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交四更的時候,晏憶之在半睡半醒的朦朧中,聽見了遠山寺觀里鼎鐘敲響的聲音。她在秋香色的繡衾里翻了一個身,手里還握著昨日與丫頭們憨玩時,掣出的花名簽子,簽上畫著一簇梨花,題名‘姽婳將軍’,下面鐫著幾行小字,‘冰身雪膚凝玉容,抖落寒峭獨枝頭。不期忠義明閨閣,誓盟生死報前恩。風塵塵不染,是即是,從來好事多磨難?!?p> 屋外又傳來一陣窸窸窣窣,有人壓低了聲音在交談。她不用猜也知道,是乳娘姜媽媽起來了。
她的父親是當朝參知政事兼刑部尚書晏紓晏大官人,每日在五更時,都要裹著晨曦的薄霧上朝去,風雨無阻。
府里仆從自然起得比他更早——姜媽媽要先喚醒她的母親蘇氏,替她洗漱,梳妝更衣完畢。再由母親喚醒父親,與姜媽媽一同替他洗漱與更衣。
便是在夏至這樣的節(jié)氣,晏憶之也是起不來的,更別提寒冬。
可這一日,她卻早起了。
雖然夢鄉(xiāng)照舊勾魂攝魄地拉攏她,但令她擔憂的事情戰(zhàn)勝了誘惑。她枕著軟枕,在雙眼一張一翕,一張一翕之間,稍微清醒了些,醒后又呆了半晌,便輕聲去喚睡在碧紗櫥里丫鬟杏兒。
杏兒迷迷瞪瞪聽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頂著朦朧的睡意,惺忪著半睜了一只睡眼,瞧了瞧窗外的天色,見昏昏暗暗的,便嘟囔道,必定是幻聽。于是翻了個身,將臉朝里,背朝外,身子更往被褥里縮了縮,須臾,又入了夢鄉(xiāng)。
晏憶之等了片刻,不見杏兒來,就喊了一聲,接著又喊了兩聲,仍然不見動靜。她從繡衾里抻出脖子往外望,見室內(nèi)靜悄悄的,便不愿意再等了,自己爬了起來。
她光著腳跳下床,啪嗒啪嗒跑到衣搭子旁,大張雙臂,把衣裳攏抱了來,又一陣風似地鉆進了被窩,這一來一回,凍得她牙關(guān)打顫,在被窩里暖了好一陣才緩過勁來。
晏憶之一面聽著碧紗櫥內(nèi)鼻息出入之聲一面穿著衣裳。她很快穿戴好,躋著鞋下了床,對著銅鏡理了理頭發(fā),也不梳髻,披了鶴氅就往外跑。
這一會,四更的梆子已經(jīng)敲過。
院側(cè)門,管事晏榮將三只雪白的炊餅放入報曉僧人的粗瓷大碗中,晏憶之從內(nèi)院通往外院的游廊一端跑到了另一端時,又瞥了一眼,二人在正對著作揖。
晏憶之呼哧呼哧一路小跑,風卷起她那琥珀色的鶴氅,露出里面白絨絨的內(nèi)襯。
她跑至膳廳,在門前站定,等氣兒緩和了一些,才掀了簾籠往膳廳內(nèi)走去。廳里生著炭盆,與外頭是天差地別的不同。她先是走了幾步,然后立定,右手握住左手的四指,端在小腹前,挺起胸脯,向下服了服身,笑道:“爹爹早安,娘親早安!”
正在用朝食的晏氏夫婦聞訊抬頭,見到是從不早起的女兒,不約而同對望了一眼,又見怪不怪般低下了頭,繼續(xù)用朝食。
倒是晏憶之的乳母姜媽媽很詫異,雙眼浮夸地圓睜,音調(diào)也比平時高了許多,說道:“哎呀,姑娘今個起地這樣早?”又往她身后看了看,問道:“杏兒丫頭呢?”
