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叛亂·重逢
天還暗著,賀蘭淺甚至不知道這到底是什么時辰,被綠袖叫醒,一通穿衣,不同于往常的簡單衣束,復(fù)雜的花紋在袖口裙邊蜿蜒,深色的衣束并不屬她平日里的風(fēng)格,垂掛的流蘇隨跳躍的燈光泛起光澤,緩慢流轉(zhuǎn)。賀蘭淺看著鏡中人竟有些陌生,困頓帶來的平靜面容,缺了笑容的臉難得顯出幾分肅穆莊重的意味。
雨淅淅瀝瀝打在傘上,打出幾分安靜意味,賀蘭淺默然跟在賀蘭晟身后到處轉(zhuǎn),軍隊還有一個時辰就要啟程,除卻最后的儀式,賀蘭晟還要叮囑將領(lǐng),周轉(zhuǎn)些隨行臣子,賀蘭淺被帶在身邊,各種打量目光讓她很不習(xí)慣,卻又只能規(guī)矩守禮。
似乎是要結(jié)束了,賀蘭淺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氣,賀蘭晟越走越偏越走越安靜,直至看見遠(yuǎn)處的熟悉的身影。賀蘭淺眼尖一眼就看到那是賀蘭昱,令她驚訝的是宋晏竟也在身邊,一身勁裝,不同于往?;驕厣苹蛑甭实臉幼?,此時宋晏給賀蘭淺一種強(qiáng)烈的安心感以及她干練有素的一面,似乎總能知道一切,擺平麻煩。
走得近了,剛想開口,“阿晏”還沒喊出,猛地被賀蘭晟拽了袖口,一驚才又沉默下來。雨似乎下的大了,噼里啪啦濺起雨珠,賀蘭淺隔著雨幕看賀蘭昱和宋晏行禮,水珠順著亮甲下流,心里一跳,敏感玲瓏的心思才又百轉(zhuǎn)千回:這個時候他們之間關(guān)系不是簡簡單單幾個名字就能概括,每個人身上都負(fù)有自己的責(zé)任無法推卸,名姓的重量與意義顯得格外突出。
雙方似乎有什么約定似的,靜默不言,直到賀蘭晟開口:“小淺,你應(yīng)該有什么想問副將的吧。”
忽然被點了名還有些轉(zhuǎn)不過彎,副將?雨珠劃過傘面勾起弧度落在握著傘的手背,涼意一驚,幾秒內(nèi)霎時有所反應(yīng):“啊,是,阿···,宋晏你來?!?p> 宋晏眉眼里帶了笑意,柔化了她忽然間的鋒利,賀蘭淺總也看不得人淋雨,走得遠(yuǎn)了,把人拉進(jìn)傘里,語氣疑惑叫人的名字:“阿晏?”
“嗯?!笨隙ǖ恼Z氣卻又明顯透著不愿透露的謹(jǐn)慎,賀蘭淺一時間有些茫然,雨聲層層深重,昏沉的天似乎再無盡頭,只傘下這一點亮光,兩人靜默而已,雨幕隔絕了聲音,似乎在給人無限安全感。
宋晏彌望過去,看不見的邊界模糊了人眼,潮濕的空氣泛著冷意,宋晏隱約總覺這一行歸期難定,回望賀蘭淺安靜沉思的側(cè)臉,提燈能照亮的一方之地界線難分,因而身處其中的人總也隱約,仿若隔著黑暗這一東西,誰也難以靠近誰。
心里就改了心思:倘若她問,那就如實陳說。
只是仿佛有了默契般的沉默,沒人再言語,宋晏等不到人言,心里估著時間,總要說些話才好,下次見這位公主就不知道什么時候了。
“不問了?”宋晏聽見自己這樣說
賀蘭淺顛顛提燈,換了手,熟悉清淺的笑容:“不問了?!贝说葒椅ky關(guān)頭,也許什么都比心頭的疑惑來得重要,再說既然大家愿讓她深處在迷茫困惑之中,又何必要人左右為難,再成長些,快點成長些,遠(yuǎn)比這些重要的多。
宋晏就像從小做到大一樣熟悉去挽人垂下的碎發(fā),又笑:“淺淺也要長大了啊,我跟著阿昱進(jìn)宮第一次去見你時,你才這么高,還是個小丫頭呢?!苯又矔r的笑意又被那些慣用的板正教導(dǎo)的正經(jīng)所替代:“淺淺,既然穿上這身衣服,以后艱難險阻,也要承擔(dān)起責(zé)任來,總要勇敢些的。你是賀蘭家的血脈,有資格有義務(wù)去做一切?!?p> 賀蘭淺在這短短數(shù)載的成長中總也難聽到別人勸誡自己當(dāng)勇敢些,承擔(dān)起責(zé)任來。人們總是過分嬌慣她,告訴她沒人會離開,賀蘭淺就只需做自己就好,那些空蕩無人地游蕩在宮城內(nèi)的歲月里,這種愛護(hù)隱瞞卻給人迷離的不安全感,深深淺淺印入人心,留有痕跡。
