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學宮旁邊的演武場內(nèi),在連續(xù)兩天的術理講解后,今天谷神只是悠然坐在一側(cè),而讓伏唯代替了他的位置。
莫非又是考試?
上一次伏唯代替谷神的位置,就是為了宣讀考試的規(guī)則。
眾人的猜測大差不差,伏唯這次現(xiàn)身要宣讀的,正是武技比試。
簡單地說,就是比武。
每人依次上場比試,規(guī)則就是一對一,不允許幫手,也不準使用自己的兵器,只準使用演武場內(nèi)提供的兵器,但所有的兵器都要抽簽使用。
這條規(guī)則普遍被認為是針對環(huán)家兄弟三人的,天機匣不能用,三人基本被廢了一半武功。
據(jù)說這次比試的結(jié)果,和他們之前交的作業(yè)一起,都會列入講學最終的成績之中。所以不少人紛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江白一臉憂愁,她最不喜歡的就是這種比試,打個人還得考慮手下留情,太沒勁。
百寶沒多大所謂,打不贏他還可以認輸,他原本就不是為了成績來的。比起這個,他更關心清目的狀態(tài)。
她過來這里后,已經(jīng)發(fā)了很久的呆了,從前沒見過這么落寞的神色。看來昨天跟她坦白后,也給了她極大的心理打擊。
“你把她弄哭了?”白晨神秘兮兮地探到他耳邊說。
百寶一驚一乍,發(fā)現(xiàn)是這家伙賤兮兮的臉后,沒好氣地說:“沒你的事?!?p> 白晨撅了撅嘴,討了沒趣。轉(zhuǎn)頭望向另一邊,和清目相對,也有一個女孩呆了大半天。
那就是丞相府的大小姐,公輸?shù)ぁ?p> 兩人的表情幾乎如出一撤,白晨便想是多半是因為百寶和江白同時得罪了她們,惹了她們不高興。
這么一想,他心里不覺感到暢快了不少。
說起來,他也沒差到哪里去呀,怎么這兩人都有女孩倒貼送上門來,他就要去青樓當個舔狗,還吃了閉門羹。
那天公輸?shù)碚医缀?,?jīng)江白那么一嘲諷,他確實偷偷跑出東閬坊,去找夢中情人煙雨姬了,可惜身無分文,連門都進不去。
想著想著,好像又有些郁悶了。
“清目同學,你先來。”伏唯微笑著說。
他手里捧著一個竹筒,里面插著一堆竹簽,像個算命先生。被先叫的人可以通過抽簽選擇對手,也可以自行指定。
清目愣了一下,從呆滯中回過神來。她緩緩從人群中出來,走上演武臺,也走到伏唯面前。
伏唯把竹筒輕輕往她靠來,微笑不減,低聲道:“師尊很看好你,你的天賦其實不差,別放棄自己?!?p> 清目驀然抬起頭來,她看不清伏唯的樣子,只是感覺到眼前的印象那般明亮,刺得她眼睛作疼。
她低下頭,推開竹筒。
“我棄權(quán)。”
???棄權(quán)?