晏憶之微吸了口氣,覺得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即解釋不清楚自己為何一反常態(tài)早起,又不能告訴姜媽媽,杏兒還在睡懶覺,索性就裝作沒聽見,解了鶴氅遞給姜媽媽,又在方桌旁坐下。
只見桌上擺了一碟炊餅,一碟醬瓜,一碟辣菜。
父母二人,一人一碗濃湯熬出的蝌蚪粉,拌了蒜汁、蔥末、精鹽、姜絲、香菜葉、花椒、芝麻油、江米醋調(diào)成的醬汁,順溜地吸到嘴里滑入肚腸,再就一筷子辣菜、醬瓜,一口接一口吃著,勾地晏憶之食指大動。
只是她的父親提倡節(jié)儉,讓吃多少就做多少,每日食物的份量都有定數(shù),晏憶之又很少與父親母親一起用朝食,廚房自然沒有備她的份,她只能看著父母大快朵頤,自己則掰著炊餅就涼菜吃。
晏紓用完朝食,漱過口,盥洗過手,估摸著離五更還有些時辰,便與妻女閑話家常,他指著晏憶之對妻子說道:“你看看,就要及笄了,還這樣不懂事,頭不梳,鞋也沒穿好,叫人看見像什么樣子?!?p> 蘇氏抬了抬眼皮看女兒,輕嘆了口氣,又垂下眼瞼,用銀勺撥動銀碗里剩余的蝌蚪粉,說道:“你今日起這樣早做什么?!?p> 沒等晏憶之回答,姜媽媽搶先答道:“今日是貢院解院的日子,前頭的幾位哥兒終于要回來了,姑娘指定是激動地睡不著才起這樣早?!?p> 姜媽媽所提的前頭,指的是以晏紓的書房為正房的清明院,院子小小巧巧,東西兩側(cè)各有五六間房屋,前廳后舍俱全。院里栽有梨樹數(shù)株,樓閣造型古樸別致,環(huán)境清幽雅靜,極適合讀書作詞。
晏紓好讀書,更大力發(fā)展書院。凡是帶了詩文來拜謁的可造之材,他都會收為門生。若是遇上貧苦無依的,還將他們安置在院中,供以吃喝,好讓他們安心讀書參加科舉。
晏憶之斜睞了姜媽媽一眼,嗔怪道:“貢院申時才解院,我這樣早起,自然是為了陪父親吃朝食,送他上朝的。”
晏紓正雙手捧著黎色的兔毫盞吃茶,聽到此話,噗嗤噴出了零星茶沫。蘇氏緊接著發(fā)出了兩聲帶著寵溺的哂笑,她兀自凈完手,用帕子擦干后,也捧起茶盞來吃。
晏憶之與姜媽媽辯駁,是因為本來理虧于自己從不陪父親用朝食,又經(jīng)她這么一描述,仿佛成了薄待父親,厚待旁的年輕男子的輕佻形象。
她原本覺得幾句話就能掀過去,可經(jīng)父母這一笑,便被坐實了形象,又仿佛他們也是無可奈地不去在意,這怎么能模糊過去,她急忙要辯駁,話卻還沒想好,只能空張了嘴,臉也訕紅了。
晏紓見女兒害臊,也不為她解圍,反而樂呵呵著說道:“貢院鎖院這幾日,我看你也坐立不安了這幾日,倒是比我還要上心些。”
蘇氏附和道:“誰說不是呢?!闭f著又盯著憶之,說道:“也不知道是掛心哪一位?!?p> 如果話頭停留在陪父親用朝食這件事兒上,晏憶之是難辭其咎的——無論如何,她也做不到每日四更起床??扇粼掝^轉(zhuǎn)移到了對哪一位哥哥更掛心這件事上,她的態(tài)度就坦然了。
憶之眨著如明鏡一般的雙眼,說道:“清明院那么些位,哪位不疼我,哪位不把我當親妹妹厚待。憶之自然把他們的事看成自己的事般上心。至于對哪一位更掛心嘛……爹爹和娘親希望我對哪一位更掛心,我就對哪一位更掛心?!?p> 晏紓夫婦對望了一眼,不約而同露出了寵溺的微笑,笑著笑著,各自的笑容里又添了幾分惆悵,蘇氏垂下眼瞼繼續(xù)吃茶,晏紓態(tài)度隨和地說道:“你這意思,是全聽我們做主?”
