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當天。
天還沒亮鐘撰玉就被齊伯領著下人到處打灰堆的聲音吵醒。
這打灰堆是大渝特有的習俗。就是在除夕這日天亮前,在竹竿上掛滿銅錢,然后拿著這根銅錢桿用力敲打灰堆或垃圾堆。
據(jù)說只要打過灰堆之后,這家主人就這一年里都會逢兇化吉,遇難呈祥。
鐘撰玉已多年沒有見過這陣勢,連忙爬起來跟著齊伯后面瞧,興致來了還要自己動手打一打,等到吃早食的時候,她便沾了滿身的灰。
春和端著水盆子給她細細得凈了手,操心道:“郡主您這樣,待會可是得要沐浴更衣了!”
“有這么嚴重么?”鐘撰玉低頭懷疑地打量自己:“我覺得我挺干凈的啊!”
“郡主!”春和加重了語氣:“畢竟是要去面圣,還是慎重點好?!?p> 說完不顧鐘撰玉,自顧自得問道:“沐浴完后還要熏香。奴婢昨日看過了,庫房里有桂花、薔薇、橘子果這三種香,郡主想要用哪一個?奴婢覺得桂花好,還能與桂花頭油相配?!?p> “頭油就不必了…那個熏香沒有淡一點的嗎?”鐘撰玉嘴角微抽。
“唔……”春和一邊收拾一邊回想:“有是有,可那是男子用的竹葉香。”
“這個好!就竹葉了!”鐘撰玉拍板。
“那奴婢這就去準備?!贝汉透A烁I碜泳蛶е粠痛蛳率值难绢^奴才出去了,只留下摧竹伺候鐘撰玉吃早食。
鐘撰玉本是心態(tài)平穩(wěn),但看春和這一浩浩蕩蕩的動靜,心中竟也開始有些緊張。待她沐浴更衣熏香完畢,又花了一個中午的時間等頭發(fā)干,連午食也只匆匆吃了幾口,就被春和拉到妝臺前盤發(fā)髻。
直到太陽有隱隱西斜之時,鐘撰玉才帶著春和跟小五坐上了去皇宮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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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錦繡與陳靜蘭也在這次除夕宴的受邀之列里,當然,她們是作為家眷一起來的。
兩人私底下爭鋒相對,父親們卻是一派祥和——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的。
于是先一步到的陳侍郎,為了向萬侍郎表達善意,硬是要讓萬家先進去,萬侍郎可不敢收下這無端的好意,連連推辭,場面一下子就僵在這了。
鐘撰玉到的時候,就看見兩輛馬車堵在這西門口。
因是與鎮(zhèn)北王分了兩張請?zhí)早娮衽c鎮(zhèn)北王并不乘坐同一輛馬車——何況鎮(zhèn)北王根本不愿意乘坐馬車,早些時候騎著馬兒就跑了。
是以鐘撰玉也不知這兩人是哪家府上的,只看著兩輛馬車的規(guī)制不高,尋思著自己應該能說上話,便派了春和去。
春和下車,沖著兩家恭謹?shù)眯辛艘粋€標志的禮,脆生道:“各位大人安,奴婢是鎮(zhèn)北王府上的,見各位大人在此敘舊,擋了后面來人的路,郡主便讓奴婢來問一問兩位大人,可愿先行進宮,再敘舊也不遲。”
兩人都是在官場十幾年的人了,一聽是鎮(zhèn)北王府上的,心里便知是這個從未見過的郡主了,當下兩人一個對視達成共識,客氣得應了下來。
最后的結(jié)果還是按先來后到進宮,這下可把陳靜蘭得意得翹起了尾巴,直到落座后,都還抬著下巴看萬錦繡。
萬錦繡根本不搭理她,但這高官圈內(nèi)的子女,大多都有從小就玩的好的手帕交,像她這種后面升上來的屈指可數(shù)。找不到人說話,她便只能轉(zhuǎn)著眼睛四處打量這個對她來說顯得過于奢侈精致的皇宮,這一看,她便率先看到了往這邊走過來的鐘撰玉。
只見緩步走過來的女子著一身白底祥云暗紋偏襟小襖,湖綠色的棉裙,腳上踩著鹿皮制的小短靴,看著就比自己的棉鞋保暖。
待走得近了,她才看清來人的樣貌。遠山眉,微笑唇,一雙靈動眼睛當真世間絕色,眉間還點了一抹紅色花鈿,更顯眉眼精致。
想著前些日子的傳言,這郡主可不是個好脾氣的,眼看鐘撰玉就要走到自己這桌前,萬錦繡當機立斷起身半蹲著給鐘撰玉行禮:“郡主安。”
鐘撰玉一愣,下意識道:“免禮?!?p> 鐘撰玉原只是路過,她的位子不在這廣場上,而是再上十級臺階的高臺上。也與她們圍成一桌的大圓桌不同,是一個長方形的獨立席面。
半途被叫住,鐘撰玉心中茫然,自己認識這人嗎?