比試是谷神講學中,學生考核的一部分,歷來從來沒有學生表達棄權(quán)的,因為這不僅是丟了朝廷的顏面,更是對谷神的不敬。
一時間,臺下人心涌動。有緊張的,有擔憂的,也有看戲和幸災樂禍的。
“清目同學,三思!”伏唯瞪著眼睛,壓著聲音強調(diào)。
昨天清目回來的狀態(tài)他是看在眼里的,旁人或許看不出來,但作為玄牝山的大弟子,伏唯何其敏感,一下子就看出了她內(nèi)心的浮動。
剛才的那句話,正是為了提醒她。
但清目沒有理會,她選擇越過伏唯,走到谷神面前,躬身抱手道:“學生請棄權(quán)?!?p> 谷神右手端茶,左手細撫銀須,稍作停頓。
他上下打量著面前女孩,忽然輕笑了一聲,清笑道:“我同意了?!?p> 得到谷神同意后,清目很快轉(zhuǎn)過身去,在一眾驚詫的眼神下逐步走下演武臺,直至離開演武場。
白晨瞄了一眼百寶,此刻的百寶面色凝重。
沒看出來,這小子,傷人真深啊……
第二個出來的是公輸?shù)ぃ钊艘馔獾氖?,原以為清目棄?quán)已經(jīng)夠驚人的了,沒想到公輸家的大小姐上來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我選擇棄權(quán)?!?p> 頓時,場內(nèi)的氣氛由震驚之后,慢慢變得有些尷尬。
連續(xù)兩次選擇棄權(quán),此等對谷神的不敬甚至稱得上是羞辱了。
沐雪非趕緊站出來,恭敬道:“學生愿先行出戰(zhàn)?!?p> 面對學生接連棄權(quán)的局面,谷神的表情卻沒有多少反應。他仍然是維持著先前的和藹笑意,朝沐雪非搖了下頭,擺擺手,示意她退下。
然后,他含笑著面對臺上少女,笑道:“大學宮并非是強制的,任何人都有權(quán)利選擇留下或離開,丹,你可憑你本心而動,無須在意。”
公輸?shù)ぢ月渣c頭,對谷神的話,也聽得迷糊,只大約知道他是答應了她離開。
于是,她轉(zhuǎn)過身去,也緊隨清目之后,走下演武臺,往場外而去。
期間,她特意看了臺下的哥哥一眼。此舉多少帶著歉意。
公輸厘一臉冷漠神色,甚至眼中透出點點厭惡觀感。
反倒是他旁邊的鶩王一臉憂慮,眉宇間透露出些許……憐憫。
江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在人群中,公輸?shù)ひ恢睕]找到她的存在,直到她完全離開了演武場。
“看來這十二天的課令大家異常疲累?!惫壬褡谝粋?cè)溫聲道。
他看了伏唯一眼,說:“讓大家都回去歇息吧,比試一事放到明天繼續(xù)?!?p> 伏唯吃了一驚,沒想到師尊居然讓他們放假,莫非是因為接連棄權(quán)而生氣了?
不對啊,盡管棄權(quán)確實很過分,但師尊還不至于到這個地步就生氣。
見伏唯愣在當場,谷神微笑著提醒說:“與清目、丹沒有關系,是我正好將要迎接一位客人。”
伏唯眼珠一轉(zhuǎn),很快反應,然后低頭抱手道:“弟子知道了。”
雖然谷神并無說明是因為兩人的棄權(quán)離開所致,但在離開的眾人心中,仍然是把它當成了唯一的答案。至于谷神說的客人,則全然沒有放在心上。
直至離開演武場,行走在路上,突然看到前面一人一馬飛奔而來。來人身著赤甲,腰間佩劍,臉上掛滿了絡腮胡。
裴屸?
鶩王一下子認出來人身份。
裴屸駕馬同時在他面前穿過,朝他身后奔去,片刻沒有停留。
這是大學宮的方向。
裴屸走得如此著急,難道他就是谷神口中的客人?鶩王心感驚訝。裴屸是皇帝身邊的人,他此時過來,莫非是帶著皇帝的指示?
