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因為放假的原因,白晨出現(xiàn)在了醉生夢之外。
和從前不同,這次的他從范統(tǒng)那里討來了一身華服,特意打扮了一下,只要不開口,頗有些翩翩公子的感覺。
而且,因為替煙雨姬還了債務的原因,他深信自己這次總不會像上次那樣狼狽。
但事情還是出現(xiàn)了一些偏差。
“顏姑娘不在?”他很驚訝地問那位素日和煙雨姬較為接近的女姬。
見到白晨到來,這位和煙雨姬親近的女姬主動迎了上來,將他招呼到一處隔間。但轉(zhuǎn)頭便告訴了他這個“噩耗”。
“公子過來的時候,她前腳剛走。若公子不嫌棄,可以留在這里等她。顏姑娘說了,公子是店里的貴客,萬不能怠慢?!蹦敲⑿χf。
“她去了哪里?”白晨追問道。前腳剛走的話,一路追過去,應該能夠趕上。
但女姬搖了搖頭,笑道:“公子似乎覺得,奴婢這個當下人的,也能曉得主子的去向?!?p> “呃……”白晨聞言無奈垂頭。
那名女姬又說:“若公子愿意留下來等的話,其實也不失為一個好選擇。公子聽說過落落么?”
“落落?這是人名?”白晨皺著眉頭問。
女姬嫣然一笑,道:“是花名。他是九道中伎藝門人,伎藝者皆有花名示人,就像顏姑娘雖出自九道人情,但同時也有伎藝的背景,煙雨姬便是她的花名?!?p> 白晨恍然大悟,于是問道:“那顏姑娘真名叫什么?”
女姬愣了一下,她原本以為白晨會接著去問落落的事,沒想到把話題回到煙雨姬身上。
她搖頭道:“沒有名字?!?p> “沒有名字?”
“女姬沒有名字,是很常見的吧?”女姬反問道。
白晨頓時啞口。
這時女姬又說:“落落也沒有名字,但他是天下伎藝門的第一人。聽聞他會短暫地經(jīng)過放天城,并且會在今日在醉生夢演出,公子難道不想看看么?”
“伎藝門第一?又是南潯子的榜單?”白晨相當無奈,自從江白的盜賊榜后,奇奇怪怪的排名逐漸多了起來。
女姬微笑點頭。
反正等也是等,白晨干脆說道:“那就等吧?!?p> 鶩王回到府上。
那名滿臉鱗片的光頭男子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
“花鯉,幾日不見,你都去了哪里?”鶩王從他身邊走過,臉色低沉。
花鯉緩緩抬起布滿青色鱗片的臉,一雙魚眼死氣沉沉。
“宋紋的問題,屬下已經(jīng)解決了?!?p> 鶩王站定,原本低沉的目光忽然閃過一絲微亮。
“那就好。你和宋紋都曾是那個女人帶到放天城的。找個辦法,跟她說一下吧?!?p> 花鯉搖頭,神色凝重道:“恐怕不能跟她說了?!?p> “為什么?”
花鯉這時微微曲身,沉吟道:“我殺了宋紋?!?p> “你殺了她?!”
鶩王驟然轉(zhuǎn)身,他瞪著眼睛,眼珠微微發(fā)顫,滿臉難掩怒容。
花鯉低頭不語。
鶩王一把抓住花鯉的衣領,將他拽到自己跟前,暴怒道:“我答應過她,要讓她離開東土,你竟敢殺了她?你知不知道她是我母妃的……”
“鶩王殿下!”花鯉大聲打斷鶩王暴怒的聲音。
他抬起頭,緊盯鶩王的眼睛,“我比誰都清楚她在鶩王殿下心中的地位,但為了大業(yè),她必須死。她掌握了殿下您最重要的秘密,一旦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設想。”
“她不會泄露!”
“她會!”花鯉直面著素日里的主子,此刻卻以驚人的威勢蓋過對方。
“你可別忘記,她還是皇后身邊的丫鬟。當年我們逃難到東土,是趙月靈救下了她,趙月靈對她有萬般恩情,她不可能不報!”
鶩王喘著氣,臉上雖然依舊帶著怒氣,但氣勢在明顯減弱。
他松開了抓住花鯉衣領的手,咬牙切齒道:“下不為例。”
花鯉自然接著作揖感謝開恩,接受了這個“下不為例”。
這時候,花鯉轉(zhuǎn)移話題道:“鶩王殿下,鹿王心的失利,萬不要放在心上。”
鶩王擺手道:“無礙。我原本就不認為能夠在東獵中勝過敖一,單論武力,他遠勝于我,這次的平局,于我而言不算糟糕?!?p> “丞相那邊沒有提供任何的協(xié)助么?”