憶之頓了頓,討巧道:“那掛心是掛心,能不能成就又是另一回事了?!?p> 聽到這話,蘇氏幽幽嘆了口氣:“噯,你若有個兄弟幫襯,我們就不必如此謹小慎微地檢視,也就由不得你胡鬧?!碧K氏知道自己的女兒是有心思的,只是心思七拐八繞,她摸不透,也懶得揣測。時常沒有耐心,抬著母親的架子就去壓治。
并不是她這個做母親的不負責任,只是晏憶之三,四歲時起就愛跟著晏紓?cè)W府,他在席上講經(jīng)論史,她也不哭不鬧不撒歡玩耍,就趴在窗牗上聽他講課,眾人皆以為她將來必定是有大學問的,可蘇氏私下問她聽出了些什么,她卻說,我沒有在聽呀,我只覺得爹爹授課時極有風范,全程都在看著爹爹呢。
這話叫蘇氏哭笑不得,覺得自己含辛茹苦地撫養(yǎng),女兒眼里卻只有父親,索性對她沒了指望,全由她父親管教。
說來,也因為她對她的夫君有著不可動搖的信任。
晏紓生于太宗朝,一路過州試、省試、十四歲以神童入殿試,得太宗賞識,賜同進士出身兼太子侍讀,留館閣讀書深造。
與他夫妻數(shù)十載,雖然嘴上不說,心里是二十分的敬仰。
唯一遺憾的是,她的丈夫年輕時忙于讀書授課,二人相處的機會極少,再加上她的身子不好,年過半百,膝下唯憶之一個女兒。
雖然這不代表她就不疼愛晏憶之,但沒有兒子,是蘇氏的心結(jié),這是眾所周知的秘密,幾乎沒有人敢跨越雷池。
蘇氏哀怨地說了一句,姜媽媽便緊著反應(yīng)過來,說道:“噯呀,太太又胡說,我看太太是太有福了,人一有福,就總覺得這也不夠,那也不好。
別的不論,先說說咱們大官人,參知政事兼刑部尚書,又是桃李滿天下。哪一位望咱們大官人,不是平頭老百姓望神仙大官人似的眼神。
再說院里的這幾位,先說說最前出去的弼大哥兒,一朝高中,一路地順風順水,麻溜地升官發(fā)財。卻不忘本呢,就時?;貋?,侍奉大官人,又極謙和,從不跟我們這些老奴拿喬。
喏,眼見著又要升官了,這樣的人才哪里討去。
然后說說今年科考這幾位,那面容,都是一等一的俊眼修眉,長挑身材,又滿肚子的文采,必定要高中的。不僅高中,往后啊,指定全是大官兒,屆時,再這么一團圓,就同聚光似的,這房子都要亮堂好些呢。您還怕咱家姑娘往后沒人幫襯,我只怕這可靠的弟兄太多,尋常人家都不敢登門了!”
姜媽媽是蘇氏的開心果,只要她一開口,便沒有挽回不了的局面。果然,蘇氏被姜媽媽逗樂,又覺得不能由著她信口胡沁,便嗔怪道:“瞧你說的,竟把他們都比作火燭了,一團聚,屋子都要亮堂?!?p> 晏憶之跟著一起笑道:“我竟不知,姜媽媽還會看面相呢?!?p> 姜媽媽道:“我呀,這叫真人不露相,不瞞你們,這四鄰親友里,哪個要娶親啦,哪個要同人合作啦,都找我相看呢??烧娌皇俏铱淇?,因為看得太準,一傳十,十傳百,我都有了名氣。
所以啊,我敢打包票,前院的幾位哥兒這一回都要中,指定就是全中,你們就瞧好吧!”