賀蘭淺微抬著頭看這位從童年時代就像是與自己同胞姊妹一般的人,長姐般的溫善偶有嚴(yán)厲卻有力量,張了張嘴,聲音在大雨里似乎難以察覺,只是這一方小小傘下,卻又正好適宜:“我知道,阿晏?!蓖nD了幾秒,又開口:“阿晏,嗯···,你和二哥···”
宋晏顯然是一愣卻也沒阻止,她像那些個哥哥們一樣對賀蘭淺總也包容,不介意的樣子卻讓賀蘭淺問不出口,似乎連說出口都是對對方的傷害,于是沉默。
宋晏卻接過話頭,望著雨幕,無奈:“小淺淺啊,你還真是···,還是知道了啊?!鳖D了又頓“我啊,每時每刻都知道自己這輩子本也就不會嫁給他,說不甘心也好,羨慕也罷,曾想過賀蘭昱如果將來成親,我也許連賀喜都不會說,現(xiàn)在明了了,他心中所眷顧的人,他比我的難堪又少了多少呢,這樣想來,都是一個愛而不得罷了,何必為難呢?!?p> 賀蘭淺沒回話,望進(jìn)雨幕里,迷蒙一片,望不到頭的暗沉。愛而不得啊。
宋晏見人沒說話,自也不再言語,只有淅淅的碎珠簾在城樓的宮燈偶然的掩映下顯出模樣來。光影之間,似乎時間很長,長到能走完誰的一生似的,似乎又很短僅僅是沉默那幾分鐘而已。賀蘭淺心里冒出這個念頭時被嚇了一跳,走完誰的一生?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分別,并非文史書籍小說傳記里那些寥寥幾筆,一去什么時候才能歸呢?
于是在兩人沒安靜多長時間,宋晏就表示自己得走了的時候,賀蘭淺猛地拉住人手:“你得平平安安回來啊!”
宋晏卻只笑了笑,沒什么留戀就鉆進(jìn)雨幕,賀蘭淺的目光斂過人身,溫潤的玉石劃過眼際,熟悉的感受猛地冒出腦海,只是連回旋的余地也沒有就被雨隔斷了所有,連聲道別竟也沒有。
城樓上,賀蘭淺站在賀蘭晟邊兒上,賀蘭燁已經(jīng)很久都不參與這種政事了,似乎變相告訴世人云朔的未來就牽在這幾個小輩的身上,賀蘭昱似乎在鼓舞軍心,雨絲飄進(jìn)傘內(nèi),迷蒙了賀蘭淺的視線,看不真切,更聽不真切,心里卻如明鏡般明白,此時自己站在這里,參與這些政治性的活動,就算告知所有人我真的要踏入這政治深潭里了。沒什么后悔回旋的余地了。
沒有賀蘭昱的日子照樣在過,依舊日月輪轉(zhuǎn),夏越來越深,白日里困頓越來越明顯,賀蘭晟似乎不在意自己那些不節(jié)制的損耗對身體造成難挽回的疲累痕跡,賀蘭淺勸也勸不得,更難以猜測賀蘭晟到底是真的繁忙還是麻痹自己以保證拋下對各種的擔(dān)憂,只能盡量以自己方式去減少政務(wù)上的繁瑣,于是每每待在文昌閣內(nèi),一待就到了深夜,匆匆離去,第二天照舊。所以當(dāng)賀蘭淺看到那來自于大金的文書,一時有些宕機(jī),疲累的腦子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才從那些繁復(fù)的措辭公文中得出結(jié)論:顏承鈺要回來了。
怎么能說是回來呢,這本就不是他的國家,這樣說到底欠妥。賀蘭淺心里不受控制的去糾正自己,你得嚴(yán)謹(jǐn)些,再嚴(yán)謹(jǐn)些才好,可他確實要回來了。
可這點奇異的愉悅感到底是被政事的煩勞,國內(nèi)國外各種瑣事所拖累,僅一瞬冒出個頭就被淹沒了,所以當(dāng)那個格外熱的下午賀蘭淺強(qiáng)打精神分揀文書時抬眼看見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時,不免一怔,難以控制地猜想是否還沒從忙里偷閑的午睡里醒過頭來,竟直直盯著人看,忘了這一個月來被迫而成的過分理性與那些挑不出毛病的繁瑣禮儀。
