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神看向公輸?shù)?,從那雙紅色的眼瞳中看出了迷茫。
“孩子,什么是好,什么是壞?”
公輸?shù)ぷ彀蛣恿藙樱珱]有出聲,而是陷入了猶豫。
“簡單的例子,以愛人者為好人,而殺人者為壞人。這句話對么?”
公輸?shù)ひ琅f沒有說話。
谷神又說:“若所愛之人為劫掠而來,所殺之人為奸匪暴徒,那么以此為前提的愛人者是壞人,而殺人者是好人,這句話對么?”
公輸?shù)さ椭^,身體慢慢地顫抖。二人站在廣場之中,周圍的所有人給他們留出了大片的空間,忽略掉公輸?shù)つЩ嫩E象,他們看起來就像是先生在教導(dǎo)學(xué)生。
谷神最后給出了答案:“對,它們都對。”
公輸?shù)べ咳惶痤^來看著谷神,眼中的迷茫更深了幾分。
谷神接著解釋說:“天地事物的真相取決于有與無,評價好壞亦是如此。當(dāng)你知道什么是有,便能知道什么是無。好比殺人是有,那么不殺人便是無。如果你不知道真正的有與無是什么,那么基于此所作出的好與壞又有什么意義呢?”
公輸?shù)ぱ壑械拿悦\了一些,反而是變得有些恐懼起來。
谷神卻是嘆了口氣,道:“丹,我一直認(rèn)為你不是愚笨的孩子。我想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猜到了?!?p> “老師,我想知道當(dāng)年的真相。”公輸?shù)ね蝗还钠鹩職庹f。
谷神沉默了一下,道:“孩子,直接看見真相會很殘酷,甚至?xí)屇闼廊?,你也不懼么??p> “對?!惫?shù)っ嫔珗皂g。
于是,谷神不做猶豫,直接掏出一幅畫卷,畫卷在公輸?shù)さ拿媲罢归_,所描繪得正是當(dāng)年公輸皇朝的結(jié)局。
隨著畫卷的展開,此中畫面把那個地獄般的人間勾勒得淋漓盡致。而谷神的聲音在旁邊徐徐而來:“五百年前,人間帝國皇室荒淫無度,天下民不聊生,軍閥四起。在起義大軍攻入放天城的時候,當(dāng)時的公輸皇帝將皇宮珠寶集于一處,引火自焚,大火連綿三日,死傷無數(shù),成為人間慘劇。”
畫卷慢慢收起,公輸?shù)ぷ允贾两K不發(fā)一言。
她忽然傻傻地笑了笑,又慢慢把笑容收緊。
但在下一刻,她突然跪到在地上,一雙爪子扣住自己的腦袋,慢慢地拉扯著,同時痛苦地慘叫起來。她的額頭上滿是血,仿佛是想要將身體裂開了一般。
谷神沒有阻止,因為他知道,一旦公輸?shù)ぶ勒嫦啾厝粫ε伦约后w內(nèi)的魔魂,想要將其從自己的身體里的趕出去,但這樣做的后果除了死亡別無他法。
玄牝道不度命絕之人。
公輸?shù)ぐ炎约旱哪X袋扣得鮮血淋漓,可還是沒辦法把自己一分為二,因為不管她如何努力,作為魔族的另一半都會阻止她。
公輸?shù)ね蝗槐┡骸安?,我不相信,這都是你們這些人編造出來的謊言!”
她再度沖向谷神,而谷神則順勢將那畫卷盤旋在她身邊,慢慢地將其包住。
此時谷神閉上眼睛開始念咒,畫卷也隨之散發(fā)出巨量的金光將她的全身貫穿,在她不斷撕心裂肺的呼喊聲中,隱藏在她體內(nèi)的魔魂正在慢慢地脫離出來。
剛剛完成滅火的伏唯剛落回到地面,看到眼前一幕趕緊跪地緊張道:“師尊,強行用度魂大法會直接殺死她的!”
但谷神沒有半點猶豫,依舊完成了施法,將公輸?shù)んw內(nèi)的魔魂徹底逼出,令其在畫卷中化為灰燼。
公輸?shù)ぶ匦碌乖诹说厣?,不斷地喘息著,此刻她的眼睛已?jīng)恢復(fù)黑色,表情仿若木偶。
“丹,你怎么會變成這樣?”
