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三節(jié)
五月的雨林,充沛的降水帶來了勃勃的生機,也同樣會帶來讓人意想不到的危險,地面比此前更加泥濘,茂盛的草木也會遮蓋地上的坑洞,讓人每一腳都踩得提心吊膽。經(jīng)歷過幾次陷入地洞的驚險后,沈道玉甚至有些杯弓蛇影了,每前進一步都非得用樹枝戳兩下地面才行,這使得他們的速度比預想中還慢,花了整整四天時間才走到預定的位置。
當然也不能全怪沈道玉浪費時間,如果他們先搭便車到李家村的話,完全可以節(jié)省兩天多的時間,但是阿離不能同意這個計劃,他們甚至沒有進入過沿途任何一個村鎮(zhèn),把車扔在凌新鎮(zhèn)后,就沿小路走過來了。
沈道玉當然能看出來,阿離這個樣子,根本就是在躲著人,躲著可能投來的視線,不過他什么都沒有說,一路默默地跟著,這份信任讓阿離甚至有些感動。當然,帶給他心里震動最大的,還是這一路上沈道玉跟自己說過的話。
“……你的意思是,老常的遭遇,在你們那邊不存在?”
“曾經(jīng),曾經(jīng),后來又出現(xiàn)了,然后又被消滅了?!?p> “這怎么可能呢?把黑幫消滅了?”
“沒有土壤,它自然就消失了?!?p> 阿離實在無法理解,在他的觀念里,有人的地方就有黑社會,區(qū)別只是這個幫派講不講信用,做的事情上不上道。在護城河邊的繁華地帶,還是道館對面,離城關的警務站只有二百米的地方收保護費,還要漲價,還反復無常,還要老常賠出妹妹去,這在阿離眼中,就叫欺人太甚。
有種說法是,黑幫不是秩序的破壞者,而是秩序的補充者,在公權力難以進入的地方,就會有黑幫補充進來。但這并不是說,黑社會能有本事和公權力分庭抗禮,光天化日打砸鬧市區(qū)的店鋪,這是對政府的挑釁,所以黑田組早晚要自食其果。
沈道玉聽后,對這種所謂“理性”的看法嗤之以鼻,說:“明明是對基層控制力的薄弱,這種制度性的禍根,反倒要老百姓來承擔,真是踢得一腳好球!”
“那你就說說,黑幫的土壤是什么?”
“貧富差距和失業(yè)大軍唄。”
聽對方輕描淡寫地說出這兩個詞,阿離腦袋里有些發(fā)懵,他一時還理不清其中的邏輯關系,只能等著沈道玉解釋。
“沒什么可解釋的,資本主義社會必然要維持大量的失業(yè)人口,因為資本家要掌握議價權嘛,勞動力要是不足,工資不就得上漲啦?人力成本一高,利潤不就沒了?那失業(yè)的人不能都指望是良民吧?再說,人沒了活路,良民也得變成惡棍,你總不能打算和一個饑腸轆轆的人談道德吧?我們有個詞,叫逼上梁山,其實就是這個意思。沒有巨大的貧富差距,沒有大量徘徊在死亡線上的失業(yè)人口,黑幫也就成了無源之水,自然就消失了?!?p> 沈道玉語速極快,阿離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只能愣愣地聽著,不自覺地點頭,有些茫然地說:“一般不都是在講公權力的邊界,還有政治腐敗這類東西嗎?”
“哦,那你們講出個什么結果?”
“立法呀?!卑㈦x覺得這簡直是理所當然的,“在公權力難以觸及的地方,就會有黑幫補充進來,所以我們的學者都主張立法使黑幫合法化?!?p> “然后呢?立法之后呢?黑幫就可以合理合法地收保護費了?也可以光明正大地打人砸店了?”
