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連翹的馬車被一顆燒紅的大鐵球削去了頂棚,側(cè)翻在地。
樹林里傳來了憨聲憨氣的叫聲:“姐夫!姐夫!”
“是阿守!”
傻小子的嗓音,對徐詠之而言真是晚來的天籟之音。
這孩子曾經(jīng)打開著色園的大門,在宅子里呼喚、搜尋徐詠之。
徐詠之只要出門去見段梓守,可能今天的這些場景都不會發(fā)生,或者至少比今天的局面要好得多。
但是那晚,他接過了莫媞,不,李連翹,伸手來的手。
“我是多么愚蠢呀。”他的一念閃過。
一把滿貫的好牌被自己打成屁胡,是笨蛋。
但是在下一局開始的時候,還為上一句的得失而瞎琢磨的,是大笨蛋。
徐詠之放聲大叫:“阿守!哥在這,快來!”
這是徐詠之第一次求援。
徐詠之小時候,父母曾經(jīng)帶著他在潭州看過花鼓戲。
戲臺上的三國名將趙云在長坂坡鏖戰(zhàn),被曹操追到當(dāng)陽橋,遇到了張飛,趙云大聲地嚷著“翼德!幫我呀!”
徐詠之當(dāng)時非常失望。
“父親,趙云不是三國第二猛將嗎?”
“民間傳說,確實是這么說的?!?p> “那為什么他要像排名第五的張飛求助呢,這還算什么英雄好漢呢?”
小孩子都是這樣的,用一個小小的規(guī)則去卡整個世界。
其實世界上最大的規(guī)則,就是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和情感。
趙云打了一天的仗,眼見之處都是敵人,終于到了當(dāng)陽橋,看見了自己的好哥們,他心里怎么會不感動,怎么會不流淚呢?
“可能得有一天,你遇到困境的時候,遇到最可信賴的人,才能體會那些感覺吧。”徐知訓(xùn)當(dāng)時對兒子說,“天下的許多道理,光憑著講,你是沒法體會的?!?p> 今天的徐詠之,終于明白趙云的感受了。
原來被關(guān)心自己的人拯救和幫助,是一件一點也不羞恥,反而令人開心的事情!
這也是為什么他一身是傷,卻大聲呼救。
上一次他選擇了相信別有用心的女人,這一次,他一定要和朋友在一起!
段梓守揮舞著棍棒,像一個翻滾的大車輪一樣殺進了南唐軍中。
這些鐵甲兵們應(yīng)聲而倒。
段梓守一把抓住了徐詠之的手。
“姐夫!”
“叫大哥!”
“好的,大哥姐夫!”
“我不能走路?!?p> “我背你!”
奇怪,這是第一次徐詠之說出自己“不能做什么”還理直氣壯。
以前,這話讓他想一想都會覺得特別羞恥,一個文武雙全的公子爺,超級硬漢純爺們兒,統(tǒng)率江湖豪杰的一方英雄,怎么能說自己不行呢?
“太好了,經(jīng)過了這些事,我徐詠之終于可以活得不要臉了?!?p> “給你!”
段梓守把自己的小型手弩和一盒備用箭塞進徐詠之手里。
兩個人合體成了一架炮臺悍馬。
段梓守動力十足,拔腿就沖,徐詠之在他背上瞄準(zhǔn)想要逼近的敵兵,狙殺敵人。
路左邊,也就是北方,有一個人也在灌木叢當(dāng)中用弩射擊,雖然火力不猛,但準(zhǔn)頭非常好,而且射幾箭就會調(diào)整自己的位置,一直在殺傷敵人。
那個掩護的人讓過段梓守和徐詠之,繼續(xù)打擊陷入混亂當(dāng)中的敵人。
“讓開!”李連翹怒喝一聲,她左手用火球術(shù)對那個灌木叢打了一發(fā),樹叢一下子就著火了。
借著火光,徐詠之看見了射箭者的身影。
那瘦瘦的身體,除了小貴還能是誰?
