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法界回來,清目盲的世界重新變回黑暗。而在黑暗中,她的聽覺與嗅覺兀地變得更加靈敏。
此時她和百寶正站在江岸邊一處低洼處,淺水漫過腳踝。仔細聽時,有魚兒躍動,不時拍著水花,嘩啦啦的響。
清目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忽然回過頭來對百寶說:“百寶,你能為我抓一條魚來么?”
這一剎那,她的表情好似恢復(fù)到了平常的樣子。
百寶愣了一下,沒料到她會這么快恢復(fù)正常。而對方的話,也讓他回想起上次她煮的那一條魚。
“你是真的不怕犯戒么,寒單城的規(guī)矩是不能吃肉的?!卑賹氉チ俗ヮ^發(fā),隨口說道。
少女聞言先是吐了吐舌頭,而后明媚地笑了?!皠e扯了,我跟他們從來都不是同類。在寒單城的時候,我就經(jīng)常往河邊去,在那里,我結(jié)識了我的師父,他教我本領(lǐng),也教我如何煮魚?!?p> “師父?”
“是一個很神秘的人,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你,但就是因為他,我才有勇氣活到了現(xiàn)在?!彼椭^回憶,漸漸斂起了微笑。
看得出來,那段時間算上她人生中不多得的幸運日子。
讓百寶感到奇怪的是,在他以女孩內(nèi)心構(gòu)筑的法界里,這段幸運日子并沒有出現(xiàn)。或許在她記憶中還算不上難以忘記的事,又或許是因為記憶變得模糊,已分不清真實與虛假,無法明辨過去是否真有這么一個人來到她的身邊。
百寶自然是猜不到的,甚至懷疑是否真有這樣一個人,還是女孩自己在絕望瀕臨時所造成的幻影。
“百寶,魚都要跑了?!卑賹氄伎贾沁叺纳倥鋈恍χ?zé)怪起來。
“好啊,我這就給你抓來!”
百寶索性不作多想,轉(zhuǎn)身挽起褲腿,踩著泥濘趟水走去。
此時,他微躬著身,雙手奉在身前,看起來有些小心翼翼。
但在他的周圍,魚兒忽然激動地跳動起來,猛烈地用身體拍打水花,將水沫甩向中間,試圖模糊他的視線。
百寶瞇著眼,瞄準了前面一條大肥魚。沒有任何的技巧,只有近乎野獸的本能,他一躍而起,雙手猛然如魚叉般扎向跳躍起來的大肥魚……
身后,傳來少女的歡呼。
沐雪非用力地一拳頂在橋上的雕柱上,冷眼看著遠處捉魚中的男女,面無表情。
但站在她身后的沐雪正依然感覺到了一些火苗。
“姐,咱們要不回去?”他試探著問。
沐雪非冷板著臉,搖頭道:“我們過去等他?!?p> 忽然眉角輕顫,覺得說的不對,遂補充道:“不,是他們。”
“過去,是過去哪里?”沐雪正不解地撓了撓頭。
“燕要歸巢?!?p> 沐雪非冷冷地回應(yīng),說話間已開始轉(zhuǎn)身下橋。
沐雪正快速地“哦”了一聲,懵懵懂懂地趕緊跟上。
百寶終于抓住了魚,不可避免地把自己搞得泥濘不堪。但對他來說是值得的,就像是卸下巨大心理負擔(dān)后的一種發(fā)泄,對他們來說都是如此。
清目走在前面,哼著曲子,嘴里含著半截草葉,蹦蹦跳跳得像個兔子。
而在她的身后,則跟著一個滿身泥濘的少年。
快到院子時,百寶突然感覺到一股殺氣,正從門縫里滲出來。
他皺著眉頭,待走得近些,心頭的擔(dān)憂先是驚咋了一下,然后慢慢被不安填沒。
她,她怎么會過來?
他停下腳步,頭皮有些發(fā)麻。
前面的清目感覺到他的異樣,也隨之停下,轉(zhuǎn)過身微笑著說:“沒事的,郡主是個好人?!?p> 在百寶感覺到的時候,憑借自己出色的嗅覺,清目也感覺到了沐雪非的存在。
說完,她重新回過身去,先一步來到院前,推門而入。
沐雪非坐在院中長凳上,沒有進屋。而沐雪正則在蹲在灶房前,調(diào)逗著那只黑色的小奶貓。
小貓現(xiàn)在的狀態(tài)與昨日截然不同,完全沒了病懨懨的樣子,反而活躍了起來。
“你們總算回來了,我等得都乏了?!便逖┱鹕砩炝藗€懶腰,先是看到清目,然后才從少女身后發(fā)現(xiàn)那個滿身泥濘的家伙。
清目歪著頭,沐雪正對她來說是個陌生人,所以她也在猜這個少年的身份。
“世子,好久不見?!卑賹殢那迥可磉吿匠鲱^來。
身旁的清目于是開始笑瞇瞇地向沐雪正招手。只是沒有行禮。
換作過去的沐雪正,此刻已經(jīng)炸了,但在經(jīng)過江白的一頓修理后,現(xiàn)在的他對此看淡了。
虛名帶來的恭敬,不要也罷。地位是打出來的,所以他自回來后才一次次地挑戰(zhàn)飛霜,他從未贏過飛霜,故而把他視為前進路上第一個對手。
因而,他非但沒生氣,反而是樂呵起來,對那邊的百寶說:“你們是打算一直站在門上嗎?我姐還在等著你們呢?!?p> 百寶扭過頭去,只見沐雪非翹著腿,雙手環(huán)胸,一臉冷漠地看著他們,臉上冷冰冰的,如染冰霜。
“郡主,你……”他忽然卡殼,一時沒拿捏好說些什么,最后低聲說了句,“你吃了嗎?”