“不不不,”阿離搖了搖頭,解釋說:“合法的大部分是存在早已成為事實,勢力根深蒂固的那些黑幫。每年各地區(qū)的司法部門都會對黑幫進行評定,確定其中較大的組織,對其成員的行動加以限制和管理。也就是說,政府承認黑社會的存在,然后進行控制,削弱其勢力和影響。”
沈道玉仰起頭望著天,想了大概一分鐘,突然沒來由地說出來一句:“《暴力團對策法》嘛!”
“你說什么?”
“我來猜猜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事……呃,什么時候通過的法律?”
“十多年了。”
“好嘛!”沈道玉不屑地笑了,接著說道:“如果我猜得不錯,大部分的小團體因為擔心自己被取締,會轉而尋求大黑幫的庇佑,最后的結果是,最大的幾個黑幫將成為行業(yè)巨無霸,成了大到不能倒的存在,在黑社會里完成了壟斷?!?p> 阿離的眉毛挑了挑,問:“你搜過資料了?”
“完全沒有?!?p> 這可讓阿離驚得瞪大了眼睛:“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道玉呵呵笑了笑,說:“因為同樣的蠢事在我們那里也發(fā)生過,我還知道后面將發(fā)生的事情呢?!?p> “快說說!”
“大黑幫吸收越來越多的小團體,體量在短期內(nèi)激增,往往難以消化。它的規(guī)模越龐大,內(nèi)訌和分裂的可能性就越高,分裂后的兩派一定是可以分庭抗禮的,這時候除非誕生一個能力極強的領袖一統(tǒng)江湖,否則兩邊只會陷入此消彼長的漫長爭斗中——事實上,如果真的有這種人,那恐怕分裂也不會發(fā)生。在這種對抗的環(huán)境下,新的黑幫或者繼續(xù)分裂出來,或者由既有的土壤中誕生。結果除了讓警察認證越來越多的‘合法黑幫’外,和原先不會有任何區(qū)別,情況甚至還可能更糟——畢竟大黑幫或許還能講講規(guī)矩,但新生的小黑幫可未必會。”
聽得阿離目瞪口呆地點頭,承認道:“的確是這樣的,現(xiàn)在就有這種傾向了,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都說了嘛,我們經(jīng)歷過這種蠢事。說到底,黑幫誕生的土壤就是失業(yè)大軍,土壤不去除,就永遠會有新的黑幫冒出來,其他的一切手段都只能治標,不能治本?!?p> “難道還能有辦法消滅失業(yè)?”
沈道玉理所當然地點了兩下頭,說出了一句驚世駭俗到讓阿離無法評價的話:“資本主義世界必須要維持失業(yè)大軍,那我們不要資本主義不就行啦?”
“就是這里了!”阿離大喊一聲,停下了腳步,他一手拿著GPS儀,另一手舉著地圖,反復對照著,又抬起頭四處張望了一番,指著不遠處的一塊大石頭說:“那里,就那石頭,你被過動猿圍攻的地方,還記得嗎?”
沈道玉很想說自己還記得,但可惜的是,那時他驚慌失措,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更別說記住這么一塊平平無奇的石頭了。
“還好當時標定了地圖。”阿離自顧自說著,扔出一枚精靈球,炫光尚在閃耀,一聲陌生的低吼就縈繞在沈道玉耳邊了。定睛看去,猩紅的鬃毛和爪子,黝黑發(fā)亮的毛皮和能涌出鮮血似的眼睛,使這只野獸令人隱隱生畏——這是幻影的霸者,索羅亞克。沈道玉在它面前不由自主地要護住脖子,情不自禁地想屏住呼吸。
“你又添猛將了!”沈道玉被這只索羅亞克盯得心里發(fā)毛,往阿離身后靠了靠,帶著些懷疑地問道:“你這只索羅亞克馴化好了嗎?我怎么覺得它有點……瘆人?”
“它一直這樣?!卑㈦x不以為意,說著:“你放心好了,沒有我的命令,它就是餓死也不會傷人的。”然后沖著索羅亞克做了個手勢,喊道:“暗影,警戒!”