眾人聽著樂意聽的話,心里本就歡喜,又見她晃頭晃腦地嘚瑟,都笑了起來。
姜媽媽說到興頭上,又道:“不僅我們前院的幾位哥兒,還有我們蘇家大哥兒,必定也是要中的。
哎呀呀,不得了,這樣多位大官人,只怕到時候得賞錢,我老婆子這雙手,接不住,要用裙子兜了,這該多不雅觀!”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姜媽媽所說的蘇家大哥兒,是蘇氏哥哥的嫡長子,晏憶之的表兄蘇子美。
一提及此人,蘇氏臉上便露出了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蘇子美天生了一副女相,竟不像蘇氏的外甥,更像是嫡親兒子。秉性豪放爽朗,頗得姨母們的寵愛。相貌好,又爭氣,生于仕宦盞鼎之家,立志不靠恩蔭,勤奮讀書。經(jīng)書、策論、詩詞、歌賦沒有不通的。其才名,便是當今圣上也略有耳聞。
晏憶之感慨姜媽媽果然最體貼蘇氏的心,每一句話都直往她心窩里拱,又說道:“姜媽媽不用急,不如我支你一招?!?p> “姑娘說來聽聽?!?p> 晏憶之故弄玄虛道:“你可以呀……裙子下頭,再穿一條裙子。”
姜媽媽拊掌道:“好主意!”
蘇氏嗔怪道:“你倒是會奉承,這又算得上什么好主意?!?p> 眾人笑過了一陣,見晏紓要說話,便都靜了下來,又見他琢磨了一陣,才說道:“有些事,本來也不必提這樣早……還是,隨遇而安罷。”
晏紓向來把父親提倡的‘隨遇而安’奉作言行準則,便露著笑容連連點頭。
蘇氏摸不透女兒的想法,同樣也摸不透丈夫的想法,只將心比心,當他與自己一樣舍不得女兒出嫁,將就著模糊過去。
說說笑笑之間,晏榮入廳提醒晏紓該去上朝了。
眾人都起了身,蘇氏從姜媽媽手里接過官帽替夫君戴上,又為他披上玄青色的鶴氅。
晏憶之將自己的鶴氅披好,又戴上兜帽,粉撲撲的嫩臉被雪白的絨毛襯托地很是可愛,她笑嘻嘻挎著父親的胳膊肘與他一道走了出去。
晏榮掀開膳廳的簾籠,二人剛邁出膳廳,一股冷風就迎面撲了過來,將暖暖的熱乎勁兒吹散了些。
晏憶之挎著父親走在前頭,晏榮在后頭跟著,三人穿過抄手游廊,一徑從二門走到了晏府大門外。待命李平早就套好了翠幄青綢車等候,晏紓一面由晏憶之扶著,一面腳踏上馬杌子上了馬車,待坐定后,撩開車簾,朝女兒說道:“天寒地凍,快回去睡個囫圇覺吧。”說著催促晏榮啟程。
晏憶之笑道:“我等爹爹走后再進去?!?p> 晏紓聽了也就放下了簾子。
隨著晏榮朗喝一聲,載著晏紓的車廂晃晃悠悠向前行去,馬蹄聲咔噠咔噠,顯得空巷更加岑寂,晏憶之等在晏府大門口,直到馬車拐入街角沒了蹤跡,這才抬了頭去看天,不過五更的時辰,天色灰蒙蒙中透著微微的曦光,在膳廳炭盆烘烤下焐出的熱溫已經(jīng)散地差不多,這一會,只能僅憑著自己的體熱保持。
憶之往鶴氅里縮了縮,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員每一日都要四更時起,五更上朝去,只是這一點,就叫晏憶之覺得做大官也沒什么好的。她把這樣的念頭嘀咕出了聲,身旁的待命李平卻道:“那姑娘是沒見識過賣朝食的人,他們?nèi)炀鸵穑韵词巢?,生火支攤,等到四更天,商市的人也來了?!?p> “商市的人起這樣早做什么,這會又沒有游人的生意做,難道這些上朝的官員會光顧?”
