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道:“也不是,流風(fēng)劍霸氣外露,確有些許王霸之氣,但教人卻是敬而遠(yuǎn)之,威而不親,也非賢明之君王?;匮﹦θ挝浵伵肋^,毫無異樣,若是真的道法自然萬物,不激不厲,風(fēng)規(guī)自遠(yuǎn),當(dāng)是第一。但此劍開匣之時,一樣光華沖斗,實(shí)也未達(dá)內(nèi)斂之境,不過是空有其表,如人一般,非是真的謙虛,而是裝出來的氣度。三劍之中,‘蔽月’稍遜,其余兩劍各有短長?!?p> 封萬里反復(fù)咀嚼他話中之意,連連點(diǎn)頭,遲疑片刻,還是問道:“依沈兄弟所見,這三把劍究竟如何?”
沈放道:“萬物有靈,天地有度,生時有聲,靈者著相,此天地造化。后韜光養(yǎng)晦,深藏若虛,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此長存之道法。須知剛則易折,柔則長存。器亦如人,內(nèi)斂者上;寡默者中;張揚(yáng)者下;不驕不躁,不疾不徐,當(dāng)方則方,當(dāng)圓則圓,方為上上。這三劍算是入品,但劍氣張揚(yáng),氣沖于匣,隱含驕縱,不過是下品?!?p> 封萬里搖頭道:“原來我十年之功,不過還是下品?!?p> 沈放道:“大師莫要妄自菲薄,此三劍皆已入品,已非凡器,也可逞一世之雄。器自天成,如人一般,也需后天之養(yǎng),這三把劍若是尋了合適主人,未必不能更進(jìn)一步,只是養(yǎng)器之術(shù)太難,更非十年百年之功。”
封萬里一雙眼緊緊盯著沈放,道:“敢問沈兄弟,如此高論,究竟是從何處學(xué)來?”
沈放不答,反是問道:“聽大師取名,應(yīng)還有一把‘輕云’?!边@三劍名字,顯是來自曹植的《洛神賦》: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
封萬里道:“沈兄弟高見,我原本確是打算鑄劍四把,其中輕云劍失手不成,只余一個廢棄劍胚?!?p> 沈放道:“大師可否攜來,可借一觀么?”
封萬里道:“自是隨身帶著,只是這一路以來,猜到還有一劍者不少,卻無一個有沈兄弟本事?!?p> 揮揮手,立有人捧上一個木匣,仍是先前捧劍之人。沈放見他三十多歲年紀(jì),身材健碩,手腳也甚是敏捷,顯是武功不差。
打開木匣,見其中一根劍胚,勉強(qiáng)有個長劍樣子,黑黑的毫不起眼。
沈放伸手拿起,伸指一彈,如中朽木,竟沒有半點(diǎn)金鐵聲音。沈放道:“葵鐵之精?”
封萬里道:“不錯,沈兄弟好眼力,我也是費(fèi)盡心機(jī),才收了二十余斤此物。沈兄弟也知道,此物難得,又不能單獨(dú)成器,必須摻以玄鐵、沙金,是以我索性分作四塊。這一塊本是最純,偏偏就是它出了差錯?!?p> 沈放微微一笑,道:“毛病果真出在這里,這塊葵鐵之精實(shí)在太好,大師手法也是不差,這劍初具雛形,已不愿與其余三劍同列?!?p> 封萬里皺眉道:“如此說,此劍是自己不愿成器?”
沈放道:“這我也不敢保證,但你若肯熔了其余三劍,取其精以供,或許還有一線機(jī)會?!?p> 封萬里毫不猶豫,道:“好,那我這就溶此三劍,去蕪存菁,再鑄輕云?!?p> 沈放搖頭道:“這三劍已生,如人一般,你說熔就熔,說殺就殺,毫不猶豫,又豈是真正愛劍之人,你既不愛劍,又如何鑄的出絕世好劍?輕云劍就算成,也是一把魔劍,妖劍,最多也不過下品。”
封萬里身子一顫,眉毛都在抖動,自語道:“我不愛劍,我不愛劍?”
沈放拱手道:“小子愚鈍,胡言亂語,大師莫放在心上?!鞭D(zhuǎn)身慢步走回座位。
眾人見他神色淡然,毫無一點(diǎn)自得之意,眉頭微皺,卻還似有滿腹心事,都是稱奇。
眾人怎么也不會想到,沈放此時一只手縮在袖中,指甲緊緊掐住掌心,他與彭惟簡相距數(shù)尺,心中仇恨,不能抑制,只能盡力不去看他。對于分辨三劍優(yōu)劣,本是水到渠成之事,他自己實(shí)是毫未放在心上。
葉素心也是驚嘆莫名,心道,此番來中原,英雄豪杰,青年才俊也見了不少,能跟沈公子相比的,倒真沒有幾個。
一念及此,腦海中突然浮現(xiàn)一張憨厚面孔,不自禁的面上一紅。
韓侂胄有意無意朝林懷玉那邊看了一眼,道:“林員外府中,當(dāng)真是臥虎藏龍。老夫還有要事,先行告辭了。”
林醒沐自然不敢挽留,當(dāng)即送他出門。
諸葛飛卿幾人見韓侂胄要走,更是留意道衍大師,卻見他正襟危坐,自開席到如今,連眼也沒有睜過。眼見韓侂胄已走,林醒沐也回到席上,都是奇怪,心道,莫非是史嘲風(fēng)幫主在此,此人察覺沒有機(jī)會,自己放棄了?如此倒是也好。
傳功長老蔣緒中低聲道:“咱們要不要跟出去,護(hù)送一程?”
