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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心凍

第二章 念奴嬌

梅心凍 秦非樓 3141 2019-12-27 15:21:46

  刻下,眾人皆停箸止語,轉(zhuǎn)而凝神注視著臺上這位女子。

  女子先是一曲晏殊的《木蘭花》:

  杏梁歸燕雙回首。黃蜀葵花開應候。畫堂元是降生辰,玉盞更斟長命酒。

  爐中百和添香獸。簾外青蛾回舞袖。此時紅粉感恩人,拜向月宮千歲壽。

  隨后,歌聲一轉(zhuǎn),曲調(diào)哀婉欲泣,唱的竟是道君皇帝北行途中見杏花有感而作的《燕山亭·北行見杏花》:

  裁剪冰綃,輕疊數(shù)重,淡著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問院落凄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者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jù),和夢也新來不做。

  此刻唱來,曲意悲痛魂傷,盡管靖康之變已經(jīng)過去十余年了,但座下的諸人都無法忘卻這段記憶,平日里醉生夢死也罷,營營碌碌也罷,對于這段永遠無法愈合的歷史傷痕,此刻突然被揭開,依然還是那樣的揪心,那樣的難受。

  那一座城的繁華,那一代人的風華,都已如地震之后的無數(shù)生命一樣永遠地埋在斷壁殘垣之下,而活著的人則必須在那漫天塵土之中承受著無法呼吸的苦痛。這種苦痛會貫穿很多人的一生。

  賓客或緬思前塵或沉浸歌喉之中,俱喑默不語。

  角落里有一太學生打扮的儒生竊竊地勾眼瞧了一眼臺上的舞者,又恐旁人覷著,忙將目光縮了回來,正襟危坐,一副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模樣。怎奈那舞者珠喉嚦嚦儀態(tài)萬千,撥弄得他心旌搖搖,時不時地偷瞄上幾眼。

  他那張青澀又干凈的白臉上清晰地刻畫著他初出茅廬的局促和琴心初挑的羞怯。那鄰座的瞧他心猿意馬卻還故作君子,不由得輕蔑一笑。那儒生聞其笑聲,自覺難為情,滿面羞慚地縮起了頭頸。

  “她也好意思唱這曲?”那鄰座的冷笑道,語氣頗為輕蔑。

  那儒生聞言,悄悄欠身,低聲問道:“錢公子何出此言?”那錢公子猶似吐了一口惡氣一般啐了一口唾沫,瞥了一眼儒生,眼睛里立時流露出一種對膚淺之人應有的鄙薄之色,不過臉上還保留著斯文人應有的體面,他反問道:“你還不知道她是誰吧?”

  那儒生想了片晌,問道:“這小娘子莫不是崔舍人那多才多藝的千金?”盡管他的語氣不甚肯定,但他看舞者的眼神已然多了幾分輕薄之意,甚至還有點惱怒,就好似是有什么卑賤的東西唐突了他尊貴的眼睛。

  那位錢公子手搖著銀杯盞,翹著二郎腿,用一種惡意的眼神作出了回答。杯盞行至嘴前,他瞟了臺上的舞女一眼,酒過舌尖,溫潤適口,綿軟有度,他不禁閉上眼睛大贊道:“嗯,不錯!”

  看他沉醉的模樣,也不知其是夸贊舞者還是夸贊杯中物,落下酒杯時,他還不忘舔一下被酒浸過的嘴唇,那滿足的眼神猶似在舔舐某人的身體。

  那儒生微微應承了一句,眼神已經(jīng)轉(zhuǎn)向臺上,不過此刻他的眼神已不像之前那般閃閃爍爍——對于一個卑賤的女人來說,多看你一眼,那是你的福氣。

  “此歌聲妙絕,比之教坊那些個樂師有過之而無不及啊。這崔舍人當真是不一般啊,竟能培育出這么才貌俱佳的女兒來啊?!笨滔拢迳男那榇蠛?,說起話來,臉也不紅了,脖子也伸直了。不過說到“才貌俱佳”,他似乎還是更欣賞“貌”多一些。

  那錢公子本欲飲酒,聽那儒生醉眼迷離地說了這么一句奉承話,微微一哂道:“崔舍人是不一般啊,她不過是一個螟蛉之女!可舍人卻把她當親生女兒一般。先前,崔舍人本想將她許給衍圣公的三郎,衍圣公也不嫌棄她的出身,就許了這門親事??扇f萬沒想到,就在兩家議親的節(jié)骨眼上,她自己去公府推了這門親事。衍圣公寬宏大量,不與她計較??赡阏f,這讓崔舍人以后在衍圣公面前怎么做人???哎,老話說得好啊,這別人家的肉哪里煨得熱?”

  “這可真是……”那儒生跟著附和道,“真是枉費舍人一片苦心了。”

  “根本就是不識抬舉!也不想想,若不是崔舍人,她早就充入教坊淪為賤籍了,還能在這花枝招展。到底啊,是那忘恩負義的小人之后,老子通敵叛國,生的孩子也是恩將仇報的白眼狼,養(yǎng)不熟!”