“自然沒有生意做,不過是搶占攤位罷了。”
晏憶之在心里掂量了掂量,道:“李平,你吃了沒有,不如我們?nèi)ピ缡锌纯窗伞!?p> 李平道:“在大官人起來前,我們就吃過了。姑娘,你不是陪著大官人一起用過朝食了嗎?”
晏憶之摸著饑腸轆轆的肚子,道:“沒呢,廚房照舊沒準備我的朝食,我就吃了幾口炊餅,這會正覺得胃里沒著沒落?!?p> 李平道:“今天的朝食是蝌蚪粉,用面粉和水調(diào)成面糊糊,端到鍋邊,舀到甑里,用手一壓,那稀面糊就從甑底的窟窿眼里吧嗒吧嗒往沸水里掉,也就滾上兩滾,撈出來淋上調(diào)好的醬汁便是了,當時為何不叫周二叔為你多做一碗,又是什么麻煩事?!?p> 晏憶之本就覺得腹中饑渴,叫李平這般生動地描述了一番,更覺火燒火燎般地折磨,她斜睞了李平一眼,沒好氣道:“你知道什么,周二叔做完朝食,緊趕著就要去采辦今日份的食材,平時在院里就總聽見他大呼小叫著去晚了,又沒能買到好菜。今天日子特殊,幾位哥哥在貢院捱了三天,可得吃好?!庇钟X著解釋地費勁,不由柳眉倒豎,雙眼圓瞪,擺出氣呼呼的臉譜,說道:“你倒是去不去?!?p> 李平連忙同小雞啄米似的一面點頭,一面發(fā)出一疊聲去去去。
往常的這個時辰,晏憶之都還在被窩里酣睡,今日一見才知稀罕。這一路走來,門橋市井皆有人影在忙忙碌碌。生肉作坊將一只只宰殺好的豬、羊往板上羅列,有入城賣麥面的農(nóng)戶人家,用太平車或驢馬馱著,在道衢上行走。
又正逢上元節(jié),各家門前都懸掛著精美的花燈,各色彩帶懸空高掛,從街頭連至街尾,棕紅色的球燈三盞一串,間距排開,整齊有序地墜在彩帶上,抬頭就可看見。
雖然這會不是展覽的時刻,卻也可窺見那時氣氛何等熱鬧。
往年的這個時候,晏憶之必定要拉上幾位哥哥一起上街賞燈??山衲甑目婆e考試與花燈會來了一個會面,貢院鎖院的那一日正是上元節(jié)花燈會的第一天,而花燈節(jié)與科舉考試一樣,歷時三天,不同的是,貢院申時解院,而花燈會今夜的亥時才會落幕。
從韓玉祁、石杰、歐陽緒三位哥哥走進貢院的那刻起,晏憶之懸在喉頭的心就沒有放下來過。外面再是熱鬧,她也提不起興致。
這一會,她倒是突發(fā)奇想,我是失算了,街上酒肆茶館這樣多,哪家吃不成呢。到了外頭,既可以看花燈,又可以吃美食,豈不妙哉,又何必拘在家里。
這樣想著,肚子長長地咕叫了一聲,似乎在鳴不平。晏憶之連忙催促李平。二人緊著腳步,不一會就到了朱雀門外,直至龍津橋。
這時候的一輪紅日初出,天邊微微白亮,讓憶之有了新的一天又開始了的感觸,街邊的食店三三倆倆,點著燭火燈籠,掛著彩旗幡子,有飯博士打扮的人在店內(nèi)忙碌,各小店里人聲鼎沸,是不同于白日的熱鬧。
憶之走近第一家早食店,正巧那飯博士掀起大蒸籠的蒸蓋,水霧汽從蒸屜一團接一團地涌擠出來,香氣迎面撲來,隨著薄霧散開,現(xiàn)出一只只盛著菜葉裹餡兒的粗瓷大碗。菜葉碧綠,凝著蒸汽結(jié)成的露珠,更顯得脆爽可口,蒸煮地軟嫩的肉餡兒緊挨著團在中央。
