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表達對車小明遭遇不幸的關心,也能夠實際的幫忙他籌集點醫(yī)療的費用,我們在村里幾個年輕人的建議下發(fā)起了一個募捐的活動。經(jīng)過大家商議,最后決定把錢捐到我這個地方,然后由我轉交給王勇。
既然大家信任,這種跑腿打雜的工作我多做一點無妨,也就應承下來了,還在我們的群里寫了一些鼓動大家積極捐款的話。當時話說的細碎而感性,大概是這樣一個意思——
當一個人掉到水里的時候,他會把慌亂中隨手抓到的一根稻草當做救命的全部希望,只是,一根稻草怎么能夠承受得起生命的重量?但如果我們站在岸邊的每個人都遞出手中的稻草,還擰成一股繩伸向那個落水的人,他就完全可以抓住繩索,在大家的合力下把他從水中救上岸來。
本來,寨子上張家長李家短、七爺子八條心的事情從未間斷,但在這個事情上卻空前的意見統(tǒng)一,在外打工的年輕人多則一兩千少則大幾百很快就到我微信的零錢包里了,在家的老年人們也幾百塊幾十塊的給我的銀行賬戶里打入了“他們的心意”。
我還把車小明父子的不幸故事在我中學的同學群中講了,大家驚訝好奇的同時,也紛紛向我轉賬,要我轉達他們的愛心,并希望車小明盡快好起來,希望大家的援手,讓這個家庭渡過這些莫名其妙的苦難。
但車小明怕是好不起來了。
在醫(yī)院呆了個多星期之后,生命危險已經(jīng)消除,雖然頸部以下依然不能動彈,但意識清晰不再疼痛,手術接神經(jīng)這個成功率極低的想法經(jīng)過親屬們幾天來艱難的商量已經(jīng)放棄,醫(yī)院就僅僅是提供呼吸機,幫助他調整肺部的律動頻率。
再在醫(yī)院住下去意義似乎不大,醫(yī)生也覺得這是浪費醫(yī)療資源的行為了,于是勸他們出院回老家去了。
我這里收到的捐款有四萬多元,加上王勇他們過來的時候帶了一部分,醫(yī)院的六萬多元費用暫時不再成為問題。
“那離開呼吸機,他呼吸會不會——”我這樣問王勇。
王勇說,醫(yī)院給開了一個簡易的幫助呼吸的裝置,去領出來試了,沒問題。
“其實就是一個塑料的氣吹,把它接在從肺上引出來的導管上,隔幾分鐘又有節(jié)奏的按壓氣吹,幫忙把呼吸調整勻凈了,就又可以停息幾分鐘?!?p> 王勇這么說的時候就像在給朋友介紹一個自己的小發(fā)明,平淡的語氣中還有那么一絲淡淡的新奇。
我卻是無法平靜的,我原本以為肺部的運作應該精密復雜得我無法想象,而事實上,居然一個人的生命就就可以維系在一個平時我用來清潔鏡頭的氣吹上?
那得是多么的草率而脆弱!
他們回去后我隔一兩天就給王勇打個電話問問情況,一方面我本來就想了解,另一方面我也有義務把了解的情況通報給為車小明捐了款的那些朋友們。
電話中我了解到,車小明還是很艱難,要隨時給他按壓氣吹,他的親人包括剛過門的新娘必須他身邊24小時輪班守候。
到晚上的時候,守候的人太疲倦后容易打盹,這會對車小明帶來常人難以理解的痛苦,好在這時車小明就會因為呼吸節(jié)奏紊亂而出現(xiàn)類似于哮喘的劇烈動靜,基本都能夠把陪伴的人從淺睡中喚醒,忙不迭的按壓那個氣吹。
最近一次打電話的時候,王勇說他們又去我們鄉(xiāng)的醫(yī)院了。
因為車小明前兩天用近乎哀求的語氣提出,他不能再在家里這么等死,他要去醫(yī)院。我問醫(yī)院現(xiàn)在在用什么辦法處理車小明的情況,王勇說,依然什么辦法也沒有。
也是,國內都排的上號的新橋醫(yī)院都無計可施,一個鄉(xiāng)醫(yī)院又能有什么法子?
