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火銃兵百人隊橫在山倒海推的薊州大軍前,望之單薄易破,奈何那區(qū)區(qū)七十步簡直黃泉路,在親兵們的腰刀脅迫下,薊州軍卒不斷暫時鼓起勇毅,擠成一團(tuán)去探那條黃泉路,又每回前功盡棄,如退潮之水狼狽而逃,只留下岸灘上無數(shù)血泊,死者枕藉,哀聲慟天。
到最后親兵們腰刀卷了刃,砍不動逃兵,大軍終于崩潰,王樸驚愣的望著這一切發(fā)生,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原來史書上所謂“兵敗如山倒,自相踐踏而死者不可計數(shù)”是卓卓之言,毫不虛張。
“叛,叛軍如何就贏了,我們大軍還在啊,稍有折損一二成而已,這怎么就,你看那剩下的人數(shù)也比他們多好幾十倍,如何會,如何會突然就敗了呀,這可如何是好啊,我的娘啊,兒子不孝,嗚嗚嗚?!彼E州新任知府在城頭上嚇的面無人色,只是轉(zhuǎn)頭去問監(jiān)軍太監(jiān),求平時趾高氣揚的御前紅人高起潛給個說法,需知按大明律,陷城官不死節(jié),罪誅三族啊。念及傷心處竟哭嚎大作,堂堂知府老爺平時那風(fēng)度翩翩,遇事不作色的養(yǎng)氣功夫蕩然無存。
“誰,誰敢胡言,說那是叛軍?!备咂饾摵雠纫宦?,把周圍正如喪考妣的薊州官吏們唬了一跳,皆愣然而視。只聽高起潛又道:“對面那明明是我大明的忠良,神甲營王樸節(jié)制大人,神甲營明明是我大明有數(shù)官軍勁旅,何時反叛了,哪位再敢無端造謠,本督必上書參他?!?p> “是,是,沒錯,絕不可能反叛,王樸大人忠良啊,是大忠良啊。”錦州知府這下也回過味兒,王樸的神甲營在薊州城內(nèi)素有軍紀(jì)嚴(yán)明的美名,鄉(xiāng)紳們也曾與他提及神甲營駐守薊州期間還干了清掃街巷,掩埋污穢,疏通暗渠等親民善事,可見王樸是岳飛,戚繼光一類人物,這等英雄怎么會去做叛逆,這一戰(zhàn)莫名其妙,高起潛果然是閹人可恨,居然敢陷害忠良,打誰不好,偏偏自不量力,到岳武穆戚繼光跟前自討苦吃,倒連累他險些家破人亡,念及此,心中暗恨,看那高起潛的眼神就有些不對了。
高起潛也覺得轉(zhuǎn)彎似乎太猛,在若有深意的眾目審視下居然老臉一紅,又強自堅強,仰頭道:“快去請本地鄉(xiāng)紳,顧家那位過來?!?p> “顧家搬遷去了天津,一時不能應(yīng)請。”知府苦著臉,小聲提醒道,他原來還想立功,特遣人去捉拿反賊顧家,不想撲了個空,誰料片刻而已,竟恍若隔世,反賊成貴客。
“鐘大人,你是東林黨人嗎?!备咂饾摵鲇兴颍D(zhuǎn)頭去問知府。
“這個,高公公何出此言呢?”鐘知府心生警覺,反問道。
“啊,大水沖了龍王廟啊,不妨鐘大人去跟王樸好好敘敘情誼?!备咂饾摼尤话言捳f開了。
“不不,不成,高公公你莫要害我。”鐘知府臉色大變,他才從京里出來,留京時日在賢良寺里聽人評議朝中時局,王樸是出了名的是非人物,黨爭漩渦中的眼,朝廷里各派為了他吵成了一團(tuán),太極殿里群毆不止一回了,據(jù)說帝甚惡之,這種瘟神躲避猶恐不及,哪還敢有什么情誼,他急了眼,話音也拉高了一截道:“本官與王樸素未謀面,何來情誼,再說本官與東林黨無舊。”
“哼?!备咂饾撀犓f不是東林黨,便冷冷白了他一眼不再搭理。
“高公公,借一步說話。”鐘知府自苦說了混話,官場有戒言六步方寸必有東林,防賊易防東林難,說的就是東林勢力之大,且還有心眼小過針尖的睚眥必報兇名,他原為廣西偏遠(yuǎn)一小縣縣令,述職評中而已,全賴東虜入寇,橫掃京畿,官位憑空富余,再趕上東林黨稍疲君恩,他這才撿了個大漏,高遷薊州知府,去上任前,首輔周延儒還稱贊他不黨,正是知薊州府的好人選。從他的本心來說投東林黨固所愿爾,惜門路不足廣,能與東林黨攀扯羽跡的門徑又聚于江東,往來互送多優(yōu)雅之士,他一個寒門小戶只憾投誠不易,如今天眷之,給他送來了一個可躋身上流的金貴拜帖,上書薊州知府這四個字宛如一盤蚯蚓,只等東林黨咬鉤。
