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峰愈發(fā)不喜,索性與柳一未濟杠上,道:“哼哼,不怕得罪公子說,如今世人,專好夸大其詞,但凡知道些什么時新玩意,便夸的天花亂墜。這什么巴瑤族人,不過是海鯨幫出海遇到,一幫土著之民,能捕些魚蝦,便當(dāng)自己了不起。要論水性,天下哪有人能與我疍民相比!”
柳一未濟呵呵一笑,道:“確實,確實。”
浦峰卻是血往上涌,柳一未濟一目了然的虛假敷衍之辭,比之赤裸裸的漠視更叫他生氣,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道:“疍民之中,我等一族又是首屈一指!公子可聽說過‘媚川都’么!”
柳一未濟來了興趣,道:“‘媚川都’是什么,倒是初次聽聞。”
浦峰道:“五代南漢劉鋹據(jù)嶺南,于海門鎮(zhèn)置兵八千,專以采珠為事,號為‘媚川都’,這領(lǐng)頭的一支,便是我浦姓一族之宗。哼哼,水性?我等一族可在五百尺海底取珠,天下有誰能及?”
柳一未濟笑道:“劉鋹?我想起來了,便是在他朝中做官,都要閹了做太監(jiān)的那個么?”
海夕池眉頭微皺,這柳一未濟既知劉鋹閹人,又豈會不知媚川都?此人當(dāng)真狡猾。
一旁阿鬼卻是驚訝道:“五百尺,那不可能!”
浦峰怒道:“你說我吹牛么!”
阿鬼搖頭道:“沒人能潛五百尺?!?p> 浦峰冷笑一聲,道:“你個牛筋牛表爛羊頭懂的什么。”他這話卻是譏笑阿鬼乃是鄉(xiāng)巴佬,上不得臺面,且是罵的相當(dāng)粗俗。
阿鬼仍是搖頭道:“沒人能潛五百尺!”
浦峰罵道:“你懂個屁?!?p> 柳一未濟道:“浦兄弟稍安勿躁?!鞭D(zhuǎn)向阿鬼,道:“你能潛多深?”
阿鬼毫不猶豫,道:“三十三丈?!?p> 浦峰沖口而出,道:“放屁!不要臉的東西,你若能潛三十三丈,老子把頭割給你當(dāng)夜壺!”
刀疤漢子浦金泉忽然開口道:“你真能潛三十三丈?”
浦峰火氣難捺,搶口道:“我金泉大哥號稱鬧海夜叉,也不過潛三十二丈,你滿嘴胡放狗屁,道我等揭不穿你么!”他深知自家兄弟之能,阿鬼說巧不巧,偏偏說個三十三丈出來,叫他豈不著惱。
柳一未濟興致勃勃,扶船舷俯瞰,微黃海水前赴后繼,不斷拍打船身,大船起起落落,問道:“不知此處海深多少?”
海夕池道:“黃海水不深,此處約莫也就二十六七丈到三十余丈之間罷。”
柳一未濟似是難掩驚訝之色,道:“有三十丈?這還不深么?”
海夕池笑道:“公子想是不曾出海,真正到了外面的大洋之中,三百丈深也不稀奇。”
柳一未濟咋舌不已,道:“當(dāng)真是孤陋寡聞了?!迸ゎ^道:“如此說來,以兩位之能,此間兩位都能直潛到底了?”呵呵一笑,道:“擇日不如撞日,要不兩位今天比試一下,也叫在下開開眼界?!?p> 浦峰不喜,皺眉道:“潛水也分時節(jié),這天寒地凍的,怎能貿(mào)然下潛。”看看海夕池,道:“海大哥就是冬日下水,凍壞了身子,落下這病根?!?p> 柳一未濟笑道:“我也并非一竅不通,這水下并非越深越冷,也不曾結(jié)冰,你們不是還有皮水靠么,我瞧這位小哥倒是躍躍欲試?!?p> 阿鬼連忙搖頭,道:“我沒有?!?p> 柳一未濟道:“你若想要旁人看的起,須得自己有本事。你若真能潛個三十丈,還怕這船上人不服你么?”
海夕池道:“上了船就是自家兄弟,沒什么誰瞧不起誰。今日風(fēng)寒,柳公子還是下艙歇息去吧?!?p> 柳一未濟面帶笑容,道:“君子成人之美,這兩位有如此神技,豈能教珠玉蒙塵,無有用武之地?!焙呛切Φ溃骸澳皇浅窒記]有彩頭?柳家堡不才,在大金地面還有些聲望,今日不管誰贏,都結(jié)個善緣,日后貴船在山東河北地界行走,自當(dāng)照拂?!?p> 浦峰大怒,道:“你什么意思?”