沐雪非一言不發(fā),只是視線不再盯著他看,而是全部放到了旁邊聽到百寶的話后,噗呲發(fā)笑的少女身上。
沐雪正沒敢笑,他早注意到姐姐態(tài)度不對,于是慢慢挪到百寶身邊,低聲說:“你惹我姐姐生氣啦?”
因為夜狼營的經(jīng)歷,以及江白的原因,他對百寶的印象早已有所改變。加上百寶挺身而出,在亂軍之中救下自己的姐姐,他更是從心底里佩服這個男人。
百寶不知如何作答。
他心里暗想,他原以為沐雪非會直接罵他,因為大學(xué)宮不允許男女合住,而他違反了規(guī)定。沐雪非作為一個嚴格執(zhí)行軍規(guī)的人,自然不會放過他。
但沐雪非沒有第一時間破口大罵,反而用上了這種冷暴力,這就令他有些費解了。難不成,她已經(jīng)知道清目的身份了?
百寶心里一顫,說也奇怪,沐雪非身為沐王府郡主,知道這點并不奇怪,但還是令他莫名地擔(dān)憂了一下。
因為沐雪非看向清目的眼神,不像是有妥協(xié)的余地的。
百寶逐漸感到有些如芒刺背。
清目這時靠過來,從他手里接過那條魚,笑吟吟地湊到他耳邊說:“百寶,家里來了客人,你先回去換件衣服,我自己把魚弄好就好了?!?p> 沐雪非眼角一顫。
好一個客人。
百寶垂眼看了一下,確實他現(xiàn)在的樣子太糟糕了,以這樣的樣子見人,在人類的觀念里是失禮的。
他正準備跟沐雪非說一聲,不料旁邊的沐雪正突然抓住他的手臂,拉扯著他一溜煙沖進了木屋。
“你怎么比我還笨吶?”沐雪正快手把門關(guān)上,縮著腦袋,神秘兮兮說。
“啊?”百寶不明所以。
“還裝傻呢,尚無婚嫁者,金屋藏嬌,在黑鐵軍中,可是大罪?!便逖┱芍劬?。
原來這小子是他當(dāng)成了欺辱良家少女的存在……
百寶有些無語。這讓他想起江白等人讓他當(dāng)清目保鏢的那一番說辭。就知道會有人誤會,但若是讓沐雪非誤會,可就麻煩大了。
“我說,這只是任務(wù)需要,你信么?”他試探著問,能說服這小子,他就有把握說服沐雪非。
沐雪正毫不猶豫地搖頭,攤開手。
“你真當(dāng)我是笨蛋呢?”
“那,如果這是你師父安排的呢?”百寶瞇著眼睛。
沐雪正頓時變得猶豫起來,他眼珠左右晃動了一陣,眉頭緊鎖。顯然,以他對江白的了解,出這樣的主意也不是不可能。
“真假?”
“當(dāng)真。”百寶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她是一個很重要的人,我負責(zé)當(dāng)她保鏢。”
“那為啥是你呢?”沐雪正歪著頭,難得混世魔王開始動腦子了,“換我姐姐,不是更好么?”
對哦,我當(dāng)初怎么就沒想到……
百寶后知后覺,呆滯了一下。
“因為我是一個魔族人,和人類跨了種族,所以他們認為沒關(guān)系?!卑賹殶o奈之下只能選擇瞎扯。
“你也認為嗎?”沐雪正忽然冷笑,像個窺探了真相的偵探,“現(xiàn)在全放天城都知道你喜歡我姐姐,可見魔族人不喜歡人類并不成立?!?p> 這時他轉(zhuǎn)念一想,“等等,要是連你這樣的人都同時腳踏兩只船,那我姐姐的名聲可還了得?”
百寶懵了。
不過聽到沐雪正提起全城的人都知道他喜歡沐雪非這件事,倒是他第一次知道,難不成是因為在大殿前的那一次?
“其實是因為她不喜歡魔族人?!彼窒氲搅艘粋€理由。
沐雪正想了想,覺得這個理由還可信一些。
這時百寶好奇問道:“你說外面的人的那些聲音,我怎么沒聽說過?”