他真的好想大聲叫小貴。
但是他不能。
這是江湖中秘密行動的規(guī)矩,絕對不要互相稱呼名字。
其實段梓守的“姐夫”已經(jīng)暴露了身份,他不能再讓敵人知道另一個伙伴是小貴。
但他這一刻,真的好想,好想小貴知道,他在想念著她。
小貴從隱蔽處跳出來,撲滅衣服上的火,開始向后撤退。
徐詠之大聲吼道:“射箭的朋友們,我想死你們了!”
用一個復(fù)數(shù)形式,我還不能讓敵人知道我們有多少人!
那邊聽見這聲招呼的小貴心頭一暖,“徐詠之你個傻子!”
但是她真的感受到了今生最極致的快樂。
這個人、這一刻,對她說的想念,是真的、是確定的。
聽見這一聲,就算逃不出去,我也就認了。
段梓守已經(jīng)把徐詠之扶上了馬,自己也上馬抱著徐詠之坐好。
“走!”小貴的命令非常簡短。
段梓守的馬一溜煙跑了。
小貴爬上夏小黑,后面還牽著一匹馬,也是一踢馬鐙,飛跑了出去。
“追,都給我追!”
莫媞騎上了徐詠之的白馬,招呼著騎士們在后面追趕,這幫人畏懼弩箭,都慢騰騰的。
這一條小道上人喊馬嘶,好不熱鬧。
“姐夫,你疼嗎?”段梓守在馬上問徐詠之。
“我沒事,都是皮肉傷?!?p> “你怎么跟小貴哥在一起?”徐詠之問?
“現(xiàn)在沒有小貴哥,只有小貴姐?!?p> “為什么?”
“小貴姐說以后叫她姐,就給我買大餅燉牛肉,如果叫哥,就只能喝涼水?!?p> “這個女人!”徐詠之心里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撈干的說!別兌水!”徐詠之催促段梓守,“你怎么跟小貴姐一起行動的?”
“你們走了沒幾天,太實叔就發(fā)現(xiàn)了那婆娘是壞人,他們派我來通風(fēng)報信,要你們提防?!?p> 原來安國縣城里的山字堂,一直都忙著去揭發(fā)李連翹的秘密。
那天徐太實一送走徐詠之,就趕緊去見史都頭,到了門上,發(fā)現(xiàn)大門緊閉,敲門時,有個面生的仆人來開門。
“我家都頭去給縣大老爺去汴梁城辦差了,”仆人說,“估計要端午才能回來?!?p> 這對史都頭來說是常事,畢竟節(jié)前,大老爺也要進京給自己的關(guān)系送送禮。
但徐太實回家等了三天,逐漸覺得不對,去衙門找差人問史都頭,說是得了惡疾請假了。
徐太實趕緊再去他家里,只見家門緊閉,附近有烏鴉起落。
“不妙!”
徐太實越墻而入,看見人死了一地。
兩個仆人殺倒在二門外,史都頭和夫人雙雙死在正房,兩個丫鬟,一個小廝,都死在廚房里。
再想那個面生的仆人,應(yīng)該就是兇手。
顯然是莫媞派人下的手,也忒狠毒了些!
徐太實來到著色園外找莫媞,卻發(fā)現(xiàn)那園中烈焰沖天,街坊鄰居們正在救火,連園子,帶竹樓,都被一把火點了。
“這女人不是普通人!”
徐太實趕緊找段美美來商議。
段梓守聽了摩拳擦掌:“太實叔,你我兩個追上去,把紀(jì)大娘子一家都打死就是了?!?p> “這個莫媞不是好人,但隨便殺人,也不是我們的做事風(fēng)格?!毙焯珜嵳f。
“美美你看好店鋪,讓伙計們做戒備。阿守你先南下,到潭州去提醒老爺夫人少爺小心莫媞。我到鄂州分店去,沿途讓各分店準(zhǔn)備,如果有什么變數(shù),也好接應(yīng)一下潭州總店?!毙焯珜嵃才诺?。
段梓守就這么來到了潭州附近。
“你們鎮(zhèn)著火了,我問了好多嬸子、大娘,都說不知道你的下落,后來聽人說他們打了你的屁股。”段梓守對徐詠之說。
“是脊背。”
“哦,脊背,我想屁股打壞了,一定很疼,看見軍隊準(zhǔn)備往東走就到這邊準(zhǔn)備救你,我找了個大鐵球,準(zhǔn)備砸死壞女人,誰知道你居然和她一起躺在車里,姐夫,你怎么能跟壞女人睡覺,你不應(yīng)該只跟我姐一起睡覺嗎?”
