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屋內(nèi)眾人各懷各的心思。賀樓允安緊蹙著眉,眼瞧著薛子軻來救場,氣不打一處來卻不好發(fā)作;春妍有一瞬間的驚訝,旋即低頭默然;而薛子軻則滿目柔情地望著身邊的春妍,仿若真的如他所說,兩情相悅。這么一瞧,春妍倒是有些羞澀的意味。
拓跋浚沉默了半晌,開口說話,卻是盯著馮錦:“既然子軻兄如此坦然,一個丫頭罷了,隨你?!?p> “那臣妾先帶春妍回去了。”馮錦依舊是低眉順眼,瞧不出一絲情緒。
折騰許久已是晌午,卿硯焦急地等她二人歸來,端了午膳,桌上還有昨日冒雨買來的馬蹄糕。馮錦拿了筷子一粒粒地?fù)芘肜锏陌酌祝瑖@了一口氣放下碗筷,叫人撤下。
“春妍,你叫了我那么多年姐姐,你卻終究是因我失了清白之名。”她牽起春妍的手,一滴淚砸在手背上,“若不是我,你還有機會覓得良人,名正言順地嫁出去。而今卻被逼無奈,擔(dān)此與人私通的污名?!?p> 一霎時,春妍也紅了眼眶,忙抬手去揉揉眼睛:“夫人這是說的什么話,奴婢本還高攀不起什么好人家,此番能跟了薛大人,是奴婢的造化?!?p> “夫人,殿下來了?!鼻涑幵谒呁▓蟮墓し?,拓跋浚已進了門,揮手叫二人下去。
卿硯領(lǐng)著春妍退下,拓跋浚猛地將門一關(guān),立在馮錦坐著的榻前,伸了一只手指去撫她的臉:“你哭什么?!?p> “是哭薛子軻要娶別人了,還是哭自個兒的婢女做了你想做的事情,你心里不高興了?方才在世子妃那邊,我不想讓她看了笑話,你們卻拿我當(dāng)傻子?”
“臣妾不過舍不得春妍小小年紀(jì)便嫁人離我而去,殿下說得這樣難聽,只我二人憋一肚子氣,倒不如干脆叫旁人看了笑話?!瘪T錦避開拓跋浚的手,站起來與他對視,“您何必每每提到薛子軻便這副樣子,臣妾與殿下相識八年,竟連這點信任都難得?”
“相識八年哪抵得上你們幼時的單純情誼,一別十年都能一眼認(rèn)出;雁門那次,你一個荷包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不要命似的進山尋你;如今他的衣裳從你房里出來,怎能不叫人多想!”
馮錦見他又翻出這許多舊賬,別開臉道:“一別十年,我哪知他在殿下書房?雁門之行,薛公子救的是殿下與臣妾二人,您是君,他是臣,拼死相救豈不應(yīng)該?今日您也見了,春妍再過幾日便是薛家明媒正娶的妻。臣妾竟不知我在殿下心中是如此不堪之人,早知如此,當(dāng)日就該離了這傷心地,何必上趕著要做您的妾,還以為您是我一生的倚靠。”
“放肆,我當(dāng)真是將你慣得無法無天!”拓跋浚拂袖,一把掃掉了桌上的點心碟子,瓷器碎裂的聲音砸進馮錦心里,幾塊切得方方正正的馬蹄糕滾落一地。
馮錦驚詫地瞧他,旋即自嘲般地笑笑,他還少說了一樣兒,若是叫他知道連給皇后過壽的燈心草也是薛子軻想法子弄來的,怕是更要說出個黑白來。蹲下身去撿那一地的碎瓷片:“原都是臣妾的錯,好好的日子,弄得一團糟?!?p> 說罷將那瓷片狠狠往腕上一劃,血慢慢滲出,沿著皓白的腕淌下,滴落在地下的馬蹄糕上,炸開一片鮮紅。
“你做什么?錦兒!”拓跋浚轉(zhuǎn)過身子正瞧見她發(fā)了狠似的劃破自己的皮肉,慌忙將她從地上抱起,喚卿硯去請?zhí)t(yī)。
“不礙事,殿下叫臣來得及時,碎瓷渣子進的不算深?!碧t(yī)將馮錦的傷口處理了,包扎妥當(dāng),又向拓跋浚道,“只是懷孕之人本就心思重,敏夫人身孕已有三個月,正是危險時候。可千萬注意,切勿再受驚?!?p> 馮錦原本呆愣的目光驚訝地望著太醫(yī),沒受傷的那只手不受控制般撫上小腹,她竟有了身孕?