不過醫(yī)院還是提供了一個新的氣吹,讓從重慶帶回去的那個已經(jīng)被按壓得沒有什么彈性了的退役了,與在家里一樣,還是得由親人們不分晝夜的在病床前守候著。
那去醫(yī)院有什么意義?當然我沒敢這么跟王勇說,我掛斷電話后在這么想。
后來,我在秀山的弟弟給我講的事情解開了我的這一疑惑,原來,去醫(yī)院并不是為了治療,而是為了逃避!
他說,昨天一個我們村里回來幫忙車小明結婚后趕回廣東去的人路過他那里,很神秘也很哀婉的給他講了這么一個事情。
車小明回家后,由于大家都心知肚明而又不愿點破的原因,就沒有安置在他們新修的磚房中,而是依然回到了他們老屋里——
一個行將就木之人,不應該再玷污了他們目前都還沒有正式落成的新屋。
我估摸著,應該就躺在當年他爸爸臨終前睡著的床上吧。
就在車小明提出要去醫(yī)院的那頭一天晚上深夜,是肖瑤和車小明的奶奶兩人在床邊守候。
在她們都陷入疲憊的淺睡的時候,車小明突然像此前的若干次一樣發(fā)出哮喘一般的聲音,把這婆媳二人都驚醒過來,奶奶馬上拿起氣吹使勁按壓,但車小明并未像以往一樣迅速的平緩下來,而是動靜變得越來越大。
車小明顯然還在睡夢中,肖瑤俯身用手去輕輕的拍打車小明的臉,一方面為了給他安慰,另一方面也希望把他弄醒過來。這時聽到了車小明清晰而恐慌的喊聲——
“爸爸,你走吧,你不要管我了?!?p> 車小明也稱王勇作爸爸,難道他做噩夢了?
婆孫二人略使勁的搖晃車小明的腦袋,一邊喊車小明的名字:“乖乖,爸爸會管你的,我們都會陪著照顧你呢。”
但是依然不見車小明醒來,而是更加驚恐的伸縮著脖頸,左右搖晃腦袋,試圖躲過搖晃他腦袋的手:“我認不得你們,你們都給我滾!”
車小明嘶聲力竭的這一聲吼,讓婆孫二人怔住了,“都糊涂了,都糊涂了,我是你奶奶啊,乖——”奶奶淚水一下子就下來了。
但吼聲過后,車小明睜開了眼睛,眼光在婆孫二人的身后驚恐的掃視的同時還不時躲閃。
肖瑤也被嚇到了,她順著車小明眼光的方向看去,只有黑乎乎的屋頂和板壁,屋頂上多年積淀的揚塵,溯溯而落。
“瑤瑤,你注意,他們要打著你,快讓——”
車小明的聲音關切而局促,眼光在肖瑤的身邊忽上忽下。
瑤瑤背脊發(fā)涼,向奶奶身邊靠得更緊了,奶奶都能夠感受到她身上的顫抖。
六神無主的婆婆對著小明說:“幺,你這是怎么了呢?”
這時車小明聲嘶力竭的聲音大喊:“爸爸,你快跑啊——”
奶奶這時才明白,原來車小明嘴里喊著的爸爸指的不是王勇,而是車軍呢!
車軍臨死前,就拎著刀在這間屋子里橫沖直撞。
奶奶當然清晰的記得這已經(jīng)過去了差不多十年的一幕,她后來給人講述車小明當晚情形的時候,總要補充一句——
“他那眼神,就像追著看他爸爸跟人跑過去跑過來打架的樣子,我知道,小明會沒事的,他爸爸在保護他?!?p> 難道車軍十多年前臨死的時候開始的那場搏斗到現(xiàn)在依然沒有停息?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還如此曠日持久?