鶩王想了想,原本他也以為勾玉會在東獵時出手幫自己,沒想到卻一直沒見到他。
“許是沒想到我們會進入焚龍山禁地吧,擔心自己會暴露?!?p> 花鯉眼珠流轉(zhuǎn)。焚龍山禁地住著一條焚龍,焚龍與神族或許存在某種聯(lián)系,讓丞相府的那位大主教不敢出面。
“對了,我聽說南橫也帶著黑鐵軍出發(fā)了?”鶩王突然想起。
花鯉點頭,“南橫也帶走了不少黑鐵軍的精銳,而且喻真卿也親自去為之壯行?!?p> “喻真卿……”鶩王緊瞇著眼睛,“我之前跟郡主提及趙太匡謀反,她必定會告訴喻真卿,那時就應該知道這會是一個陷阱。原本以為喻真卿會因此而設法讓黑鐵軍不去,沒想到他卻無動于衷?!?p> “他是故意的么?”花鯉也有點想不通,“原本他要是設法讓黑鐵軍不去,我們就可以在沐王府和皇帝之間的關系制造麻煩,他如此決定,是因為相信南橫也?”
“不一定?!柄F王搖頭,“趙太匡身上有著太多父皇身上的秘密,要鏟除這樣的人,父皇只會相信黑鐵軍。喻真卿應該是看透了這一點,對他來說,這恐怕是無奈之舉。只是這樣一來,倒真如那位大主教預料的一樣了?!?p> “能夠讓天官第一陷入如此困境,真是少見?!被幱行┮馔獾馗锌?。
這些年來由于真卿坐鎮(zhèn)沐王府,所有針對沐王府的計劃全都破產(chǎn)了,這一次出乎意料的順利。
鶩王冷哼一聲,“不管怎樣,南橫之后,就輪到他了?!?p> 突然響起敲門聲。
“鶩王殿下,丞相府的大公子來了?!?p> 鶩王對花鯉使了個眼色,同時高聲道:“讓他進來吧?!?p> “鶩王殿下,除了大公子,煙雨姬姑娘也在。”
鶩王聞言,嘴角微微一翹……
白晨坐了將近一個時辰,正感到困乏之際,樓下舞臺卻突然安靜下來。
這突然的反常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從隔間的樓臺探出頭去,瞄見樓下舞臺上站著一個身著長袖白衣的粉面戲子。
長袖拖地,厚重的粉底如抹女妝,看起來真有些濃抹動人。
“難道……這個人就是所謂的落落?”
白晨自然沒見過落落,他是從那些賓客的眼神猜出來的。能夠令這么多人同時如癡如醉的,想必是那個傳聞中伎藝第一的落落了。
琵琶聲漸起,舞臺上人影漸多,中間的那個身影也瞬間靈動起來。
“似良驥為何生雙角?為蛟龍卻又四蹄高。”
戲子在舞臺上唱戲,動作規(guī)規(guī)范范,聲音嚶囀動聽,甚至帶著點調(diào)皮。
白晨倚著憑欄,突然覺得他唱得很好。
“人情冷暖憑天造,誰能移動他半分毫。我正富足她正少,她為饑寒我為嬌。分我一枝珊瑚寶,安她半世鳳凰巢……”
白晨漸漸地聽得迷了,似乎眼前真有一位嬌氣又單純善良的大小姐在憂心吟唱。
“這都是神話憑空造,自把珠玉夸富豪。麟兒哪有神送到,積德才生玉樹苗……”
唱著唱著,突然,舞臺上長長的水袖甩起,飛舞,恰如風雨大作,連白晨都覺得自己起了寒意。
再看臺上的戲子,著一身襤褸衣衫,困苦不堪。
他挽起衣袖,聲音不再嬌氣,反而變得滄桑悲苦:“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厣?、早悟蘭因??蓢@我平白地遭此厄運,遭此厄運……”
舞臺上的他,將一個人的高起低落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演繹得引人入勝。
舞臺四周,鴉雀無聲,每個人都沉浸其中。
包括白晨。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p> 突然耳邊響起的聲音將白晨在癡醉的狀態(tài)下拉了出來。
他驚人地望向自己的側(cè)身,心有余悸。
側(cè)身之處,坐著一個帶著面具的華服男人,也學著他那樣倚著憑欄看戲。
他帶著戲曲里才有的面具,看起來和臺上的戲子毫無違和感。
“你怎么會在這里?”白晨問。
他記得江白提過,這個人或許是至人的使者。但他心底并不是很信,不是出于什么高深的理由,只是單純地覺得這副模樣沒有一點宗師的氣質(zhì)。
男人一動不動,面具下傳出聲音,“和你一樣,來聽戲?!?p> “誰說我是來看戲的?”白晨瞇著眼睛道。
彼時舞臺上的戲子慢慢退出幕后,片刻后,周圍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面具男輕嘆,道:“可惜了,少了一段?!?p> “少了一段?”
“嗯,最后一段?!?p> 白晨有些不明所以。不過他也見識到這場戲的厲害,只是唱了幾句就讓他沉浸其中,不得自拔。若非這面具男在他耳邊說了什么,他恐怕還在癡醉之中。
但這么厲害的曲子,這個面具男居然全程聽下了,還指出曲子少了一段。
“你真的是那個所謂的假面客?”白晨開始有點不再淡定。
“你以貌取人的毛病真是一點也不改呵。”面具下,傳來男人的輕笑聲。
白晨有些訕然,覺得再怎么還是要把這人當前輩看待,之前的魯莽有些過了。
“前輩,上次是晚輩無禮了?!?p> “你不是應該叫我?guī)煾??”假面客悠然地翹著腿。
“誰要認你當師父了?”白晨剛淡定下來,不到兩句再度炸毛。
“速速離開這里,萬不要與那個戲子,甚至是這個地方扯上關系?!奔倜婵吐曇羝降?。
“為什么?”白晨一臉茫然。
“你不會真的以為,那個姑娘喜歡你吧?”