  那儒生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舞者,手上還不時擊節(jié)相和,突聞錢公子如此說道,一時驚慌失措,俯下身來,壓低聲音道:“錢公子,此話不可胡說?。 比迳鷥裳劢渖鞯乇溠仓闹?,生恐此人再作浪語。

  可沒成想,這位錢公子有酒壯膽,說起話來更是有恃無恐:“有什么不能說的!”

  “她老子就是個賣國賊!”錢公子猛地一拍桌子,于喉嚨里爆發(fā)出一聲怒吼,那還來不及吞咽下去的酒水頓時噴涌出來,濺了一地,連那儒生臉上也滿是酒水,其中還摻雜著錢公子那味道濃重的唾液。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他那叔父到現(xiàn)在還在拿金賊的俸祿呢!誰是他的君?他是誰的臣?這還不是證據(jù)?別以為她老子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了,他的罪,百死難贖!”錢公子帶著十分的醉意切齒怒罵著,任周圍的人如何勸說,也堵不住他那橫飛的唾沫。

  “她父親與她叔父是兄弟不假,兄弟倆感情好也是事實,可我們不能就此斷言她父親……”后邊客人道。

  “原來是賈青天啊,聽說前兩日你斷了個案子,奸夫殺丈夫,同伙是奸夫的弟弟,理由是這兄弟倆從小就感情特別好,干什么都是一塊兒的。哎,那死者的叔父送了你好大一塊匾,我都瞧見了,斷案如神!”

  “不可理喻!”

  “雖是如此,可她大爹爹當年白溝自縊殉國,那也是忠貞不二的?!弊筮吙腿说?。

  “你爹是殺豬的,怪不得你學豬叫學得那么像!”

  “有辱斯文!”

  “梁溪先生也曾為其父辯護過,張將軍通賊之說,由來無據(jù)。只憑若干人的風言風語,那是不足為信的。”右邊客人道。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錢公子冷笑道,“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假若有一天你當了諸侯,我一定不會相信的。你除了拾人牙慧,還能干什么呀!”

  “其心可誅!”

  那錢公子仰頭一聲大笑,又灌了一口酒,喝完,將酒杯子往桌上一摜,右手胡亂地抹了一下嘴巴,然后又開始了他的謾罵,不過這一回,他罵的是不是那名舞者,也不是舞者的父親,而是這滿座的賓客:“你們這些人就是口是心非!背地里誰沒罵過他是賣國賊!”坐著罵人不盡意,他還準備站起來。

  可這人還沒站起來,膝蓋就先落了地,緊接著,只聽他喉嚨里一聲沉悶的嗝響,瞬時那滿肚子好酒傾腸而出,猶如決堤的洪水一瀉千里,而他那連嘔帶吐的嘴里還呶呶不休地叫喊著:“誰,誰,誰戲弄老子?”

  周圍的賓客見他舉止粗鄙,已有幾分鄙薄,刻下見他這般狼藉污穢,更是厭惡。各個都唯恐避之不及地向一旁躲閃,臉上還帶著驚弓之鳥的恐慌。這一陣恐慌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哎喲,錢公子,錢公子,這是怎么了?”嗅覺敏銳的管家周秉仁聞臭而至。

  見到眼前這副光景,他心里自然是高興不起來的,但這個時候無疑是他這個崔宅管家大展拳腳大顯風光的最佳時機,無論他心里有多厭惡,有多么抗拒,他都不會將這些情緒寫在臉上。

  臨危不亂,處變不驚,這是一個管家的修養(yǎng),如果連自己的情緒都管不住,何以管一個家,這是崔洵給他的教訓,也是他一直信奉的座右銘。

  在他沉著冷靜的指揮下,現(xiàn)場很快恢復了秩序,賓客也逐漸回歸入席。而那位引發(fā)恐慌的肇事者則以“醒酒安神”的名義被強制帶離了現(xiàn)場。而直到離場的最后一刻,他還在對自己適才突然屈膝這個意外耿耿于懷,他甚至懷疑現(xiàn)場有人意欲加害他。

  盡管周秉仁一再跟他說,那是杯弓蛇影,可這個人十分頑固,根本不聽周秉仁的話,而作為一個有修養(yǎng)的管家,周秉仁自然也不可能因為他那滿口腥味的唾沫就相信了他的陰謀論。

  最后,管家與醉漢之間的口水戰(zhàn),以一個缺乏修養(yǎng)的拳頭戛然而止。

  完事之后,周秉仁還不忘回席安撫方才受驚的賓客。賓客們微笑著展示了他們謙謙君子們的風度與雅量,其中還有一人主動問候了錢公子的境況。這個人,就是方才與錢公子攀談的那位儒生。

  這個善于唾面自干的年輕人在那場騷動之前就已經(jīng)全身而退,如今他端坐其間,悠然自得地欣賞著舞者曼妙的舞姿和優(yōu)美的歌聲,心情特別好,好得就像是一個曾經(jīng)欺負過他的惡人得到了應有的報應,讓他感到全身舒爽,只是他隱隱覺得空氣中還殘留著一股讓人作嘔的惡臭味。他聳了聳他那一塵不染的鼻子,大啐了一口唾沫,算是對這股“惡勢力”作出了一種“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回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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