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五谷雜糧學(xué)問大,走后一切方開始
“常家糧莊?”
一家小小的糧店就在阮天雄和顧敬亭面前,小門小臉,就一間屋子,里面滿滿當(dāng)當(dāng)擺著糧食,外面也撐著棚子賣米賣面。屋子很深,屋里黑咕隆咚的,柜臺后面有個對開的門,通往后院的倉庫。
掌柜的是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莊稼漢即便這個年紀(jì),也會扛起鋤頭下地干活。干的熱了脫個光膀子,面朝黃土背朝天,揮動鋤頭繼續(xù)耕耘。在石碣村,也不乏五十來歲的漁民。
可到了城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首先你要蓄胡,嘴上無毛辦事不牢,二十多歲尤其是成親之后就得開始留胡子了,否則這叫老有少心。這胡子要修,不然就如雜草一般到處亂長,可鄉(xiāng)下人哪里有這閑情逸趣,所以要么就是一把散亂的山羊胡,要么就是扎里扎煞一臉的鋼髯,嫌煩了悶得慌了,就索性全剃掉。
城里人就不行了,這可是臉面,老掌柜就是這樣,不光留了一大把很好看的胡子,還故意佝僂著身子走路。放眼一瞧大街上,只要上了四十的都得這樣走,這才叫穩(wěn)重老練持重沉著。
走路要走四方步,邁步要均勻,能緩不能急,身子要稍微向前躬著,略顯老態(tài)龍鐘之相,讓人對其年紀(jì)信服尊重,也顯示一種為人中庸恭謙的意味。
不過人呢,心氣兒很重要,你越覺得自己看不見就越看不見,越覺得聽不著就越發(fā)聽不著。自然愈是這樣覺得自己老了,就會愈發(fā)老,時間長了就是裝的也成真的了。反正阮天雄是想不明白,為啥要這么“糟踐”自己,腰板挺直,走起路來虎虎生風(fēng)才顯男兒本色。
掌柜的姓常,叫常興貴,按照輩分常思福都得叫他一聲叔??沙<壹掖髽I(yè)大親戚太多,要是都按輩分走,那就都沒了活路,最后只能淪為一幫窮鬼。相反常興貴很感激常思福,他也住在常家莊受常思福庇護(hù),兒子則在江寧府碼頭做工,同樣是常思福的產(chǎn)業(yè)。自己再干點(diǎn)這糧店的事由,吃得飽睡得著,靠本事掙錢,這都是常思福給的好日子。
常興貴年紀(jì)大了,本來店里還有倆幫工,一個干活的小工,一個是他收的徒弟。就過年前那陣,教了兩年的徒弟跑到姜家的糧店去做工了。而糧店缺了個人活就多了,小工吃不了苦也跑了。
這事兒不地道,糧行規(guī)矩除非東家放人,否則一旦離開老店,三年內(nèi)是不能再在同行業(yè)內(nèi)混飯吃的,更別說這樣簽了契約的學(xué)徒了。按照道理,可以去衙門告的,可常家要臉姜家卻不要臉,仗著大家都是親戚,擺明了不會告官,所以恣意妄為還洋洋得意。
“怎么了?”老掌柜常興貴斜眼看著這倆人,放下了手中常思福的信說道:“嫌差?莫要小瞧了這糧店,雖然門頭不大,可卻是連通東西南北的重要一環(huán)?!?p> 這一言道破了阮天雄和顧敬亭的小心思,管家劉忠曾提了一嘴,說姜家和常寧居合伙開了三家糧店,想要擊垮常思福的糧店,具體情況他們?nèi)チ司椭懒恕B牭竭@個,三兄弟可來勁了,就連常平也嚷嚷著想來。
可劉忠說常平是大少爺,如果他也出面就等于徹底撕破了臉皮。殺雞儆猴也要點(diǎn)到為止,阮天雄和顧敬亭出去做一些事情最為合適,意思也到了還不至于太過。
說的這么重要,還這么有象征意義,再有常平這層關(guān)系,怎么也是個體面的差事,不曾想竟然是這么一個小破店,小門小戶的看起來還沒他們從太平村租的房子大。不過被常興貴說到了臉上,兩人也只能連連搖手口稱沒有沒有。