而被萬錦繡提醒的周圍內(nèi)眷,見這一出也紛紛行禮,卻見鐘撰玉只沉著臉打量萬錦繡,膽小的心中已惴惴不安起來,腹誹這郡主果真不是個好相與的。
鐘撰玉把自己十二歲之前的人都翻了給遍,也沒將眼前的女子對上,不得已暗暗給春和使了個眼色:這人誰啊?
春和也使了個眼色:我也不知道啊。
隊友不給力,鐘撰玉只好自己問了:“我剛回大渝不久,人還認不全,不知姑娘是哪位?”
“臣女是吏部侍郎之女,萬錦繡?!比f錦繡不卑不亢,又補充道:“臣女與郡主是第一次見面,郡主不認識臣女是應當?shù)??!?p> “原是吏部侍郎之女。既然你我第一次見面,你怎么就認出我了?”
“郡主氣度不凡,與她人自是不同?!比f錦繡說著還點了點頭,似乎十分真誠。
“氣度不凡”的鐘撰玉悄悄挺直了腰板,含笑著謙虛了一番,然后才跟著帶領的宮人入座。
這高臺上的席面不多,鎮(zhèn)北王與鐘撰玉的席面并列在高臺的最末,其余的席面全是正經(jīng)的皇室中人,就算封地再不濟的王爺,也排在鎮(zhèn)北王這半路塞進來的異姓王前面。
鎮(zhèn)北王對此毫無異議,鐘撰玉就更無所謂了。排得越前面越靠近皇帝,她就越拘束,連飯都不能好好吃。
鐘撰玉聳聳肩,坐等皇帝跟皇后的到來準備開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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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鐘撰玉走遠,陳靜蘭扯著跟自己玩的好的小姐妹,提了聲音道:“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有的人自己溜須拍馬的本事一等一的高,還要看不起他人?!?p> 這一桌人全都安靜下來,被陳靜蘭扯著的小姐妹更是暗恨,陳靜蘭竟扯了自己作這出頭鳥。悄悄看一眼依舊氣定神閑的萬錦繡,喏喏不敢搭話。
陳靜蘭見她這樣也不高興,嘟囔道:“你怕什么啊,我們又沒說誰,總不能有人對號入座,然后來打你吧?!?p> 萬錦繡不搭話,只把玩著自己的杯子,似是這杯子有什么玄機一般,讓陳靜蘭自討沒趣。
而實際上,萬錦繡此時正在心里反省自己,自己以前到底是怎么會受這等蠢人的欺負?若是郡主真是個蠻橫性子,那眾人不行禮,說不定就會被記恨上……不過這郡主與傳聞相差甚遠啊。
“與傳聞相差甚遠”的鐘撰玉正在百般聊賴之際,皇帝與皇后終于在一聲尖細的“皇上、皇后駕到——”中攜手而來。
眾人皆起身行禮,山呼萬歲,在皇上讓眾人平身之后,才又虛虛坐下,臀部只與凳子邊兒重合,力求將自己最好的儀態(tài)展現(xiàn)出來。
鐘撰玉隱在眾人之中,接著起身之勢,匆匆抬眼看了一眼皇上
沒太看清,感覺是個精瘦的老頭子。
皇上與皇后的座位是最高的,鐘撰玉的小動作自然被二人收入眼底。
倒是個活潑的。
“今日除夕佳節(jié),朕在此宴請眾位愛卿,各位愛卿不要拘束,今日只談吃喝,不談國事!”