“叫暗影?真是個好名字。”沈道玉看著這只大狼消失在了叢林的灌木中,松了口氣,問阿離:“索羅亞克真能制造幻影嗎?”
“當然能呀?!卑㈦x一邊在身上噴著驅(qū)離噴霧劑,一邊解釋著:“能制造出來的幻覺的規(guī)模和等級有關,像我的暗影,就可以做到讓小范圍內(nèi)的人產(chǎn)生幻覺,五米以內(nèi)吧,算是普通的水平,我見過等級最高的索羅亞克,能讓二十米外的人產(chǎn)生幻覺。”
“那產(chǎn)生什么樣的幻覺也是它控制的?”
“你在說什么呀?幻覺當然是人腦產(chǎn)生的。索羅亞克能釋放一種致幻物質(zhì),通過吸入起作用,效果和笑氣差不多,一吸入就起效,能持續(xù)好幾分鐘,但沒有味道,而且成癮性很弱。這其實是索羅亞克在面對天敵時的自保手段,所以大部分人產(chǎn)生的幻覺都是恐怖性的。至于你說的能控制幻覺什么的,完全是小說家的杜撰——它又不是催眠師!”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鄙虻烙袢粲兴嫉攸c頭道:“比我想象中更科學呀!”
阿離無奈地聳了聳肩,問他:“噴好噴霧劑了嗎?咱這回可別再招惹過動猿了,雖然有武器,但也沒必要把子彈都浪費在猴子身上?!?p> 沈道玉尷尬地笑笑,想把自己那頁黑歷史揭過去:“我記得醒來時是在一個湖邊,水挺淺的,我躺著都沒超過頭?!?p> “嗯,橙華河的支流復雜,水系很豐富,應該就是它支流的湖泊?!卑㈦x翻開地圖,樣子有些糾結:“這可麻煩了,這一帶湖泊很多,恐怕得一個一個找過去?!?p> 說話間,便已聽到了嘩嘩的流水聲,再向前走不久,就能看到叢林間一條寬闊的大河,河水急急地向西南流去,翻起雪白的浪花,在漸漸西斜的夕陽下映出一片橘紅。
“橙華河發(fā)源自煙突山的雪峰,流經(jīng)釜炎和綠蔭,穿過橙華森林,在橙華市入海?!眱扇寺蚝舆呑呓?,一路上驚起了不知多少飛禽走獸,最后倚樹佇立在河邊,一齊望向這條洶涌的大河,阿離對豐緣的地理了如指掌,簡明扼要地介紹著:“橙華河中上游由于落差大,河床陡,急流和淺灘非常多,還有大量的瀑布和巖礁,根本無法通航;只有在過了北橙華市以后,地勢變得平坦,才有通航的價值;也正因此,盡管橙華未白一帶比較發(fā)達,但很難帶動上游的北橙華綠蔭等城市發(fā)展。”
“河流落差大,就應該建水電站。”
“嗯,這個想法老早以前就有人提了,只不過沒人干?!?p> “施工難度大?”
“這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不賺錢,拉不到投資?!卑㈦x沉默地想了想,突然又問沈道玉:“在你們那里,應該也會建水庫吧?”
“當然會啊。”沈道玉笑了起來,欣慰地覺得自己這幾天的口舌沒有白費,“對我們來說,修水庫建大壩,本來就不是奔著賺錢去的?!?p> “不賺錢還有人修?”
“修了水庫后,上游老百姓的生活能好上不少,對吧?”
“水庫可以蓄洪、灌溉和發(fā)電,肯定是有好處的?!?p> “能讓人過得更好的事情,當然要做呀,不然社會的發(fā)展是為了什么呢?”見阿離若有所思地點著頭,沈道玉繼續(xù)說:“其實歸根結底,我們努力的目的是什么?就是為了讓更多人能生活的更好。”
夕陽從阿離的背后照來,把他的臉龐剪成了一團黑影,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在雷鳴般的流水聲中,隱約聽到他喃喃地說著:“這是個了不起的理想,沈先生,我很欽佩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