紂為虐,那你又知道這個要殺我的人,又是為了什么么?”
她草草說了兩句之后,便沒有要繼續(xù)解釋的意思,一是因為她必須要回逍遙宮了,二是對上這孩子不知所謂的眼睛,多說無益。
有些事情,無需解釋,懂的人自會懂,不懂的人不必懂。
她收了扣在王成頸部的手,直起了弓著的身子,走到那孩子面前,“念在你救我的份上,我可以不殺他?!?p> 她的目光變得柔和下來,同剛才的狠厲判若兩人,仿佛世間萬千皆可在她心頭,一瞬消散。
“只是你要知道,世事并非如你所想,也從來沒有什么道理可言。”白山月撂下這句話,轉(zhuǎn)身向逍遙宮的方向而去,她的身手了得,片刻間就在王成和余忘塵的眼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有葉片被撩動的簌簌聲響,和身邊漸漸消散開來的血腥氣,證實這里的確是有過她的出現(xiàn)。
我的小少爺,醒醒吧。
這是白山月沒有開口的話,因為想到這樣的權(quán)貴之子,將在那些鐘鳴鼎食的高門大院中,被保護得一世無憂,她忽然覺得這句話,似乎也沒有什么說出口的必要。
不識人間疾苦,卻滿口仁義道德,高高在上的人,哪里需要醒來呢?
王成反復(fù)張望著,確定白山月真的是走了,那顆一直懸在嗓子眼的心這才沉了下來,今夜接二連三發(fā)生的一切,讓他現(xiàn)在腦海中一片慌亂。
他舒了舒手掌,掌心涔涔的汗珠在夜風(fēng)的吹拂下傳來絲絲涼意,他用復(fù)雜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孩子——這個先害他,后救他的人,雖然他的心里還有很多問題,但是……
不能再招惹是非了,他這樣想道,刀尖舔血的感覺實在太糟糕了。
他躍上枝頭,取走了那柄劍,徑直朝密林外而去。
王成剛走遠,余忘塵還沒回過神來,又來了一個人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