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船還在平穩(wěn)的行駛,江厭看過導航目的,是位于二號次行星A區(qū),距離中央大部落幾公里外的一片叢林。由于是低空飛行,只要附近不巧有原住民們抬起頭,就能遠遠地看見這艘被火焰燒得發(fā)黑的飛船。
但江厭對此不以為意,這是空間站才應該操心的事。
在這樣無所事事的閑暇時光,八卦話題總是不錯的消遣工具。它并不是女人的特權(quán),只要是足夠有趣的對象,絕大多數(shù)男人們也會因此趨之若鶩。
魚啄靜看起來并不避諱談及過往的情感,甚至恰恰相反,一旦進入話題,她就開始暢所欲言。起初江厭以為她是想數(shù)落六號的不是,因此將自己悄然抬高,最終片葉不沾身般地從那段感情中開脫出去。
一如部分人屢試不爽的那樣,江厭見識過太多這樣的事情。
但事實證明江厭大錯特錯,在談及感情過往時,魚啄靜從始至終都在自省。如果說她有在數(shù)落誰,說誰的壞話,那那個對象就是她自己。而且她差一點就把自己說的一無是處,恨不得把所有的錯誤和過失全都攬到自己身上。
見魚啄靜面色愧疚,嘆息不斷的樣子,江厭試著問她是不是還對六號留有舊念。
但魚啄靜搖頭否定了江厭的猜想,她沉默了一段時間,隨即向江厭坦言說,如果說她曾對六號懷抱有愛意,亦既將自己一的一切全然托付給對方,堅定不移的把自己往后的人生與對方的人生進行接軌的這種感情的話。
如果說有的話,她重復道,那只有一瞬間,在某一瞬間之后,它就消失得一干二凈。最后剩下的,已經(jīng)不單單是淡漠,甚至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厭惡和恨意。
而在厭惡和仇恨之前,與之完全相反的喜愛卻是那么的深刻。深刻到她愿意放棄掉自己現(xiàn)在所擁有的任何東西,像一只飛蛾般撲向那團熾熱的,閃閃發(fā)光的火焰。在那瞬間的喜愛中,她可以原諒對方所犯的任何錯誤,可以接納對方的種種缺點和惡習。她還覺得那一瞬間的自己無所不能,無所不是,這世上根本沒有什么稱得上是阻礙的東西能擋在她面前。世界萬物都變成了卑劣的,骯臟的,所有可愛的生物都散發(fā)出刺鼻的腐臭,只有那股子愛意是如此的鮮明芬芳,超越了時間的永恒。
可魚啄靜也沒想到,永恒竟奇短無比,一瞬間之后,所有的幻夢便頃刻間崩塌。
厭惡和仇恨如同鬼怪般破土而出,魚啄靜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股讓她無比困惑的復雜情感,她有些支支吾吾,手足無措,模樣和當時在新兵訓練營向江厭承認自己無法入侵飛船時如出一轍。
她說就好像是她親手創(chuàng)造了一個充滿愛意的完美世界,但有個人卻把她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親手打碎般的那種痛恨。而厭惡,魚啄靜揉了揉太陽穴,厭惡和痛恨不同,如果說痛恨是想讓對方碎尸萬段,那厭惡折磨的就是她自己。
因為厭惡情緒會將對方的缺陷刻薄地放大到無數(shù)倍不止。別說是一些行為習慣上無關(guān)大雅的小污點,或者穿衣打扮上的不合心意了,就算是當時他襯衣領(lǐng)口不小心沾上的一粒粉塵,說話時不小心提高的音量(即便是無法被自身控制的最微小的程度,她也能立刻發(fā)覺),走路時被風吹起的一根頭發(fā)...都會讓魚啄靜痛苦不堪。
可她又沒瘋,至少還能保持冷靜,知道自己沒辦法真的把對方碎尸萬段,沒有權(quán)利決定別人的生死,更不可能高高在上地叫對方把這種種的‘不是’調(diào)整到她心滿意足的程度。所以,一旦對方存在,而這些‘不是’又無法挽回,厭惡就變成了對方這個客觀存在對魚啄靜爭分奪秒的折磨,折磨得叫她痛不欲生。
六號似乎也看出了魚啄靜在忍耐某種心理上的痛苦,起初并不知道魚啄靜的痛苦一部分原因來自于他自身。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六號漸漸發(fā)現(xiàn)了這點,于是他選擇退出破潰,開始了他漫長的游蕩生涯。
江厭默默地聽著,烏夷也聽得入神,盡管她對于魚啄靜說的很多東西都一頭霧水。
江厭知道,明眼人都能聽得出來,魚啄靜是在自討苦吃。她痛苦的根源在于自己,歸根結(jié)蒂是她自己導致了自己的痛苦,即使六號有錯,他也只是錯在高估了自己在魚啄靜心里的位置。
但江厭找不到理由,魚啄靜也沒有留給他任何進行口誅筆伐的可乘之機。
她在一開始,甚至在交談的整個過程中,都在不停的自省。痛苦是源于自己,這顯而易見的答案她自己早就重復過無數(shù)次。她對自己的錯誤有著最透徹,最深刻的理解,根本就不需要旁人說三道四。
即便江厭真的想說什么,也只能是:你錯了,你需要改變??蛇@并沒有任何作用,如果魚啄靜真的知道該如何改變,她現(xiàn)在也不會露出一副痛苦,卻分明又樂在其中的樣子。
因為她自己也知道,一瞬間的愛和下一瞬間的厭惡是一體的,兩者密不可分。
一旦她進行改變,視圖不再厭惡別人,那一瞬間的愛也會跟著消失殆盡。魚啄靜顯然不愿看到這樣的局面,所以她才困惑,滔滔不絕的和江厭說了那么長的時間。她需要的不是一個答案,除了她自己,沒人能給出答案,而只是一個傾聽者。
在六號之前,魚啄靜還提到,她還交往過不同的人。其中女性居多,因為不知什么原因,一瞬間的愛意更傾向于在同為女性的對象身上發(fā)生。而且更令江厭瞠目結(jié)舌的,莫過于她還曾對一只毛絨玩具產(chǎn)生過相似的感受。
但這些一瞬間的愛卻都殊途同歸,在下一瞬間,以至于更長的時間里,都被厭惡和痛恨所替代。那些讓魚啄靜一度深陷痛苦的人們甚至連她的手都未曾碰過,他們誰也想不到,也許只是自己一次不合魚啄靜心意的呼吸,說的某一個字不是魚啄靜想要的結(jié)果,最終就被她徹徹底底地列入黑名單。
飛船到達目的地時,二號次行星的天空迎來了冷冽的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