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時光：研墨

　　兩根短竹支撐著半開的窗槅，從屋檐流下的雨水“噗、噗……”滴落在蒼黃的油紙上，然后滑落，在身后留下幾條清晰的紋路，以及窗邊幾顆蓄勢待墜的水滴。

　　雨只下了一會兒就停了，典型的北方的急雨，風(fēng)來、雨落；風(fēng)去、雨停；就像老天打的一個哈欠，來得出人意料，走得也叫人惶急。

　　已是戌初，時辰悄悄入夜，鼓樓上一慢一快：“咚——咚！……”連打三次落更，聲音略有些悶塞，不似以往渾厚，提醒人們晚間的到來。

　　江雪已經(jīng)換了衣服，還是尋常模樣：活潑、清爽，沒有故作的矜持。鼓聲響時，她與鄭閣待在屋子里聊天；凌征一為避嫌、也是生氣，不知去了哪里。

　　鄭閣猶豫道：“江雪，你的手……”

　　江雪便對他淺淺一笑，說道：“雨哥哥就是雨哥哥，一眼就看出來不一樣，凌征那個笨蛋，就以為是人家拳頭硬。女兒家的拳頭哪有他那臭石頭腦袋硬嘛？打得我手都疼了，哼！”

　　“所以……你的手其實(shí)感覺不到……”鄭閣三緘其口，想不出該怎么表達(dá)，終于說道：“任何觸碰的感受？”

　　江雪背對鄭閣，雨停了，窗外的天空已經(jīng)入夜，燈火通明，街心逐漸熱鬧起來?！案?，你離開的早，家族里面很多事情都不清楚，”她忽然轉(zhuǎn)身看著鄭閣，“你知道研墨嗎？”

　　鄭閣面沉不語。

　　江雪露出一個理所當(dāng)然的眼神，繼續(xù)說道：“聽說有些人為了書畫呈現(xiàn)出不同的墨色，會用馬血入墨⑦?！彼獠降轿葑恿硪贿?，仰頭去看天上那輪若隱若現(xiàn)的新月，“他們擇中秋月明、天亮如晝之夜，先在月下跑馬，令烈馬奔馳狂嘯，再一劍刺心，取其精血，趁熱與墨調(diào)和，以為最佳；癡迷成魔之人更有取人血入墨者，以新生嬰兒心血最為上乘……”偏頭看鄭閣，“你不覺得殘忍嗎？”

　　鄭閣兩額血管抖動幾下，依舊不語。

　　“研墨，——是那個禁術(shù)的名字。”江雪抬起雙臂，背后清輝朦朧，眼中泛著淚光，面帶一絲凄然的笑意：“我的手就是這么沒的?！?p>　　鄭閣便如被人操縱的木偶一般，神情僵硬，輕輕抬起手臂，翻掌握住江雪手腕，看著她白如冰雪冷如寒，沒有一絲紋理的皮膚，一言不發(fā)。

　　“傳聞媧皇摶土造人，煉五色石補(bǔ)天，十歲的時候，姨媽送我一顆媧皇石，這才能再造手臂?！苯┺D(zhuǎn)瞬一笑，反而勸慰鄭閣道：“其實(shí)要比真的還好使哪?！睖I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

　　鄭閣聲音冷得像一潭死水，“委屈你了。”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他們想要叛出長字盟、轉(zhuǎn)投焚月，乃至他們?nèi)昵熬椭噩F(xiàn)了這項(xiàng)禁術(shù)……只是我卻沒有能力阻止他們，也沒能勸說舅父舅母帶你離開。三年前！三年前我本打算帶你走，只因一時猶豫，還是窩囊地躲了回來，此后就與你們失了聯(lián)系，再打聽到你們消息時，厄難已經(jīng)發(fā)生。

　　從我父母設(shè)計(jì)陷害你那天起，我就已經(jīng)不是那個江家聽話的孩子，不是那個整天陪著你的表哥，我被救了，化名為鄭閣，現(xiàn)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我答應(yīng)過兩位師父要幫他們完成未竟的心愿，所以我不敢冒險，是我辜負(fù)了你。