“我……”白晨感到心被扎了一下。
“你不會以為這偌大的醉生夢背后真的什么依靠都沒有吧?僅僅是為了成為一個庇護所?天底下估計只有你和你身邊的那個魔族人會相信了?!?p> 白晨眼珠不停晃動,順著假面客所說的思路細想,不禁細思極恐。
醉生夢能在放天城立足,甚至能在店內(nèi)設立規(guī)矩,連丞相府的大公子都要遵守的規(guī)矩,絕非風月場所那么簡單。
“那它的背后是誰?”白晨問得緊張。
假面客眺望舞臺上重新出來的戲子,那個花名落落的男人,默然不語。
“是他?!”白晨頗為意外。
“南潯子的排名上,落落不僅是伎藝第一,也是陰陽第一,連世人皆知的陰陽大家公輸右也不過是排在第二?!?p> 這個叫做落落的家伙,竟然雙修伎藝與陰陽兩道,而且都是第一,實在天賦驚人!
“放天城原本就是一個放大了的醉生夢,每個人都在為了自己的私欲而鼓動著,沒有善惡之分,只有立場之別。你入局太深,所以我不得不來提醒你。”
假面客這時換了一張面具,是一張畫的哭笑不得的表情。
“哈哈,他也在留意著我們呢?!?p> 他指的是舞臺上的落落。他化著濃妝,在舞臺上盡情演繹,看起來從不往他們這邊看,但總給人一種如芒刺背的感覺。
鶩王府,鶩王看著公輸厘遞來的卷軸,眉頭細皺。
他問公輸厘:“喻郎,真的向丞相寄了拜貼?”
“沒錯,他已經(jīng)說明不日前往丞相府拜訪,所為的正是魔劍一事。”公輸厘頗為得意。
鶩王聞言不禁狂笑起來,“很好,沐王府南橫也、喻真卿兩翼皆已入局,我看那沐子敬還如何神氣!”
這時他目光一移,看向門前平平站著的女子。
“說來,此事還多虧了顏姑娘相助?!?p> 站在門前的煙雨姬行禮后說:“此事奴家已經(jīng)辦妥,那些人……”
“你不會以為這樣就能一筆勾銷了吧?”公輸厘忽然扯著嘴角,嘲諷起來。
他昂著頭,一派趾高氣揚的樣子,慢慢向門前的女人走近。
“醉生夢身上的可是窩藏罪犯的重罪,豈是幾個錢能還清?你的那些家奴也不是說放就能放的。不過是看在他們已經(jīng)服刑了二十年,恰逢太子將要大婚,陛下宣布大赦天下,我父親又恰巧掌管大赦名冊,才有了赦免的可能。”
公輸厘從身上拿出名冊,此時正好走到煙雨姬身前,笑道:“名冊我已取出,只要把他們的名字寫上去就能得到大赦。但……”
他伸出一指,略微提起煙雨姬光潔無暇的下巴,玩味說:“只要你肯陪我們一晚上,我就把它給你?!?p> “起初你們可不是這么說的?!睙熡昙嫒萸謇?,無視對方的褻意舉動,冷冷地說。
公輸厘聞言臉色一獰,狂笑起來:“我可沒說過這樣的話,我只是答應給你這個機會而已?!?p> 他的目光淫邪地在煙雨姬臉上掃過,游離到她一襲紅裙下玲瓏有致的身材,不禁咽了咽唾液。便再是把握不住,伸出手去,就要去扯對方衣服。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那只伸向煙雨姬衣服的手被前來的鶩王一把抓住,緊接著被他一把扯開。
在扯開的同時,鶩王更是狠狠地抽了公輸厘一個耳光。
“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
鶩王生氣地指著地上的公輸厘,罵道:“設計南橫也與喻真卿并非正道,我本不愿如此,只是形勢所迫。若可以選,我絕不愿自己,也不愿身邊任何人心甘陷入這陰險邪道中!拿來!”
公輸厘捂著火辣辣的臉龐,面紅耳赤,只得乖乖交出名冊。
鶩王取過名冊,繼續(xù)罵道:“九道天官門怎么就教出你這么個東西,若是再讓我看見你這樣,我就廢了你!”
公輸厘知道鶩王是真的生氣了,當即趕緊跪地求饒。
鶩王不再理他,轉(zhuǎn)身把名冊交給煙雨姬,帶著歉意道:“顏姑娘,按照之前說好的,你可以在這大赦名冊上加上十個人,只要不是傷天害理之人,我都會答應。”
自始至終,煙雨姬臉色不改,漠視著公輸厘的挑逗與鶩王的憤怒。
她微微欠身行禮,淡然道:“謝過鶩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