常興貴無所謂的笑了笑,隨后道:“我呢年紀(jì)大了,干不動活了,你倆得多多擔(dān)待點(diǎn)??吞自捨揖驼f這一次,我不管你們和常家大少爺是什么關(guān)系,反正來了這常家糧莊就得有規(guī)矩。我是掌柜,你們是小工,就得聽招呼?!?p> “您盡管吩咐?!边@點(diǎn)覺悟兩人還是有的。
常興貴對他們的態(tài)度很滿意,也不客套了,吩咐道:“大個兒,你叫阮天雄是吧,身強(qiáng)力壯的,前面的買賣和后面的糧食就由你搬進(jìn)搬出了。細(xì)品嫩肉的叫小顧是吧,看起來是個讀書人,我老眼昏花的,你識不識字?會不會算賬?。俊?p> “識得,會算。”
“那以后賬本就由你寫,寫好了給我過目一下。另外柜臺上的事情你先學(xué)著點(diǎn),學(xué)會了就是你哥倆搭班做了,我也可以歇著了?!背Ed貴伸了個懶腰道。
后院的房間充當(dāng)倉庫,這不似官家糧庫糧倉一般巨大,更承擔(dān)不起朝廷所謂蟲吃鼠咬的損耗。所以阮天雄每天不光要趁著天好的時候把糧食搬出來售賣,更要把倉庫的糧食麻包都檢查一下,發(fā)現(xiàn)有點(diǎn)受潮發(fā)霉的就曬一曬。
這可是個力氣活,整個糧店看著不大,但里里外外一百多包糧食還是有的,必須一袋袋檢查,要不人家小工受不了苦跑了呢,尋常人沒兩膀子力氣真撐不下來每天這么折騰。
人可以不吃肉,但不能不吃糧,可小小徐河嘴哪里有這么多買主,每日搬進(jìn)搬出,倉庫里的貨物卻不怎么出手,可老掌柜卻毫不著急。
阮天雄雖心中奇怪,卻沒有多問。在糧莊每日干活還是有所長進(jìn)的,比如倉庫內(nèi)的糧食如何儲蓄可以防潮防霉,為了多儲糧,倉庫多是向下挖的,不過地下返潮,于是便要夯實然后用火燒,燒到邦邦硬敲起來都有金屬音兒了為上佳。隨后鋪上土顆粒和碳顆粒,最后放上刷好桐油的木板,當(dāng)然桐油味道要散一散,木板上在墊上干草,這才能放糧食。
再比如官糧的麻袋和商糧的麻袋有云壤之別,別管是以前漕運(yùn)的漕糧還是現(xiàn)在海運(yùn)的官糧,麻袋多為專用,從麻袋到鋪蓋的蘆席全部是朝廷定制,每一道工序都有巨大利潤。而商糧麻袋則五花八門,有的圖便宜有的尋結(jié)實,但只有一點(diǎn),那便是不能與官糧專用麻袋相同,防止互相借調(diào)假公濟(jì)私。
這如何倉儲的學(xué)問與實踐,阮天雄就學(xué)了半個多月,總算掌握了個七七八八。用他的話說,太干了不行太濕了也不行,悶久了不行太透風(fēng)了也不行,這糧食簡直比人還難伺候。
至于顧敬亭那邊更是學(xué)的頭暈?zāi)垦#杏X比背書還難。難在哪兒呢?難在辨別糧食,他可是要在柜臺忙活的,糧食是哪里產(chǎn)的,口感如何,是陳糧還是新糧,又是幾年的陳糧什么的,這些都關(guān)乎著糧價。
糧店有專門的供貨渠道,可糧店掌柜卻要把好自己這關(guān),別管多熟接收前都要先驗貨。如何辨別,這里面的學(xué)問就大了去了,什么聞聽嚼看等等。
顧敬亭這人要強(qiáng)好學(xué),為了學(xué)這個天天泡在糧食堆里,根據(jù)參照和常興貴的指點(diǎn)不斷揣摩,學(xué)了足足一個多月才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累的是整個人眼圈烏黑,兩眼布滿血絲,都快脫了相了。
掌柜的這時又出難題,說什么還有造假的。有些摻了假的糧,或是吸飽了水或是摻了看不出來的假,這些都需要考驗掌柜的眼力。顧敬亭本以為大功告成,大喜之后卻發(fā)現(xiàn)路途遙遙,當(dāng)即情緒崩潰坐在地上足足一炷香的時間才緩過勁來。
兩個月后,里里外外兩個人都摸熟悉了,常興貴便把他們叫到了跟前,一邊收拾著包裹一邊說道:“你倆覺得咱們店買賣如何?”