“就要這個了,店家,兩只大包子?!睉浿B忙招呼飯博士,笑盈盈地用手指筆畫了一個二,李平緊著從袖兜里摸出幾文錢遞給他。飯博士先是應(yīng)聲好咧,雙手捧接過錢,投到案旁已經(jīng)盛了大半罐銅錢的粗瓷黑甕中。雙手用帕子墊著,左右開弓,先是拎出了一只粗瓷大碗擱在案邊,接著又拎出了一只。
憶之往早食店里走進,隨意選了一張方桌坐下,左右看了看,只見有人狼吞虎咽,快速吃完后急趕著就出去了。有人悠哉哉,一面看著小報,一面吃著朝食。李平跟進來,在她身旁站著。憶之轉(zhuǎn)身昂著頭對李平道:“你也坐吧,拘這些禮做什么?!崩钇交辛嘶猩瘢幻纥c頭,一面將杌子往外挪了挪,與憶之保持了些距離,這才坐下。
這一會功夫,飯博士將兩只菜葉裹餡兒換了木盤,疾步送至方桌,又將兩碟擺開,便退到了一邊,動作很是利索。
憶之將一只木碟推向李平道:“這一只給你的。”
李平又是一陣點頭,雙手用菜葉裹住肉餡就往嘴里送。
憶之還未張嘴,李平已經(jīng)三口并作兩口,將菜葉裹肉餡囫圇含住,他沒等咽下嘴里的,便抻起手對飯博士比劃道:“店家再來兩只?!憋埐┦坑炙貞?yīng)了一聲,先盛了兩碗菜湯上來,隨后轉(zhuǎn)身去取菜葉裹肉餡兒。
憶之細細嚼著,見李平呼嚕嚕喝著菜湯,又大大哈了一口氣,一副極有滋味的樣子,忍不住笑道:“李平,你那點工錢,每月大概都不夠吃吧。”
說著話,飯博士又送上兩碟菜葉裹肉餡兒,李平一面對憶之搖頭,一面卷了菜葉,又是兩三口塞進嘴里,都不見他細嚼,手已經(jīng)伸向了第二只,還未咽下第二只,又要招呼飯博士再上一些來……李平的食量,晏憶之不是沒有見識過,只是回回瞧,回回覺得新鮮,感覺就著他,自己也能多吃上幾碗。
她想起了清明院里的石杰哥哥,那一位也是極好的胃口,他雖是一屆書生,消耗有限,與李平一比,也是不相上下,她的父親總是揶揄,將要被吃窮了。
此刻,一輪紅日初出,天地大白,街上的行人也多了。
李平終于吃飽,二人結(jié)了賬,往早食店外走出,又往晏府方向行去,一面走著,憶之又問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李平,你那點工錢,每月都不夠吃吧?!?p> 道衢上,行人車馬絡(luò)繹不絕,小販挑擔沿街唱賣。
李平方才吃得酣暢,這會面色紅潤,極有精神,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嗯了一聲,又道:“大官人太太用點心或泛索時都使兩副餐具,公用的牙箸夾菜,私用的牙箸吃菜,要是用不完就賞給下人。姜媽媽疼我,總給了我吃。周二叔也常給我廚余的吃。這樣也能將就過去?!?p> 晏憶之望著高大威猛的李平別有所思,他的力氣就同他的食量一樣驚人,時常一個人能做好幾個人的活,用的時間也比旁人要少許多。尋常下仆一些偷奸?;~媚討好的毛病一點也沒有,他這樣的人,只是在晏府做個待命,哪里需要就去往哪里,豈不是很可惜。
如此想著,二人已經(jīng)回至晏府。
憶之徑自走入大門,李平便留在了門外。