柳一未濟道:“柳家堡與人為善,就是想與諸位交個朋友。呵呵,人各有志,瞧不上柳家堡的大有人在,自然也不能強求?!?p> 海夕池面色微動,自家人知自家事,“福運”號說是獨來獨往的買賣,其實還是沾了海鯨幫的光。而這柳家堡更是龐然大物,與之相比,海鯨幫也不夠看。他這船做的海上走私買賣,終究貨物還是要賣到陸地上去。若是真如柳一未濟所言,此番能結(jié)個善緣,日后自是大有裨益。而且這人后半句,分明是威脅之意。
心念忽又一動,這柳一未濟狡猾的很,怕不是他忽然興起,想看個熱鬧如此簡單。左思右想,總覺不是好事,揮揮手道:“你們愣著干什么,沒有事情做了么?”
浦金泉與浦峰低頭答應(yīng),阿鬼更是早就想走,聽話就待溜之大吉。
柳一未濟道:“且慢!聞聽你等與海鯨幫的裘長老有些交情?”面色忽變,冷冷道:“海鯨幫好大的膽子,我柳家堡要與他結(jié)盟,竟是推三阻四,不識抬舉。汪洋這條老狐貍,該當(dāng)好好的敲打敲打才是?!?p> 海夕池一怔,眼前柳一未濟劍眉斜挑,面色陰冷,一雙眼斜斜瞥來,看的他竟是心頭一驚。
柳一未濟面上厲色一閃而逝,復(fù)又笑道:“多個朋友多條路走,海當(dāng)家的說可有道理?”目光卻是投向海夕池身后。
海夕池察覺異樣,回過頭來,就見海平潮正站在船頭之上。面色黝黑,身子站的筆直,他背光而立,倒瞧不見面上表情,只淡淡道:“柳公子說的是,咱們行海路的,遇事豈挑時節(jié),冬天就不下水了么,正是平日練的少了。既然柳公子有興致,就叫他們比比看。”
海夕池面上一緊,立刻低下頭去,應(yīng)道:“好!”
新上船的阿鬼要與水工部領(lǐng)浦金泉比斗深潛,消息不脛而走,不多時甲板上已經(jīng)圍滿了人,連中艙的船工也幾乎都跑了上來。柳一漸也從艙房出來,與柳一未濟并肩而立。
周穎、張賢亮兩人露了個頭,瞧清楚事情,周穎又回艙去了,張賢亮倒是饒有興趣,擠在人群里看熱鬧。
前艙那位貴客還有老郎中幾人,都是未見。
福運號并未下錨,只是收起船帆。海船之上,最多便是繩索,除卻纜繩、固定部件之用,幾乎都集中在三根桅桿之上。桅桿之上的帆面收放、轉(zhuǎn)向,皆是繩索搭配滑輪拉動。
福運號乃是大船,桅桿之上的繩索更是密密麻麻,叫人眼花繚亂。大多繩索皆纏繞固定在船頭船尾以及船舷之上。甲板之上的重物,為防滑動,也都用繩索牢牢縛住。其中就包括前艙兩側(cè)的兩條氈布蓋住的舢板,也是緊緊綁在船舷之上。旁人看的眼暈,一眾手工操控起來,卻是有條不紊。
那艄公盧琛平確是手段老道,只留船尾半幅風(fēng)帆,操舵將船微微轉(zhuǎn)向,船便橫在海上,隨波起伏,幾乎原地不動。
海夕池令人取過鉛錘,測試水深。一人正高聲報數(shù)“二十托,二十五托,三十托……”
鉛錘乃是海上必備之物,用以測量水深。但其作用不止如此。船行海上,不管是進退停泊,還是撈捕魚蝦,都需視地形、水勢、水色、云霞星宿等而定。其中水下更要弄個明白。
海底底質(zhì)多變,泥地也分黃泥、爛泥、沙泥,沙地也有鐵板沙、赤白沙、白沙赤色、烏沙子地,還有沙泥混合之處。老道之水手,看海底泥沙貝殼,便能知身處哪一海域,海底是平是緩是陡,下面有無魚蝦,能否沉錨定舟等等。
鉛錘名字帶鉛,卻是鉛、石、鐵、錫、鋅等等都有。但不管何等材質(zhì),都是三五、七八寸之上,十余斤重,底平,中刳孔。這中間的孔洞,就是粘帶泥沙之用。
鉛錘上繩有節(jié),下放便知深淺。其長短以托計,五尺為一托。
就聽那船工不斷報數(shù),三十五托,四十托,四十五托……
甲板上一眾水手愈加興奮,不少人已在跟著大呼小叫,隨著測水深那人一起高喊:“五十一托!五十二托!五十三托!”這水深一過五十托,放繩那人明顯慎重,一托一報,繩子也放的越來越慢。繩子每進一托,都引來一眾水手大聲鼓噪。
這等水深在大海之中,自算不得什么。但有兩人就要在此下水,試著一潛到底,對這些水上討生活的人而言,那是可以吹噓一輩子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