史嘲風(fēng)搖頭道:“他一出此門,自然有人接應(yīng),不須我等費(fèi)心了。”
蔣緒中恍然大悟,道:“原來他們的人也來了?!?p> 史嘲風(fēng)笑道:“既然攀了高枝,豈有不出些力的道理?”
韓侂胄一走,場上氣氛反是更加熱鬧。此后各位公子依次祝壽,門下爭先敬酒,切磋才藝,各展所能,風(fēng)頭雖早被沈放師兄弟搶光,卻也熱鬧非凡。
沈放看了片刻,便瞧出端倪。
林家這幾個子女,大公子林懷仁在朝中為官,六公子林懷風(fēng)醉心武學(xué),七姑娘林懷玉年紀(jì)還小,這三人倒是還好,但其余幾個兄弟卻是心思各異。
二公子林懷義、三公子林懷禮、四公子林懷智都是商人,彼此誰也不服誰,想是關(guān)系到將來家業(yè)之爭,都想勝人一籌。
五公子林懷信應(yīng)是與三公子林懷禮關(guān)系密切,明顯幫著他多些。這幾家的門客彼此針鋒相對,看似一團(tuán)和氣,卻是句句語帶機(jī)鋒,幾杯酒下肚,更是鬧的不可開交。
到了后來,甚至幾位公子也親自上陣,兄弟間拉著手,拍著肩膀,嘴里卻是不住揭短譏諷。
林醒沐坐在高處,與彭惟簡閑話,不時有人上前祝酒,他來者不拒,對幾個兒子的勾心斗角,視若無睹,充耳不聞。
大宴直到夜半方散,沈放回到住處,當(dāng)即換了黑衣,取歸元劍在手,出了房門,徑直朝那神秘小院而去。
他早已打定主意,要去殺了那彭惟簡。他既然今晚計劃刺殺韓侂胄,不管成與不成,都必定心無旁騖,正是下手的好時機(jī)。
大殿之上,若不是怕連累林懷玉,又怕混亂一起,反叫對手有機(jī)可乘,沈放著實(shí)想下手行刺。
沈放并未打算叫幾位師兄,不僅是深仇大恨,要手刃奸惡。更是因?yàn)檠嚅L安其實(shí)看出,顧敬亭對彭惟簡仍有愧疚之意,當(dāng)年他將彭惟簡打斷一腿,放于破廟,誰知兵敗,只道是害了彭惟簡。
彭惟簡雖性格乖張,對顧敬亭卻不曾忤逆,少有頂撞冒犯,也是一心侍候,恭恭敬敬。當(dāng)日在寒來谷,顧敬亭召集眾弟子,將彭惟簡逐出門墻,收他為徒,其心情也是沉痛。
燕長安和沈放說的清楚,大仇自有他和沈放來報,不能叫顧敬亭和幾位師兄為難。
沈放和幾位師兄退席便回,彭惟簡尚未離開大殿,幾人走時還正與林醒沐客套。
此時林家各位公子也正帶家眷賓客回府,路上各處可見馬車行人,沈放藏了寶劍,也裝作宴后方歸。
他帶著通行的牌子,一路也是暢通無阻,雖有人奇怪他走的路不是自己府院,但府中賓客彼此交好,夜宿別處的,實(shí)也尋常,自也無人管他。
沈放輕車熟路,不多時便已到了那小院竹林之前。臨安冬天也不太冷,竹林仍見綠意。
沈放進(jìn)竹林之中,取塊黑巾,先把面目蒙了,在此間出手,自是不能暴露身份。
剛剛戴上,便聽道上馬車聲響,沈放藏匿不動。
片刻一輛大車行來,徑直駛到院門,大車停下。一人邁步下車,卻是那個帶天衣寶蓮的金人勃術(shù)魯。隨即車上又下來兩人,乃是葉素心和跟隨的一個侍女。
沈放心念剛剛一動,便見彭惟簡也從車中鉆了出來。
葉素心和彭惟簡說了幾句話,帶著侍女入院而去。
彭惟簡卻留在原地,與那勃術(shù)魯說話。兩人所站之處,與他不過四五丈遠(yuǎn)。
沈放暗道,當(dāng)真是天助我也,悄悄拔劍在手,擔(dān)心劍身反光被人看到,將劍藏到身后。
就聽彭惟簡道:“方才你做的不錯。”
勃術(shù)魯?shù)溃骸爸皇菦]想到那幾人倒真有幾分本事。”
彭惟簡道:“不妨,讓這些人高興一下,反比我原先想的要好?!?p> 勃術(shù)魯?shù)溃骸懊魅瘴医腥嗽偃ゲ椴槟菐讉€人底細(xì)?!?p> 彭惟簡道:“那幾人確有古怪,尋常江湖中人,怎懂的這些,特別是那諸葛飛卿,腹中錦繡,我瞧比那孔元任高明多了。這幾人都不可小視。”
勃術(shù)魯?shù)溃骸安诲e,我瞧著也有些怪異,聽說他們跟玄天宗鬧的也很僵?!?p> 彭惟簡道:“玄天宗這邊,咱們還用的著,平日還是要客氣些。陳大人那邊,事情辦的怎么樣了?”
勃術(shù)魯?shù)溃骸斑@姓陳的老東西胃口當(dāng)真不小,愛財?shù)奈乙娺^不少,他這樣貪得無厭的還真是不多?!?p> 彭惟簡呵呵道:“這樣的人多幾個,我也要少費(fèi)不少心思?!?p> 勃術(shù)魯呵呵笑道:“我瞧這宋人本也沒甚好腦子,咱們放個胥蒼雙出去,果然將史嘲風(fēng)也引了來,他們還真以為……”
彭惟簡道:“這些話爛在肚子里,一個人做夢也不要說!”口氣突然嚴(yán)厲。
勃術(shù)魯垂首道:“小人知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