這一年難得晴日里蔥蔥蘢蘢的花木高樹,在風(fēng)中發(fā)出朔朔的聲響,空氣里的濕潤氣息帶著長時間雨期的味道,悶熱的下午難免不能保證成為下一場大雨的前兆,就在這種被又悶又熱的濕氣壓得有些喘不過氣的下午里,顏承鈺出現(xiàn)在了文昌閣。
賀蘭晟熟絡(luò)的與人交談才有喚醒賀蘭淺的理智,微欠欠身:“世子?!毙睦锟v然萬種心思卻只能公式化地來稱呼對方,讓賀蘭淺有些哭笑不得,猛地想起宋晏城樓下的話。愛而不得罷了。我也算那種對方不愛我,我不得而已的了吧。就這么簡單。
其實顏承鈺看見賀蘭淺那一瞬間還是驚訝了下,設(shè)想過重逢場景,總沒能逃脫雨夜里的無意不帶目的性的相遇這一設(shè)想,現(xiàn)下帶著政治性意味的相逢,只能嘆一口氣了。不過轉(zhuǎn)念想來,賀蘭淺參政倒也不是沒有想過,只是他以為賀蘭家到底護(hù)著人,總也得一推再推才準(zhǔn)備讓這位小公主成長。悶熱的下午總讓人有種氣短的嫌疑,煩悶得很。
好歹對方最開始不由分說直剌剌的視線讓顏承鈺稍有些煩悶的心情好了不少,到底本質(zhì)上總也難改變,還是帶著賀蘭淺本身的影子的,眼底帶了笑意去要和人對視,只得到了個微微欠身的“世子”稱呼,疏離而謹(jǐn)慎。也就由了對方去,既然要符合禮儀規(guī)矩,自己也不愿意讓人為難。
只是這種刻意的疏離,也是讓人有些意外,賀蘭淺注意力似乎都在那些文書上,眉頭緊皺著,眼里透露著擔(dān)憂與疑惑,顏承鈺很難克制自己的注意力不被吸引,來云朔養(yǎng)成的習(xí)慣讓他竟有種撫平對方眉角的沖動,良好的教養(yǎng)到底是讓人不會失禮,只是有點走神罷了。
“世子?”賀蘭晟顯然高乎常人的洞察力看出眼前人的走神
“嗯,我在聽,大概冬天些時候就回國了?!彼坪跤行擂危行┎蛔匀荒砹艘粔K桌上的茶點沉默結(jié)束話題。抹茶的茶點?倒是提神。
是有些失態(tài)了,顏承鈺有些哭笑不得,這是怎么了?賀蘭淺攜了文書欠身告退的時候,實在是有些忍不住了,眼神跟著人走,想讓人不注意也難吧??峙逻@位早看出來了,也是過分逾距了,到底是位公主。
相較于顏承鈺的無奈與哭笑不得,賀蘭淺卻有些充滿著擔(dān)憂與不安,無關(guān)顏承鈺,從前線來的文書時時刻刻提醒著人傷亡情況,戰(zhàn)爭固然殘忍,相較于那些叫不上名字來的將領(lǐng),掛念自己身邊人也是人之常情,賀蘭淺時時刻刻提著自己一顆心,唯恐錯過給自己安心的機(jī)會,從一切細(xì)節(jié)去確認(rèn)一切安好。
今日的文書卻讓賀蘭淺很難不去多想,副將受傷了,是指宋晏嗎?副將軍銜可不低,為什么會是她受傷?危難中人的自私念頭冒出頭來,賀蘭淺固執(zhí)的拒絕宋晏和賀蘭昱的任何受傷。
久違的夜行并不能撫平人不安的神經(jīng),總覺得有很不好的事將要發(fā)生,而自己無能為力阻止。思緒飄飄渺渺,恍然間也不知道走到了哪,直至腳步聲從身后傳過來,賀蘭淺曾無數(shù)次回憶春初大獵的那個雨夜,對方一步步把光亮帶到身邊,然后是扶住自己時那些神情,所以當(dāng)轉(zhuǎn)過身來,看見顏承鈺的時候,還是一愣。
有些重合了。賀蘭淺心里想。
于是眼里難以克制地帶了笑意,長久壓抑下的那些不能言說與擔(dān)憂,總讓賀蘭淺心累,熟悉的人更是沒辦法把那種沒來由的不安訴說,她不能在這個時候散布這種類似低沉的氣氛。顏承鈺可能是不同的,他總能給賀蘭淺與不安相反的妥帖與安全感,對方擁有著最讓人顧忌也安心的角色,顧忌的是他世子的身份,安心的卻也是這種陌生的身份,如此矛盾。
也就敢想想了。賀蘭淺心里笑自己。如果一個月前也許賀蘭淺還能把心事說出口,如今都得思量思量,她總有別的身份,不光是賀蘭淺本身。
于是轉(zhuǎn)過身來的人站在原地沒動,什么也沒說,只等著行禮就算打過招呼了。直到顏承鈺走到身邊,才吸了口氣,心里難免帶了埋怨:這夜雨它不涼嗎?