這想起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不過我轉念又想,其實也似乎想得通,如今,我們不也一樣成天跟一群不確定的人和事搏命奮斗么,可曾敢半刻松懈?
我們肯定不僅僅是為了跟對手分出高下輸贏,我們還有更不能放棄的目的,讓自己愛的人能夠從環(huán)伺的險境中從容逃脫。
如果真的有另外一個世界存在,并且能夠感知我們這個世界的一切,在兒子處于危險的時候,我相信作為父親的車軍肯定是會毫不猶豫的選擇戰(zhàn)斗,不知疲倦。
只是,這又于事何補,誰又能保護得了誰呢?
后來根據(jù)車小明清醒后的要求,就送他到醫(yī)院去了。醫(yī)院里,在家人的精心照顧下,他也能夠在天黑的時候好好睡覺。
但好景不長,這晚上睡得太好,白天車小明就很興奮,其他人打盹的時候不僅常常被他“哮喘”的聲音吵醒過來,還會被他冷不丁的喊答應后,要么讓他們把房間里那些陌生人趕出去,要么說角落里那人很可憐,要他們給他吃的之類的。
其實房間里根本就沒有其他人,就他和兩個陪同的親人。
開始時家人也一驚一乍作噤作寒,畢竟這醫(yī)院也不是什么干凈的地方。但慢慢的也就習慣了他的這種囈語,權當是發(fā)燒了說胡話,盡管,他并沒有發(fā)燒。
看樣子,一時半會也不會有什么生命危險的擔憂,這一大家人就這樣成天圍繞著車小明不僅什么營生也干不了,就連正常的休息都無法保障,這也不是辦法。
村里的一些人就旁敲側擊的勸說王勇,要不算了吧,反正也就是那條路。
可問題是,他并沒有死??!
王勇作為后爸的身份更是無法在這個問題上做出決斷,甚至不敢拿這個話題來跟家里的人商量。
我想,其他親人何嘗又不是這一樣的心境呢?除卻一些可能被非議的顧慮,眼看著這依然鮮活的面孔,除了做出力所能及的付出,任何人都得不到放棄的授權,更不知道這個決定的權利該由誰授予。
但現(xiàn)實往往比這種情感的權衡更能左右事情的走向,最終,在大約三四天后,車小明被勸說離開醫(yī)院,再次被弄回家里去。
那天,找不到合適的車輛,村里趕回來幫忙他結婚還沒有趕回打工地點的幾個壯年勞力,從村里帶來一張門板,把車小明放在上面,大家輪換著抬著門板往回走。
車路寬闊但是繞路太多,他們選擇走山路。
但山路逼窄崎嶇,抬著的門板旁邊還得拿一個人幫忙按壓氣吹,非常吃力。
這個氣氛可憐的隊伍來到一個山脊處,抬著的門板旁實在站不下一個按壓氣吹的人,沒有及時按壓氣吹,車小明就這樣在家鄉(xiāng)老小和親人的守護下斷了氣。
我們那邊有一種傳統(tǒng)的說法,人是有三魂七魄的,魂魄主宰著人的精神世界,獨立于肉身而存在。而人一旦斷氣,魂魄就棄肉身如敝帚,尋找新的歸宿去了。
我想,車小明那魂魄這會應該就不再受那副不堪身體的束縛,飄散在夕陽映紅的群山之間了吧。
夕陽與朝陽,都一樣,都能溫暖這靈魂的居所
這是我在他們電話通知我車小明死訊的時候聽到的版本。后來我聽人說,其實不是這樣的。
真實的情況是,在那個狹長的山脊上的時候,有一個人把大家都認為應該干而不愿干的事情干了,拔掉了車小明的氣吹扔下了山崖。
沒有人愿意告訴我那人是誰。
當然,是誰,其實并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