“夫人自個兒還不知道吶?看來這小皇孫甚是安分,沒有折騰夫人。只是后面可就要注意,您身子瘦弱,若再不補補,顯懷了以后怕是要受累。”老太醫(yī)笑盈盈地道,“臣先恭喜殿下、恭喜夫人了?!?p> 著人送走太醫(yī),拓跋浚這才反應(yīng)過來,方才的不快早已拋在腦后,只剩下了欣喜:“錦兒你聽見了嗎,我們有孩子了,我明兒就請旨去,晉你的位份?!?p> 馮錦怔怔瞧他眼里的喜悅,仿佛和剛才大發(fā)雷霆的不是一個人。地上的一片狼藉早已拾掇干凈,可那句“我當(dāng)真將你慣得無法無天”像一顆刺扎在她心上。晉了位份又怎樣,不過還是個妾,見了他要下跪,見了他的妻也要行禮。
她又想起姑姑那個未及出世便被親生母親殺死在腹中的孩子,靜默許久,那句話循著記憶,從她口中說出:“大魏皇室,沒有母憑子貴的先例。多得是子貴母死,母貴子賤。臣妾出身低微,向來放肆,再尊貴的位份只怕也消受不起,恐恃寵而驕累及身邊人。”
說罷不再看他,翻了個身面對著里頭,可手卻忍不住貼在自個兒腹上,心里早已化成一汪水。
拓跋浚知她在賭氣,他也有些后悔,每每遇到這種事情便控制不了自己,這回竟還出口傷人。索性便坐在床沿上,也不說話不煩她,只靜靜守著,待她消氣。
黃昏時卿硯將晚膳送來,馮錦不知什么時候已沉沉睡去,哭過的眼睛腫得像兩顆桃核。拓跋浚將手指豎在唇邊,讓卿硯不要出聲,親自上前去替她擺碗筷。
“殿下,奴婢多一句嘴。夫人年紀(jì)尚小,許多事恐怕難以想得周到,薛公子于她不過是個舊時朋友罷了,殿下就別憋著氣了。夫人自七歲被送進來,如今陪伴殿下也有八九年,殿下在她心中分量早已十分重要,只是連她自個兒都沒察覺。”卿硯一邊從托盤里端出碗碟,一邊輕聲道,“如今又有了孩子,夫人的不周之處,還望殿下多多擔(dān)待。”
拓跋浚站在桌邊,這樣的場景,黃昏斜陽,清粥小菜。他愛的女子恬靜地睡著,多年的婢女與他悄悄說著關(guān)于她的話,歲月仿佛在這一瞬變得無比溫柔,碧瓦飛甍的皇家院落也成了尋常人家。
“從小便是如此,錦兒脾氣倔,我又愛跟自個兒過不去。春妍眼看就要嫁進薛家,這事以后不要再提了,叫人傳了閑話,錦兒和春妍的顏面都要受委屈。”他將筷子接過,挑了些馮錦平日愛吃的裝進小碗里,“我在這兒等她醒,你且去陪陪春妍,那丫頭也是個膽子小的,不過難得忠心。”
卿硯稱是,輕手輕腳出了門去。馮錦也已醒了好一陣,正聽見他二人談話,眼淚又不受控制地滑下來。她也不知是在氣自己糊涂不長心眼,還是氣拓跋浚方才不信她。雖然這會兒心下想通了,今日的事確是因她而起,正如卿硯所說,想得不周到,但凡拓跋浚有一點不給她留面子,就算是擔(dān)個管教不嚴(yán)的罪名,恐怕她主仆二人早晨在賀樓允安房里便被發(fā)落了。
拓跋浚聽見她翻身的細(xì)碎聲響,忙端著粥上前,見她又落了淚,俯下身伸手去揩:“你別哭,今兒是我錯了,往后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我都第一個信你。你記不記得咱們在雁門的時候,我在城樓上說往后要帶你看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你再哭,眼睛哭壞了可就看不見了。”
“今兒這事就算過去了,既然子軻已承認(rèn)了是春妍,咱們便高高興興把春妍嫁出去。她是你的大丫頭,又跟咱們那么些年,左右不該委屈了。”見她收了眼淚,拓跋浚舀了一勺粥,吹涼了遞到她面前,“卿硯說你午膳也沒吃,好在咱們孩子乖,不然餓壞了還不是要折騰你?!?p> “它那么小,哪知道餓?!瘪T錦聽他服軟哄著自己,少女的心霎時間柔作一團,瞧著他認(rèn)真說自己錯了的表情,頂著紅腫的眼睛破涕為笑,張口咬住了他遞過來的粥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