白日里的晴到底沒能維持到把夜晚也過完,傍晚就下開了,不小不大,人站在其中還是涼意明顯。來人卻連傘也不帶濕了外衫,袖口在風(fēng)里吹起幾個波瀾,賀蘭淺看著也覺得涼。
還是沒能忍住開口:“世子,云朔夜雨多得很,下次記得帶傘吧?!?p> 顏承鈺倒沒在意對方這種別別扭扭的表達(dá)方式,有些直截了當(dāng)?shù)拿餮裕骸靶」鹘橐獯钗乙怀虇幔俊?p> 這不合適,賀蘭淺心里告誡,可看著顏承鈺這樣淋雨更是狠不下心取了所謂折中辦法:“搭世子一程到前面宮殿,我去討把傘,世子就回去吧?!?p> 顏承鈺心里好笑,這是哪門子的辦法,也就你能想得出來,倒是知道和我保持距離了,有些長進(jìn)。他總偏袒賀蘭淺,卻也不惱:“可以,我拿著吧。”
利索答應(yīng)下來,對方還愣神之際把傘換到了自己的手心,溫潤的傘把還留有些溫度,顏承鈺心里輕跳了下,又嘆氣:她都要學(xué)著懂事了,你更不能···。更不能什么,顏承鈺沒再繼續(xù)深想下去,大方的偏偏傘,示意賀蘭淺,你想去哪?
沿著長道走下去,賀蘭淺感受旁邊人的滿身涼意,心里有些釋然。關(guān)注點竟在于對這種涼意的印象不用限制于那條青板小巷里的冷清涼意了,竟也還有這種時候,累積的煩累到了最后,賀蘭淺索性懶得去再帶這些那些面具,至少這一短短路程,讓她好好歇歇。
于是就有了兩個人什么話也沒有,望向雨幕里走神放空,淅淅瀝瀝雨里安靜共撐一傘,不知道走過了幾個宮門,也沒人示意停下來。
顏承鈺意識到這條路的熟悉程度,是通向自己要回的地方,心里一跳:這是要把自己送回去?不合適。賀蘭淺到底和自己身份有別,又是夜深,她送自己回去落了話柄更是不好,剛涉朝政這不合適。
于是開口,帶了緩解人尷尬的笑意:“這是過了幾個宮門,我顧著走神倒忘了喊住你了。這兒離我哪兒也不遠(yuǎn),淺···公主就放我這兒吧?!?p> 但是猛地被拉住了袖口,賀蘭淺執(zhí)拗看著人,失了白日的疏離:“你跟我來?!鳖伋锈曄蚴请y拒絕這個樣子的賀蘭淺,也就由了她去。彎彎繞繞走地有些糊涂,賀蘭淺停了下來,很果斷示意他待在原地。顏承鈺記性不差,看著遠(yuǎn)處的守衛(wèi),朔星閣啊。
于是大方接受,表示自己就在原地,賀蘭淺看著顏承鈺不由彎了嘴角,理理衣裙,大大方方走進(jìn)雨幕里,雨涼意明顯,雖不大,外衫肩頭略濕了些,心里卻放松。顏承鈺總不給自己為難,兩人的關(guān)系就像是互相尊重,哪怕是他把自己當(dāng)成孩子,也愿意尊重她的一切意愿,似乎永遠(yuǎn)站在人身后。賀蘭淺本就骨子里有些疏離,這樣的關(guān)系是最吸引人的,他不干涉你,但他永遠(yuǎn)在,于是喜歡上顏承鈺總該平常。
顏承鈺看著人與守衛(wèi)交談,難以控制地帶了笑意,執(zhí)拗總用在不可思議的地方啊。分了一部分用在你身上了,顏承鈺。心底這么一句話讓人心情提高了幾個度。
撐著傘走過來的人有些疑惑看著眼前盯著自己看的人,一時耳熱,所幸此時沒人能看出來,少言少錯:“拿著吧,世子可以回去了?!鳖伋锈曀坪鯖]還傘的意思,還是有些逗弄的心思的,畢竟在大金時總也掛念那個小公主,現(xiàn)下有些沒理性地還是開了口:“淺淺,有沒有想我?”
回應(yīng)的是強(qiáng)奪過來的傘,和沒有留戀的背影。虧得還夸了對方,登徒子。只是心底還是微微雀躍,雨中一行走過來打磨的剩的最后一點煩悶不安終于消逝在雨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