“阿守,大哥今晚沒跟壞女人睡覺,壞女人在折磨大哥呢?!毙煸佒悬c尷尬。
“我正在練習(xí)扔鐵球,小貴姐來了,她認出了我,就讓我來幫忙,說讓我先砸車,砸完了往北跑。”段梓守說。
“下面我們?nèi)ツ睦飼???p> “三岔口,三岔口,三岔口,三岔口?!倍舞魇啬钸吨?。
“你念叨什么呢?”
“小貴姐說到了三岔口我們直走,她會右轉(zhuǎn)?!倍舞魇卣f。
火石電光之間,徐詠之就明白了小貴的想法。
往東是江西,是往龍虎山的路。
往北是長江渡口,如果在那里準(zhǔn)備了船,可以輕松地渡過長江,過了江就是大周的地盤了。
小貴希望給徐詠之和阿守更多的時間!
小貴你個傻丫頭!
江西是南唐的地盤,隨時可能會遇到關(guān)卡和追兵。
徐詠之不知道的是,小貴引敵人走的那條去江西的路,和張歡和徐小朵的路不一樣。
她已經(jīng)決定了,要進入一片只有敵人的陌生區(qū)域,那里沒有友軍,只有殺機。
“不行!”徐詠之說,“我們要跟小貴姐在一起?!?p> “你說了不算?!倍舞魇卣f。
“為什么?”
“姐夫,現(xiàn)在你是第三把手?!倍舞魇卣f。
“第三把手……”
“第一,我姐、小貴姐都聽你的,是你的手下,但我不是,我只是個員工家屬,對吧?!?p> “你不傻呀,組織關(guān)系都搞清楚了。”
“小貴姐說的。”
“第二,小貴姐給我吃大餅牛肉,所以我首先聽我姐的話,第二聽她的話,第三才聽你的話?!?p> “我請你吃牛肉和羊肉,你改聽我的!”
“那可不行,男子漢要說了算,不能被輕易收買。”
“……”
“第三,小貴姐說了,如果她回不來,讓你跟我姐好好過日子,這事兒我姐應(yīng)該很喜歡,所以我聽小貴姐的。”
“真是豈有此理!”
“小貴姐還說,如果你再廢話,就把你嘴塞起來?!?p> “小貴呀,小貴呀,你這個傻子。你要做什么呢?你如果這樣死了,我還能理所當(dāng)然地去娶誰,去過什么日子么?”徐詠之想著,心里一陣陣抽搐地疼。
兩個人已經(jīng)看見了三岔口。
段梓守把徐詠之抱下馬來,他用力在馬屁股上打了一下,讓那匹馬直奔西邊的路去了。
然后他背上徐詠之,從北邊小路上穿過草叢逃走。
東邊將會是小貴的去路,徐詠之狠狠看了兩眼那條路,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段梓守背著徐詠之跑了一里地,樹上拴著一匹馬,小貴都準(zhǔn)備好了。
“走!”段梓守和徐詠之騎馬奔向北方。
李連翹的追兵,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
終于集合了三十多人,李連翹才開始后悔為什么自己沒有帶死靈役,而是把他們?nèi)寂沙鋈ニ阉餍煨《淞恕?p> “都給我?guī)蟼溆民R,換馬追!”