“有話就說?!备咂饾撔睦锷駸瑳]好氣說著不耐話,但好歹還是跟著移步。
“我聽說左良玉是東林黨人?!辩娭⌒囊硪硭念櫼恢?,才附耳小聲道。
“嗯,好你個,不過,你的意思。”高起潛有些回過味來了,經(jīng)此大敗,左良玉這車是必要棄掉,好保他這帥,但身為監(jiān)軍,被督軍馬吃了敗仗,他雖不罪可也無光,若能私了給隱了就再好不過,皆為東林一脈,何苦骨肉相殘,鬧到朝廷上給人平添笑料,擾得君王不得安生更罪孽深重矣。
“不,不,沒有這個意思。我是說左良玉后臺是那位大人,是否和王樸的后臺不太對付吧?!辩娭畱n心忡忡的問道,除了撇清干系,另有言下之意是左良玉和王樸不見得就能和好,未知把握幾何。
“嗯,由我來說,他左良玉還有何退路嗎。”高起潛畢竟是宮中養(yǎng)蠱脫穎而出,平時不爭一副淺淺若無的儒雅從容,狂而不羈,這一刻要爭威勢自成,霎時身冷幾許。
奄奄一息的婁光先被抬到王樸跟前,后面是一臉得意的方播,其右手拎個鳳翅抹額盔,下跪行禮道:“末將幸不辱命,破了敵軍車營,這是敵將婁光先,胸口被中一發(fā),快死了。”言罷將手里的盔呈上。
“方播啊,你干的好事?!蓖鯓憬舆^這個從親兵傳手的頭盔,咧嘴詰責(zé)道,并端詳著這個頭盔,做工細(xì)膩,抹額處更鑲嵌一顆龍眼狀寶石,這倒不常有,是個值不少銀子的好盔。
“大人何出此言,莫將是否有過錯。”方播心里打鼓,這小子難道心眼兒只有女人,為此竟容不下他嗎。
“我的兵個個都很精貴,你卻為了誘敵,竟將他們丟棄在身后,任由他們陷入絕境戰(zhàn)死,按軍法害死同袍乃是重罪,來人啊,拿下他。”王樸冷冷說道,便有幾名著軍法隊服的兵卒提繩上去將他捆了。
“大人,我,我有功,請大人開恩?!狈讲セ帕松瘢箴埖?。
“你有功,這倒不假,那就給你一個機會,開個軍事法庭,由高離審你,所有百人隊書記官作陪審?!?p> “軍事法庭?!狈讲Q眉琢磨這個詞,他留在神甲營的日子不長,仍有許多殊世新奇未與聞之。
待眼含不甘的方播只余黯然遠(yuǎn)影,王樸嘆了口氣,又翻了翻手里的盔,一時好奇就戴在頭上,周圍的親兵紛紛送上馬屁,然彼輩文韜尬不忍言,就會幾句“好英雄氣”“真英雄”的囫圇話嘮。
“王樸,你這叛,叛賊,殺千刀的賊,安敢奪我祖?zhèn)鲗毧??!眾涔庀韧回E浚瑓柭暤馈?p> “哦,你還活著,嗯,可見沒有打中要害。去叫軍醫(yī)來,給他治傷。”這一聲突兀的怒喝叫王樸吃了一驚,循聲就見擔(dān)架上那血人撐起半個身子,一對死魚眼直透靈竅,那泛寒的怒火之光引得他心悚,心里嘀咕這人命好硬,這都不死。
有斥候來報,敵軍一員大將求見,自稱薊州守將左良玉,王樸淡淡一笑,回頭對林昌興說道:“此戰(zhàn)得勝,我們便不是叛軍,輸了才是叛軍?!?p> “大人說的是,左良玉要是活的夠明白,就該拿出點誠意?!绷植d似笑非笑道。
“嗯,林秀才所言極是,這一回我可是死了不少兵卒,還廢了兩門自行炮車,豪華炮車不該價比等重黃金嗎,怎樣也該狠狠敲他一筆?!蓖鯓隳柯秲垂?,惡狠狠獰笑道。
“金銀還在其次,我們還要官位,大同總兵這個位子非大人莫屬?!绷植d兩眼放光道。
“能嗎?!蓖鯓懵犃诉@話,有些拿不準(zhǔn),崇禎是個不怕死的狠人,未必會向臣子服軟。
一刻后,左良玉被帶到王樸跟前,只見這位昔日不惑的老哥黑著臉,嘴角微微抽搐似乎念念有詞,膝蓋處猶有未凈塵土。