一路穿廊過廳,走過二門,進到三門,回到了自己的小院里,杏兒一臉訕笑迎了上來,說道:“姑娘今日怎么起這樣早,既然早起也該叫上我的,連累我被姜媽媽責罵?!?p> 憶之一面往房內(nèi)走,一面說道:“別冤枉我,我可是叫了的,奈何有些人懶成了蟲,怎么叫喚也當沒聽見?!毙觾壕o著憶之的腳步往里跟,聽見憶之如此說,登時急了,眉眼全皺在了一起,追了幾步,說道:“我哪里當沒聽見,我是真沒聽見,我的姑娘,這話可不敢再說,叫姜媽媽知道又要打罵?!?p> 進了寢室,憶之脫下鶴氅,正要往衣搭子上掛,杏兒搶了過來,要自己掛。憶之解衣裳去睡囫圇覺,杏兒又追上來搭把手。
憶之壓根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卻又想戲弄杏兒,便故意擺著嚴肅的臉譜,數(shù)落道:“我是面慈心軟的良善人,管不了你的,還是得姜媽媽來才行?!?p> 杏兒急地跺腳,幾乎快要哭出來:“姑娘你哪里良善?!?p> 憶之就著床沿坐下,反詰道:“那你倒是說說,我哪里不良善?”
杏兒嬌聲辯駁道:“你若良善,早起為何不將我叫醒,連累我挨罵?!?p> “我體貼你起不來,讓你多睡會啊?!?p> “那,那姜媽媽責怪我,你怎么不回護,哪里像我,我從來都是如何替你掩飾的?!?p> 憶之笑道:“胡說八道,我做了什么要你替我掩飾?!?p> 杏兒是個急性子,一急躁,腦子里就一片空白,肚子里沒話,說不上來,又不能就此作罷,接著辯駁道:“日后,日后我可是要隨你一起嫁去夫家的,那弼大哥兒少小而孤,人情雖然不復(fù)雜,可上上下下的雜事,沒個長輩商量,全憑你自己一個人忙,你不要人分擔?外頭雇來的再不和你一條心,你才要哭呢。眼下還不好好待我。”
憶之正鉆進了繡衾里,聽見杏兒這般說辭,笑著說道:“都是沒影的事,胡說八道什么呢。我看啊,是你惦記我良弼哥哥,一心想我嫁給他,你好跟了去做他的如太太吧。”
“誰說沒影,前些日子,我聽了你的囑咐,往清明院送果子,大官人和弼大哥兒正說著呢,見來人是我就喑聲了。”
杏兒又挺起胸脯,一臉正氣說道:“姑娘,我杏兒雖然只是個丫鬟,也是有節(jié)氣的,我寧可做平頭人家的正經(jīng)太太,也不給富貴人家做小,如今的法制,便是大官人太太也做不了我的主?!?p> 憶之望著水蔥似的杏兒笑道:“越說還越像回事了?!?p> “本就是回事,通汴京城都知道,朝廷的新貴,集賢院學士兼提刑官富良弼富大官人是咱們大官人內(nèi)定的女婿。只是姑娘成天裝瘋賣傻,自個裝不知道?!?p> 憶之笑道:“既沒定下來,指不定就還有變故,你別總聽風就是雨,胡亂說話,我的名聲臭了,你能落什么好?”
杏兒歪著頭想了想,覺得極有道理,說道:“是呢,還是姑娘聰明?!彬嚾婚g想起方才的話頭,連忙又道:“姑娘,你可得救我,姜媽媽罰我不許吃朝食呢!”
憶之已經(jīng)在被窩里躺定,哪里肯動,敷衍道:“冬除,冬至,新春,上元幾個節(jié)連番過,你這一通胡吃海喝,眼見著就胖了。還擺著款兒要做正經(jīng)太太,要我說啊,餓一頓也沒什么,省的日后嫁不出去了賴著我?!币幻嬲f,一面笑,翻了個身,將臉朝里,背朝外,就要睡下。
墨清閑o白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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