突然有熟悉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
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公輸?shù)ね现_步環(huán)視四周,尋找那熟悉的聲音來源。直到江白推開士兵,走到了她的面前。
公輸?shù)ぬа劭吹浇祝谶@種情況下見到江白的她再無往日的神色,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以何種表情面對這位故人。
悲傷?喜悅?憤恨?都感覺不到了……她感覺自己就像變成了一個孩子,對所有的一切充斥著疑問,包括自己的過去、家族的謊言,甚至是江白,都變作了橫亙在她面前的重重疑問。
“怎么會這樣……為什么啊……沒有人告訴我世界是這樣的啊……”
她在向江白提問,也像是在向在場的每一個人提問。但她眼神空洞無物,看不出求知若渴,卻像是瀕死前的無盡迷茫。
說完這句話,她的嘴角流出鮮血,身體緩緩地倒了下去。
就在將要倒下之際,江白踏前一步,及時跪地接住了她,讓她倒在了自己的懷里。
盡管在進入皇宮之前,江白已對可能看到的場面有所心理準(zhǔn)備。但她從未想到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公輸?shù)ね嗜チ怂心Щ暮圹E,變回那個普通的人類女孩時所表現(xiàn)出的絕望會如此觸動人心。
此時江白心中涌現(xiàn)出復(fù)雜的情感,或是出于憐憫,或是因為慈悲,亦或是自責(zé)。
江白莫名地想起黑澤死前說過的“情至深處,是最不得計較”。她一直都是精明的小偷,習(xí)慣把得失計較得明白,連情感亦是如此。無論是自己的親情、友情,還是可能存在的愛情,甚至包括那些對一切事物的舍得之情,她都計較過得失,并在認(rèn)為最合適的時候果斷“背叛”。這是她自詡的“絕情”,也屬于她自己的絕情之道。
然而,她雖然嘲笑陽生所遵循的絕情,但有時也難以理解老爹屢屢為了救人而到處奔走,即便所救之人不是他們的親人,連名字都不知道。直到現(xiàn)在,她終于理解了一些。老爹會為了素味平生的人奔走,是因為他“不計較”。不計較對眾人的幫助,是老爹常掛嘴邊的兼愛天下,不計較自己的得失,便是他的絕情。
公輸?shù)λ膼勰綗o異是虛妄的,因為那個名叫江白的人從來都沒有真實存在過,但那份愛卻是真實存在的。一個擁有愛的人能愛別人,自然也能愛自己。她明明可以引導(dǎo)她兼愛自己,卻害她走上了自殘的道路。
江白收斂起一切思緒,慢慢地將懷中的女孩抱緊,眼睛無神地說:“別怕,我來帶你走了……我?guī)汶x開放天城?!?p> 可是,懷里的女孩已經(jīng)無法回應(yīng)她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將公輸?shù)け鸨成?,一步一步逐漸走遠(yuǎn)。無論是谷神還是皇家,沒有一個人敢來阻止她。
此時天空淋淋漓漓地下起了雨,讓她離開的背影也變得模糊。
在麒麟大道上,江白背著公輸?shù)ね蝗荒_滑倒地,把她連同公輸?shù)ざ嫉乖诘厣?。她沒有從地上爬起,而是坐起來抱著腿哭了起來,哭聲越來越大。
隱藏在周圍屋檐下的師弟們早早就看到了她,卻無一人敢靠近。因為他們也是第一次看見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師姐有一天會哭得那么傷心。
江白哭著,直到有一個人慢慢走到她的面前,為她撐起了傘。
江白慢慢抬起頭來,看著那個人,哭聲卻變得更大了,還用夾雜著哭聲的聲音哭訴道:“是我,我害死了她……”
在這一瞬間,她仿佛變回了小孩子。
“好了,別哭了?!蹦侨擞脺厝岬穆曇粽f,同時蹲下來伸手抹過江白臉上的淚。
“你玩也玩夠了,該回家了?!?p> 來人正是江無方。
一直消失在眾人身邊的喻真卿出現(xiàn)在了大學(xué)宮內(nèi),準(zhǔn)確地說是原來百寶和清目盲的住處。
他推門進去,院子里只剩下空蕩蕩的一片,長凳邊的歪樹也早已掉光了葉子。
在不經(jīng)意間,他在門邊發(fā)現(xiàn)一把與落葉混雜在一起的紙扇。他將紙扇拾起,臉色冷淡地看了又看那首所謂的詩。
“我本無心……卻奈何為他人惡。”
白檀營地內(nèi),公輸右已經(jīng)沉寂了很久。
一個時辰前,通過斥候得知放天城內(nèi)有火光沖天,這個消息令他大感不惑。按照原定計劃,如果敖一聽信了公輸厘的話,在皇宮布下陣勢,那么在公輸長忌等人按兵不動的情況下,敖一應(yīng)該會主動對白檀發(fā)動進攻才是。
但如今的情形卻是:原本與公輸長忌確定進攻皇宮的時間很大概率沒有推遲,因為那場大火便是明證??伤麉s想不清楚火是如何起來,因為原本的計劃里不存在火燒皇宮或者放天城這一環(huán)。他早把皇宮作為自己的財富,又怎會做出這樣的計劃,這要么是公輸長忌自己所為,要么就是在那場戰(zhàn)斗中發(fā)生了什么意外。
公輸長忌依然按原計劃進入皇宮導(dǎo)致陷入陷阱,那么白檀此地一直等不到人來便顯得正常了。
公輸右暗罵了一句蠢材,便開始猶豫著自己是該直接坐船離開還是帶人回去救人。但若是選擇回去救人,又擔(dān)心落入了對方的陷阱。
就在他終于下定決心有所行動之際,突然有手下急報:“家主,有大隊人馬正急速向大營過來!”