“門可羅雀卻生意興隆?!鳖櫨赐さ?,阮天雄也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常興貴樂了,點(diǎn)指著顧敬亭道:“果然油嘴滑舌,不過老夫從未見過你倆這么聰明的人。一個力大無窮卻頭腦聰明,就這倉儲之事,尋常人要學(xué)上好久,老夫從未教導(dǎo)過你,你卻自己悟到了。阮天雄,好樣的,誰說粗莽者大多頭腦簡單的,你就是個例外?!?p> 阮天雄鞠了一躬,謝過老掌柜。隨后常興貴又對顧敬亭道:“你可是老夫手把手教的,你倒是說說何為門可羅雀又怎么會相反的生意興隆呢?”
顧敬亭侃侃而談道:“徐河嘴是個小碼頭,倒也熱鬧繁榮,但畢竟還是太小了,熱鬧歸熱鬧,可喊一嗓子半個徐河嘴的人都能聽到。而碼頭能停泊的船只也少,只能輪番??浚帜苡卸嗌偃四??所以雖然每日擺米出去販賣,可真正買的人卻少,徐河嘴除了咱們和以前姜家的一家糧鋪,現(xiàn)在他們又開了兩家,可謂是僧多粥少。百姓圖便宜,他們就故意壓低價格,弄得人聲鼎沸顯得生意好。人都去了姜家,咱們自然是門可羅雀,實在冷清得很啊?!?p> 顧敬亭略一頓又言:“可咱們卻又生意興隆,每日皆有人來買糧,而且還不是一石兩石的買,少則六七十石,多則幾百石。大部分交了錢卻又不提貨,只讓我開一個聯(lián)號的票據(jù)。我到現(xiàn)在也沒鬧明白是怎么回事兒,我想您是現(xiàn)在想告訴我了?!?p> 老掌柜笑了,沒再藏著掖著直接說了出來。常家很聰明,做這商糧生意錢貨兩清很重要,運(yùn)糧販賣路途遙遙,不似平時零售可以三節(jié)結(jié)款。徐河口有滁河水道,沿著水道行舟即可走長江行江運(yùn)又可通運(yùn)河通漕運(yùn)。
只需在徐河嘴交易,商議好糧食種類成色和價錢。量少的可以直接拉走,糧店要是貨備不夠還可以從相鄰的汊河鎮(zhèn)常家莊拉。量再多的江運(yùn)可以直接去江寧府南京城外的下碼頭倉庫領(lǐng),漕運(yùn)可以去揚(yáng)州東南邊的曹家莊倉庫領(lǐng)貨。
如此一來,那兩邊只管倉儲不管錢,而徐河嘴地處較中的位置,無論水路還是陸路的買賣到這里都比較方便。錢抓住了,人抓住了,常家口碑又好,東西南北的小糧商都愛到徐河嘴的常家糧莊做買賣。
“那憑啥人家不自己收糧進(jìn)糧,非要靠咱們轉(zhuǎn)這一手?”顧敬亭問道。
常興貴邊收拾著邊回答道:“咱們糧食便宜啊,收得多量大就價低,有自己的運(yùn)輸船只,各地也有關(guān)系,自然價格比他們單去要便宜點(diǎn)。商人可不就是賺中間這點(diǎn)差價嗎?他們總量少,貨運(yùn)成本高,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這糧食的買賣可不是誰想干就能干的。”
“掌柜的,您收拾東西這是要去哪兒啊?”阮天雄問道。
常興貴笑了:“常家莊啊,我要回常家莊養(yǎng)老去了。都這個年紀(jì)了,兒子也爭氣,我不養(yǎng)老干啥?!?p> “不是,您老走了我哥倆咋辦?”顧敬亭錯愕道。
常興貴笑了,隨后他把打好的包裹背在肩上,站起身來道:“我要不走一切怎么開始?至于你倆怎么辦?該說的我都說了,該教的我也教了,不懂就來常家莊問我,反正又不遠(yuǎn),別的只能祝你小哥倆自求多福了?!?p> 糧店門口,雇來的大車已經(jīng)等著了,常興貴跳上車,一句告別的話都沒說,隨著滾滾車輪漸漸遠(yuǎn)去,留下阮天雄和顧敬亭面面相覷。
“就這么走了?怎么和避瘟神似的?”阮天雄撓頭道。
顧敬亭也一臉納悶道:“剛才那話啥意思?什么叫不走怎么開始?”