　　江雪心下悲涼，委屈……她很委屈嗎？

　　可她至少還活著，家里其他人哪？終于嗚咽幾聲，再忍不住，縮在鄭閣懷里大哭：“哥，爹、娘都死了，伯母伯父也死了，幾位叔伯也都被囚禁，至今生死不明，姨媽、姨媽為了我……我真的以為……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你了……”

　　鄭閣輕拍江雪脊背，溫柔說道：“既然來了羽界，就把不開心的事都忘掉，麻煩全都交給哥哥來做。不欠別人的，也不能委屈了良心，一輩子總要做點(diǎn)對得起自己的事情?！?p>　　江雪茫然抬頭，依舊淚光瑩然，有點(diǎn)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叫“對得起自己的事情？”現(xiàn)在的生活雨哥哥并不滿意嗎？是誰欺負(fù)你！

　　兩人和緩半刻，各以閑話開解對方，聊得倒也開心。忽然一陣腳步聲響，凌征推門而入，紅妝往桌上一拍，手里包裹一撂，沉著臉落座。

　　“下了雨，沒買多少東西，湊合吃！”

　　江雪莞爾一笑，捏著那軸畫卷，展開湊上前道：“哎呀，凌征，這不是給你看了嗎，你看畫的多像！”兩眼勾起來瞥他。

　　凌征一臉黑線望著倆人，江雪不明所以，眼睛睜得大大的，有意裝傻；鄭閣倒是撓了撓臉，有些尷尬。

　　凌征冷笑道：“看自己的畫有什么意思。”

　　“哇，好厲害哦，你還會畫畫呢！”江雪星星眼。

　　凌征怒極：“少來這套，你們兄妹倆倒是歡樂喜相逢，只把我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江雪兩手拍桌：“好了，我錯了，對不起，你還要怎么樣嘛？”哪來的咔嚓聲？低頭一看，哎呀，一不小心，竟把桌子拍出幾道裂紋。

　　鄭閣扭頭看天，江雪有點(diǎn)尷尬，凌征很是心驚。經(jīng)一場雨，外面反而熱鬧非常，好似元宵佳節(jié)，鄭閣看得有些欣慰，開口建議道：“我們下館子去？”

　　這樣的相聚機(jī)緣，也是難得。

　　“那這些？”凌征示意自己拎在手中的包裹，其實(shí)里面也沒多少吃的，他已經(jīng)沒多少錢了。

　　江雪扭頭看著鄭閣，“我聽雨哥哥的?！?p>　　他便上前摟著凌征脖子，低聲道：“難為你照顧江雪了，最近過得很是拘謹(jǐn)吧。”

　　凌征把臉一紅，打死也不愿承認(rèn)，再說他說話聲音也不小，江雪分明就在身邊！你到底什么意思？匆忙辯解道：“胡說，分明是……是街上實(shí)在買不到什么好吃的！”

　　鄭閣也不拆穿他，拍他肩膀佯怒道：“臭小子，師兄我可是南門糧司少卿，一個月的俸祿比你一年零用還多，你瞧不起誰呢？”拍他胸脯道：“啥都白說，今晚我做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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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館緊靠街邊，樓上只有一兩桌客人，彼此慢飲閑談，不失文人趣味。這家小店雖然坐落于街尾，門面不大，鮮有人知，但是既能觀賞遠(yuǎn)景，也不鼎沸喧嚷，真是一處難得的好地方。

　　就是這了！

　　“小二哥……”鄭閣便即點(diǎn)菜。

　　當(dāng)下計(jì)議已定，轉(zhuǎn)身下樓招呼兩人入座，奈何還沒走出酒館，就聽見倆人在外面又吵了起來。店家趕忙回頭望他，知他三人同來，也是一臉無奈。

　　鄭閣對店家老板點(diǎn)頭抱歉，摸出一枚銀貝放在柜臺，上前看時，只見江雪眉毛翹起，手中抓著那只葫蘆埋怨凌征道：“還說我呢，葫蘆、無影人，你為什么想不到雨哥哥就是我哥哥！”

　　凌征心里叫苦，我怎么知道！努力開口爭辯：“我一開始就猜到了，分明是你不肯告訴我他的身份……”