“誰會為一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而激動?”沐雪正端著手,撇了撇嘴,“大家只是當(dāng)成笑談而已。不過說實話,這樣的笑談,我姐卻不生氣,這是我最訝異的。換作是我,早把他們的嘴巴都縫了……”
突然,一聲清脆的破碎聲從屋外傳來,打斷了沐雪正。
兩人趕緊湊到窗邊,戳了一個小洞偷瞄。
原來是清目不小心摔碎了一只瓷碟。
沐雪非離開了長凳,挺立在清目身前不遠,冷冰冰道:“半魔人的感官著實神奇。無目卻能知,與常人無異。只是不知道,這雙手,摸得出顏色么?”
“哇哦,姐姐說要給她點顏色看看。”沐雪正靠著窗,興致勃勃。
這小子,不會是認真的吧……
百寶心底無語,又忽然想起,自己干嘛和他一起蹲在這里看戲?
蹲在地上收拾破碎瓷碟的清目莞爾一笑,伸手指著自己高挺的鼻尖,“郡主是在說我嗎?”
沐雪非默然。
地上的少女隨即站起,臉上仍然洋溢著笑意,雙手交叉端起手,環(huán)放在胸前,巧笑道:“終是春風(fēng)暖綠,不是綠暖春風(fēng),是秋葉疊黃,而非枯徹秋意。萬事萬物皆有聯(lián)系,郡主身為谷神弟子,不會不懂一葉知秋,見滄海而知桑田之緣故。小女子躬身天地之間,雖目不能視,卻又怎么能說我不懂天下之色?!?p> “是么,”沐雪非進了一步,臉色冷漠,“我就來告訴你為什么?”
清目臉色微變。
“因為你只是一個俗人。不管道理如何高深,但人卻只是俗人?!便逖┓抢湫Γ白杂讕熥鹚臀宜淖?,柳綠花紅。你可知何意?”
少女笑容逐漸淡化,默然不語。
“綠柳是綠柳,紅花是紅花,見葉知秋,非見葉落,而見葉枯。你選擇用整片春天去為自己辯護,卻不去承認一個正常的認知問題。只有內(nèi)心空洞的人,才會那樣迫切需要外物的掩飾,就像裹藏著欲望的軀殼。你在渴望什么?”
“我怎么一句都聽不懂?!便逖┱谘肋肿斓負项^。
百寶訝異不已,沒想到沐雪非居然能一眼看穿清目內(nèi)心的空洞。
清目僵著臉,艱難地再度笑起,眼睛閃過一抹靈光。
“男人。我渴望著一個男人。”
此言一出,直接把沐雪非定住了,對方這唐突的答案打亂了她的節(jié)奏。
她眉頭緊鎖,咬牙切齒般道:“你依舊是寄托在外物?!?p> 說罷,她感到有些繃不住,便揚聲往屋內(nèi)喊:“啊正,我們回去!”
屋內(nèi)的沐雪正趕緊應(yīng)聲,然后開門出去,一步一跳地追上姐姐。
百寶也從屋內(nèi)出來,他沒來得及換衣服,依舊是那副泥濘不堪的樣子,追著走到了院外。
“郡主!”他在身后喊了句。
前面的沐雪非隨即停步,沐雪正自然也隨之停下。
“我……我……”百寶的內(nèi)心緊張,他覺得自己必須要說些什么,比如我跟這個女人沒關(guān)系之類的。但他和沐雪非又不是什么關(guān)系,這樣突然的解釋會顯得非常奇怪。
“你不用跟我解釋什么?!便逖┓堑卣f,“我現(xiàn)在過來,是因為清目同學(xué)今日棄權(quán)一事。希望她好自為之,認清自己的選擇對朝廷,對谷神的意義?!?p> 百寶想說的話到了嘴邊煙消云散。原來是因為這個原因,不是因為他和清目合住,也不是因為清目半魔人的身份。
一切都是為了朝廷,為了谷神。
沐雪正眉頭上下翻動,疑惑道:“姐,你剛剛也沒說……”
不料沐雪非一個急眼殺過來,沐雪正頓時噤聲。
這時清目也從院子出來,素手輕按在百寶的肩膀上,柔聲笑道:“你又忘記換衣服了?!?p> 沐雪非倏然抬眼。
又?
旁邊的沐雪正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眼前這架勢頗有些爭風(fēng)吃醋的意味。
于是,他突然高聲吆喝道:“都說有個漂亮女學(xué)生和一個魔族人合住,現(xiàn)在看來,長得也不怎么樣嘛!”
他說得心虛至極,回過臉來給百寶一個中指。他知道清目看不見,這個中指就是給百寶的。
清目笑而不語。百寶則是一臉茫然,眼睜睜的看著沐雪非慢慢走遠。
“你心跳得好快呀?!鼻迥坑⑿?,一只素手不知不覺撫上百寶的胸口處。
還在發(fā)呆中的百寶聽到此言,一下子回過神來,立馬地退了一步。
“跟你沒關(guān)系?!彼崎_清目的手,轉(zhuǎn)身回到院子。
這時清目的笑容慢慢消失,她側(cè)過臉去看已經(jīng)走得挺遠的兩人,吐了吐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