想了半晌見天色已晚,他們決定提前關(guān)門上板,今天趁著老掌柜走了給自己放個假,忙活了倆月了,今天可算逮到機(jī)會偷個懶了。一般買賣都關(guān)門較早,可唯獨(dú)糧油雜貨店天黑還開著店,有的為了防盜關(guān)了大門還會留個窟窿小窗。
很多早上出去干活晚上才收工的腳行力工和雜工八叉,他們多是忙活一天,帶著一身臭汗直至傍晚才收工。拿著錢這時候才買米買面給一家人置辦嚼谷,吃飽喝足明天便又是一天。不過徐河嘴人不多,也耽誤不了幾個生意,兩人年輕心性且就關(guān)了門,兩耳不聞窗外事放松了放松。
次日天明,阮天雄和顧敬亭倒是沒睡懶覺,兩人各自忙活完各自的活兒,便一并到了外面搭起的棚子下面。顧敬亭教了阮天雄幾個字,隨后又顯擺起了自己新掌握的關(guān)于糧食的本事,反正聊來聊去,說的無聊了又講起了故事。
“這就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故事?!鳖櫨赐で辶饲迳ぷ樱首鞲呱畹亩似鸩璞攘丝诓杷?,結(jié)束了關(guān)于楊修的故事。
阮天雄若有所思沉浸在故事里,然顧敬亭卻左右四顧,隨后抬頭看了看太陽自言自語:“這都啥時辰了,今天咋這么閑?散客少,也不至于一個也沒有啊?!?p> 就在這時候常平騎著馬來了,常平這個大少爺當(dāng)?shù)脙?yōu)哉游哉,除了家里給找了個先生教書讓他苦不堪言外,平時也不用勞作干活,吃喝還有人伺候,倒是舒坦得很。他平時除了吃吃喝喝,就是去跟他那漂亮“姐姐”常如玉逗悶子。
當(dāng)然大少爺?shù)鸟瘊椫鹜藐纷解邓矊W(xué)了個十成十,有些人想玩也學(xué)不會,可常平還真有這個天賦,這些不用教他一沾就會。就說這騎馬吧,尋常人家別說不會騎,有的摸都沒摸過,馬可不是便宜的牲口,可對于常家來說馬匹就不是回事兒了。你看常平現(xiàn)在騎得,要說他會個鐙里藏身估計都有人信。
只見馬還沒停常平就翻身下馬,動作麻利得很,說不上來的利索帥氣。這讓顧敬亭眼睛一亮叫道:“你小子騎得真不孬,一會兒教教我?!?p> “教什么教??!快去看看吧,姜家的糧店到處敗壞咱家糧莊。不光這個,人家那兒全是人,你倆門前連個毛都沒有啊。天雄哥,秀才,兩位哥哥啊,這可都是我的家產(chǎn)?。 背F娇迒手樀?。
“啊?”阮天雄和顧敬亭二人大吃一驚,轉(zhuǎn)瞬間眼前浮現(xiàn)出了老掌柜常興貴走時那云山霧罩的話和隱隱的壞笑。
看來,他說的一切真的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