　　“胡說，我沒有！”

　　“還總不讓人把話說完！”

　　“我什么時候不給你說話……”

　　凌征對江雪使了個眼色，江雪心領(lǐng)神會，立時閉口不語。自然是因?yàn)猷嶉w下樓，兩人也就暫且休戰(zhàn)，不便再吵了。互相哼了一聲，各自扭頭向兩邊。

　　鄭閣見兩人這么給自己面子，也有點(diǎn)不好意思，展顏一笑，對江雪道：“想不到我真的不怪凌征，此事說來話長，哥有一個師父，名叫西門絕，字險生，絕境的絕，險死還生的險生；又號百技生。人如其名，真是什么都會，哥哥跟著他學(xué)了幾年，師父傳給我好些東西，人、妖、巫、靈，百家所長都略懂一些，要是遇到什么怪事凌征都朝我身上想，那也太難為他了?！边呎f邊領(lǐng)二人上樓。

　　江雪偷偷撞了下凌征，跟著鄭閣身后上樓，“哼，反正就是他笨！”

　　三人挑了最靠里間一桌，凌征鄭閣靠墻而坐，江雪坐在二人對面，右邊窗戶大敞，剛好能看到天上一輪明月。

　　江雪感懷，奔走多日，終于能好好輕松一回兒，不覺有些夢幻。忽然一句詩詞冒在腦海：“似此良辰非昨夜，為誰風(fēng)露立中宵？”江雪晃晃腦袋，才和雨哥哥重逢，自己也安然無恙，身邊又有凌征陪伴，怎么竟想起這樣一則話來？不吉！不吉！面有悲戚之色。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墻入望遙。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fēng)露立中宵。

　　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zhuǎn)心傷剝后蕉。

　　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

　　——黃景仁《綺懷十六首·其十五》】

　　鄭閣見江雪形容凄凄，凌征也以為她望月懷人，心中感傷，兩人正想找些閑話幫她開解，卻忽然被她問道：“哥，你也有字？”

　　鄭閣點(diǎn)頭：“嗯，字子仁。”

　　看來根本不用兩人操心。

　　江雪便問他道：“與‘閣’有什么關(guān)系？”

　　記得曾看過一本書，上面說取“字”與“名”之間會有“扣合、并列、注釋、同用、因果、推導(dǎo)”等關(guān)系，凌征一字二用，取字“征服”就已經(jīng)夠怪了，雨哥哥的“子仁”又是什么意思？真是半夜里雞叫——不曉。

　　說話間，店家伙計(jì)已經(jīng)端了幾碟涼菜上來，有小蔥拌豆腐、大蒜拍黃瓜、花生米配咸菜……豐富齊全。

　　“三位慢用，熱菜一時就好?！被镉?jì)欠身下樓。

　　“我有文章束高閣，承平日久見仁心。子便是我，我有仁心。故字——子仁。”鄭閣微笑點(diǎn)頭致禮，就手叨一塊黃瓜吃。

　　“這也太……”江雪眨眨眼，這么能掰扯，不知該怎么夸才好。

　　凌征偷笑，“你也覺得牽強(qiáng)附會對不對？”

　　江雪瞪他一眼，“胡說，總比你的什么征啊服啊的好，明明都已經(jīng)叫‘征’了，居然還字征服，見過白字太白的，玉字玄玉的，夢龍字猶龍的，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哼了一聲，也伸筷子去夾黃瓜吃。

　　“你字什么？”凌征不跟他倆一般見識，兩眼往桌上一瞥，他要吃豆腐。

　　鄭閣突然咳嗽一聲，臉脹得通紅。

　　“你怎么了，嗆到了？”凌征手上停了動作，筷子懸在半空。

　　“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苯├渲樀?。

　　凌征還未領(lǐng)悟，自言自語道：“梨花似雪，好聽，你字似花？”

　　江雪怒：“你才絲瓜，你全家都是絲瓜！”

　　凌征喜：“那你一定是字……”

　　“吃你的豆腐，閉嘴！”江雪一筷子夾起盤中一塊豆腐塞到凌征嘴里。

　　“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