追上了就上法術(shù),先劈死那個傻小子,再燒死那個假婆娘,自己的法術(shù)跟大多數(shù)巫師相比不算高明,但是吊打兩個素民,還是富富有余的。
但是李連翹忘了一件事,她那匹馬實在不太給力。
她騎的是徐詠之的那匹馬徐小玉,她覺得馬兒認主,這馬應(yīng)該能輕松找到徐詠之的味道。
她沒想到徐小玉太精明,知道她不是朋友,路上一直都在跟她斗氣,走走停停,還不住地想用樹枝把她掛下來。
終于到了三岔路口,看看馬蹄痕跡。
一騎馬向西去了。
沒有馬往北去。
兩匹馬向東去。
按照常理判斷,應(yīng)該有人保護徐詠之,所以應(yīng)該追兩匹馬的。
但是李連翹多疑的性子,不會讓她這么容易下結(jié)論。
“兩匹馬應(yīng)該是誘敵,那應(yīng)該追一匹馬,或者沒有馬的?!?p> “不對!”
“假娘們、傻小子和負心漢一起逃命,他們誰會跟誰走?”
“當(dāng)然是狗男女走一邊,忽悠傻小子引開我們了?!?p> 她總之以自己的心思去揣度別人,這就給了好人一線生機。
“右邊!”
她帶著兵向東追了下去。
小貴的計策,終于成功了。
大約一個時辰之后,追兵發(fā)現(xiàn)了小貴的拋棄的一匹馬,馬已經(jīng)累壞了。
“狗男女,現(xiàn)在就剩一匹馬了!”
想到小貴抱著徐詠之在馬上的親密樣子,她恨不得立刻追上他們倆,把小貴撕成碎片。
一會兒,又看到了誘敵的小貴。
“怎么!只有一個!”
“上當(dāng)了!”
李連翹兩手一搓,搓出一把魔弓,拉滿了瞄準(zhǔn)小貴,一箭就射了過去。
如果是平時,躲開這一箭沒什么難度。
但是小貴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天沒有好好睡覺了。
昨晚打了一仗,今晚又是一場。
這個精疲力盡的姑娘根本不能躲閃。
她的右肩中了箭,撲倒在了夏小黑的背上。
夏小黑感覺到主人受傷,腳下加急,眼見去得遠了。
“轉(zhuǎn)身,別管這個,我們上當(dāng)了!”
天明時分,李連翹終于追到了江邊,茫茫江水,哪里還有徐詠之的影子?她跳腳大罵,連江神帶龍王都罵遍了。心里又后悔不迭,應(yīng)該抓住那個賊妮子拷打,好解心頭之恨。
好在賊妮子也是必死無疑,因為中了魔弓的人,沒有巫師或者魔藥救根本很難活下來。
徐詠之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輛小馬車上,車上的小窗縫隙里,他已經(jīng)看到了高高升起的太陽,他們已經(jīng)在江北的土地上了。
“小貴呀……”他這幾天失去了很多很多的親人,但身處敵境,他一直不知道如何去消化這樣的情感。
現(xiàn)在到了安全的地方,他終于可以放心流淚了。
雖然知道還有小朵這個妹妹,但他仍然覺得,小貴才是他和過去那個家最后的聯(lián)系。
小貴如果沒了,家,也就徹底地完了。
天氣很熱。
但徐詠之的身上越來越冷。
他病了,他覺得背后有無數(shù)只手指著自己,覺得腦后有無數(shù)眼睛盯著自己。
他閉上眼睛,就會看見李連翹圓睜著眼睛,咬牙切齒的樣子。
雄心壯志,都化成了灰土,山字堂的大少爺,如今像行尸走肉一樣活著。
“為什么要救我,讓我死了好了,讓我被囚禁在李連翹的密室里好了?!?p> 徐詠之終于成了李連翹提過的,“細腰宮里的女子”,和自由相比,他反而更能忍受被囚禁的生活。
夏小貴昏昏沉沉,趴在小黑背上,一人一馬走到了一片青青的草地上,小黑走不動了,小貴從它背上摔落了下來。
“就這么結(jié)束了嗎?”
隱隱約約之間,一個紅色的影子走了過來。
一個穿官衣的年輕貴人,俯下身子看著她。
“受了傷了吧,我們得救救她?!?p> “傳太醫(yī)來!”
一只干瘦蒼老的手,把小貴的脈門按住了。
提比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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