“左兄,你這唱的是哪一出啊,小弟不過是來討要欠餉,何故攻我,殺我的人?!蓖鯓愦丝叹湍钪炘p朝廷,借機從中撈取好處,便扮起黑臉,言語不饒,漸漸暴躁道:“今日我就破了薊州城,明日再去京師討要說法?!?p> “左良玉,我大人向來對你恩深義重,是你不義在先,我也不能為你求情了?!绷植d心領(lǐng)神會,擬扮作紅臉。
“哼哼哼嘿嘿嘿,你們要殺就殺,便是皺個眉,我老左下輩子就投胎認(rèn)你為父?!弊罅加窦t了眼,竟伸張與人玉石俱焚的氣勢來。
王樸和林昌興面面相覷,皆不能理喻左良玉的怪話。感覺左良玉的神狀有點不對,王樸向林昌興連使眼色,他正唱黑臉,不好輕易收回硬話。
“哎呦,你還有氣不成,我們哪里對不住你,你說,你說?!绷植d也是機靈兒,頓時會意,不依不饒起來便有幾分媳婦惱問夫郎的神韻。
“王樸老弟,我,我這會兒死定了?!弊罅加裥睦锉?,慘然一笑道。
“咋就要死了,只要你老左賠錢,我也不與你這混球兒一般見識?!蓖鯓阆胫谱罅加襁@生機絕滅的苦相,大約沒有多少油水了。
“難道你有難言之隱,那就說出來啊。”林昌興在一旁拱火道。
“說,哎,能說什么呢,我的幾萬大軍,幾萬大軍啊,一眨眼就沒了,朝廷這都不殺我,難道還留我在牢里孵蛋嗎?!?p> “那,那不是還有個老法子,給報個假捷。朝廷也是人,沒有三頭六臂,只要銀子使到,大多數(shù)人,無怨無仇的就樂個佯為不知了?!蓖鯓愕故羌绷?,這一戰(zhàn)打下來,要是沒有人來付賠款,可就虧慘了。
“老弟,你不懂啊,京畿這片地方的權(quán)貴們怕什么,賊軍無力攻破寨堡他們不怕,官軍只禍害百姓他們不怕,他們最怕潰兵啊,兄弟,幾萬潰兵,很快,京畿就成人間地獄,誰來背這口鍋呢,我啊,我啊,我就是天造地設(shè)的最合適的那口鍋啊,想不到袁崇煥竟不孤,我老左來陪他,與其凌遲下場,我還不如死在當(dāng)下?!彼^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此刻一向以油滑示人的左良玉竟平添一份真性情,惹人憐憫。
“左將軍多慮了吧,你是奉了皇命來埋伏小弟,吃了一場敗仗而已,朝廷正值用人之際,多半昭獄中關(guān)個幾年,等賊軍勢大就會想起你來,又把你放出來戴罪立功,怎知不可矣?!蓖鯓阕灶欁哉f著暖心話,眼神疏散卻漫不經(jīng)心,他預(yù)知明末走勢,對崇禎的刻薄為人看得通透,那是個絕世賣手下狂魔,恒之不粘鍋。簡而言之,左良玉此番闖下大禍,得罪京畿貴人無數(shù),遲早天下洶洶皆言可殺,這等境地如何能指望不粘鍋先生跳出來給左良玉作靠山,他要是有這份胸懷魄略,何至于二十余年后眾叛親離,自掛東南枝。
“能嗎,王樸老弟,賊軍撲不滅的對吧。”左良玉顯然心已亂了,全然沒有留意王樸方才拿生分話謂名,只叫他“左將軍”,而非尋常“左兄”。
“嗯,賊軍剿不盡?!蓖鯓銦o比撻定的頷首道。
左良玉仿佛撈到了一縷生機,臉上呈現(xiàn)翼希色彩,那是淡淡的紅。
望著左良玉的遠(yuǎn)去背影,那苦澀的佝僂,卻又糅雜絲縷倔強的影子,王樸心中暗暗發(fā)誓,絕不落得和他一樣的下場。
“大人覺得他還能活嗎。”林昌興迷惑問道,他憋見王樸那眼若含冰凌,以他對王樸的熟悉,此君絕無意給左良玉指明生路,但是皇帝能把五萬薊州守軍盡托付給左良玉,似寵信之隆非比尋常,再憑此前的偽戰(zhàn)功,怎么看都不至于被殺,正如王樸所謂,先關(guān)個幾年,再放出來戴罪立功的處置,思來想去竟很有把握。
“不能活的?!蓖鯓隳坏馈?p> “屬下愿聞道,知其詳?!?p> “崇禎靠不住呀?!毖粤T,王樸猛然醒悟,此時崇禎的刻薄寡恩仍未彰顯,故而左良玉以為他還能活,林昌興也以為左良玉能活,世人皆以為能活是合理,被殺才是不合理,但崇禎不是一般人啊,他是亡國之君,不合理才是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