公輸右頓時打起十二分精神,推開營地城寨的大門,發(fā)現(xiàn)河邊居然早早起了霧氣,把整個營地都隱藏在了霧里。那遠(yuǎn)處來襲的敵人架著火把,在霧氣中穿行,而且速度奇快。
“那些人是什么人?”他問一旁士兵。
那士兵先是搖了搖頭,謹(jǐn)慎回應(yīng)道:“霧氣實在太重了,哪怕是最接近的斥候,也只能分辨出那些人身上穿著禁軍的服飾,渾身上下抹著黑炭的特征?!?p> “那些人是帝國的軍隊!”突然城寨下傳來熟悉的聲音。
盡管因為霧氣有些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出身形輪廓,但公輸右一眼就認(rèn)出了來人正是此前失蹤很久的公輸厘。
公輸右頓時怒氣起來,伸手一吸,直接將城寨下的公輸厘直接吸了上來,一把攥住了脖子,只需一用力就能讓他一命嗚呼。
“父……父親……”公輸厘難以呼吸,掙扎著呼喚著,眼睛都翻了過來。
公輸右隨即把他狠狠地扔到地上,冷冷地說:“你昨天都去了哪里?”
“去了皇宮?!惫斃逦嬷弊?,咳咳地說。
這小子倒是坦誠,反而出乎公輸右的意料。他盯著地上的公輸厘,想聽他繼續(xù)說下去。
“我之所以去皇宮,是因為暗中通過范大禮得知大長老讓他偷偷將靈火'流火水'送入皇宮,打算在今日火燒皇宮。于是,我告知敖一白檀集結(jié)為假,火燒皇宮為真,并特意讓丹看到我,為的是讓父親和大長老放棄進攻計劃?!?p> “火燒皇宮是怎么回事?”
公輸厘連連喘氣,道:“我認(rèn)為大長老是想借火燒皇宮陷害父親,他們沒想到父親會被丹救回來,于是謀此下策。據(jù)范大禮所說,在白檀河邊上用于運行的舟船早已備好,可見在大長老的計劃里,火燒皇宮是真,白檀集結(jié)也是真?!?p> “可你為何不直接告訴我?”
“我只是不想打草驚蛇……何況我人單力薄,長老們不承認(rèn),父親恐怕也拿他們沒辦法。”公輸厘瞄了兩眼公輸右的眼睛,不敢抬頭?!颁顜统D晏娲箝L老辦事,但范大禮卻一直聽命于前鶩王。當(dāng)初鶩王手上能拿到范大禮的把柄,我也不例外。所以大長老不知道范大禮聽命于我,我不想因為此事害了他的性命。”
“你倒是有心。”公輸右冷笑,細(xì)想起來當(dāng)日他在給大長老商討計劃時,后者的表情確實很不對勁。
公輸厘接著說:“不過,父親沒有放棄進攻計劃,而是選擇了留在白檀,沒有和長老們一起進攻皇宮。于是大長老便放棄了火燒皇宮的計劃,讓范大禮將流火水從皇宮取出,布置在白檀……”
公輸右制止了他繼續(xù)說下去,而是望向了旁邊一位家族老人。那老人頓時臉色煞白,跪地道:“家主,在白檀布置的惹火之物確實有名為流火水的異物,但老朽確實不知它是何種危險之物,只是那漕幫人……”
“夠了。”公輸右握緊了拳頭,“厘兒,既然大長老放棄了火燒皇宮,那從放天城方向燃起的煙氣是怎么回事?”
公輸厘這時跪在地上,說:“因為那是我讓范大禮放的火。”
“嗯?”
“流火水這種異物,哪怕皇宮再有防范,還是會燒起來。當(dāng)大火起來,大長老一定會覺得是父親所為,父親早就知道他們的謀劃。白檀火燒是假,皇宮火燒是真,范大禮沒有把流火水送至白檀。于是,他們會果斷逃走,同時一定會把父親留在白檀的消息告知敖一?!?p> 說著說著,公輸厘的目光突然覬覦上了公輸右旁邊的那位家族老人?!暗鋵嵈箝L老并不知道,火燒白檀的計劃沒有終止,而替他負(fù)責(zé)實施這計劃的正是……”
公輸厘突然暴起,從靴子里取出一把匕首反握住,在那位家族老人驚恐的眼神中瞬間割破了他的喉嚨,頓時血流如注。
“就是你,公輸帆!”
“不,我……不……”名為公輸帆的家族老人捂著被溫?zé)狨r血侵滿的脖子,搖搖緩緩地倒下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一幕著實震驚了公輸右,比起公輸帆的背叛,他更驚訝于公輸厘的果敢。這個因為走火入魔的廢子居然在一瞬間讓他看到了當(dāng)年天之驕子的模樣。哪怕不說這一刻的作為,這兩日來的種種謀劃也讓人不得不感嘆,當(dāng)年的那個被稱為公輸大公子的公輸厘是真的回來了。
但這種回來卻讓公輸右既高興,又隱隱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