“謝陛下?!北娙擞铸R齊起身一拜。
“皇兄,今日我可發(fā)現(xiàn)多來了位妹妹,皇兄怎不介紹介紹。”一個光是聲音就覺得吊兒郎當?shù)哪新曅ξ馈?p> 聽到似是指向自己,鐘撰玉心里一突,抬頭向聲源看去,一個束玉冠,穿蟒袍的小少年沖著自己笑。
“倒是我疏忽了?!被噬虾呛切Φ溃耆珱]有自己疏忽了的樣子:“可是鎮(zhèn)北王家的郡主?”
“原來妹妹是鎮(zhèn)北王家的郡主??!”小少年完全沒有恍然大悟的神情,顯然是早就知道了,此時不過與皇上對臺詞而已。
都說到這,就差指名道姓了,鐘撰玉便起身走到高臺中央,落落大方的行禮:“臣女鐘撰玉,參見皇上、皇后。”
“免禮?!被噬巷@然很滿意她的自覺,又側(cè)過頭對鎮(zhèn)北王道:“當年為了大渝百姓的安危,讓郡主小小年紀就獨自去北夷,實乃朕的一個心結(jié)啊。如今看見郡主平安歸來,朕心甚慰。永年啊…希望你不要怪朕?!?p> “臣不敢?!辨?zhèn)北王也走了出來抱拳道。
“不敢?你果然還在怪朕……”皇上表情一下嚴肅起來,眉頭皺得更深。
聽了此話,鎮(zhèn)北王馬上接道:“臣不怪罪皇上?!?p> “不怪罪就好……”皇上喃喃道,似乎了一樁心事。
還站在中間的鐘撰玉表示自己很尷尬。你們兩個一來一回的,有沒有人問問我這個當事人的意見?
不待她腹誹完,皇帝就點了她的名:“郡主,回大渝后可過得習慣?!?p> “回皇上,習慣?!辩娮駬亩嗾f多錯,簡明扼要道。
“習慣就好,朕再賞你黃金五十兩,這幾年來辛苦你了?!?p> “謝皇上!”鐘撰玉有些雀躍,沒想到這一趟還能有額外收獲。
看著下首人溢于言表的喜悅,皇帝眼里閃過一絲精光,突然問道:“既然你在北夷生活了這么多年,那你覺得大渝接下來該怎么對待北夷呢?”
鐘撰玉被這突然發(fā)問整的一愣,見皇帝直勾勾得看著自己,連忙低頭整理語言:“臣女認為…北夷人有小智而無大謀,但擅長騎兵作戰(zhàn),又一直對我大渝虎視眈眈,不可不防。若是條件允許,還是出軍隊將草原占為己有為上?!?p> “哦?”皇上拍手道:“不愧是永年的姑娘,一開口就是直接要了人家的草原?!?p> 又沉聲問道“那你不會舍不得你在北夷的朋友嗎?”
鐘撰玉心里一突,連忙否認:“臣女在北夷雖得人庇佑,但心中一直記掛大渝。臣女時刻牢記自己是一個大渝人,這些小情小意在國家大義面前,不值一提?!?p> “好!”皇帝露出了今晚第一個真心實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