這在大學宮從未有過,因為皇帝一直不主張干涉講學,同時也是對谷神的某種承諾。
百寶心煩意亂。思慮之下,還是要再找到清目。
而江白卻是心狠,公輸?shù)づ芰艘矝]追上去,反而是把自己藏了起來,眼不見心不煩。
白晨都有些佩服這家伙的冷血了,不過不管怎么說,他們多少算是有人牽掛,唯獨他自己,孑然一身。
他決定再去醉生夢碰碰運氣。
憑借著魔族的手段,百寶最后是在江邊找到了清目。她坐在一塊青石上發(fā)呆,旁邊是一株楊柳,隨風微動。
“帝惡,再幫我個忙?!卑賹毜吐暷?。
空氣中響起一聲清脆的響指。
這突然的聲響把坐在青石上的女孩驚詫了一下,下意識地回頭,百寶就站在她身后。
“我想一個人靜靜?!彼剡^臉去同時說。
誰知百寶這時直接拉起她的手,將她一下子從青石上拉起,然后往江邊跑去。
清目反應不過來,身體已經(jīng)跟著跑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她聞到一陣熟悉的花香。腳下原本奔跑著的軟泥變作厚實,那個牽著她跑的人不見了。
她站立在原地,花香越來越濃郁,聽到一些微弱的笑聲。
這個地方,很熟悉。
她猛然驚醒,這里,不就是她位于寒單城的花園么?這個氣味,她絕不會忘記!
不知道百寶用的什么手段,居然把她送回到了這里。感受著這熟悉的感覺,她的心臟搏動得厲害。
她慢慢俯下身,纖細的指尖輕輕觸碰面前一株血蘭,那殷紅若血的花瓣。
突如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她大概聽到是有幾個人進來了。
腳步聲很輕,似乎是有意在輕腳進來,但對清目來說,天生缺陷的她擁有出色的聽覺,那外人看來輕腳的聲音在她耳朵里非常明顯。
她緩步過去,聽到一些花盆搬動的聲音。
“你們,是隔壁花園的么?”她小聲說。
搬動花盆的聲音消失了,換而代之是有人朝她走來。腳步步伐不大,是個女人。
“清姑娘,我們是隔壁花園的花奴,百花會要開始了,我們那邊準備的花不夠,特意過來借上一些?!?p> 她說得很客氣,從聲音不難判斷是個上了年紀的婦女。
“百花會,原來是百花會?!鼻迥柯月渣c頭,似乎回憶起來。
百花會是寒單城最大的節(jié)日,當天要把寒單城外的神山全部鋪滿各色鮮花,供貴族們賞玩。
為此,寒單城內(nèi)各地花園都要準備定量的鮮花,以供百花會需要。而這些需要準備的鮮花,也成了各地花奴的硬性要求。
如果沒有完成指標,就要接受相應的處罰。
至于處罰是什么,她不知道,因為她的花一向準備足夠。但也只是剛剛夠量而已。
“很抱歉,我這園里的花也只是剛剛足夠而已,實在沒有借與你們的?!鼻迥课⑽⒌皖^,表達歉意。
來人腳步站定,距離她大約三步。
“清姑娘,大娘年紀大了,很不容易,你可否體諒一下我,來年我也幫幫你?!眮砣诉€未死心。
“清姑娘,體諒一下我們吧?”身后,有人接話而至。
清目能猜到大約有三人,應該是隔壁南院的人。
她搖搖頭,“我真不能借?!?p> 過去她曾經(jīng)想過去借,但曾留在這里的一個老花奴告訴過她,在這個問題上,決不能善良,否則會害死自己。
她相信老花奴的判斷。
見清目不為所動,老婦人開始有些躁動起來。忽然,她猛然回頭,指著同伴喊:“別管她,直接搬!”
清目眉頭一皺,沒想到這些人如此蠻橫。
“你們再如此,我要去告訴城主了?!?p> 老婦人一聽樂了,手指著清目高挺的鼻子說:“你一個賤種的話,也有人信?留你一命已經(jīng)是莫大的恩賜,還想著告發(fā)我們?”
清目表情平靜,如柳的眉毛狹長,細彎著,嘴角微微繃緊,臉上光潔無暇。
許是看多了女孩這般圣潔的面容,婦人越看越氣,她踏前一步,怒罵道:“你娘是個妖精,你也是個妖精,以后不知道要勾引多少男人!”
她越罵越刻薄,但越看那張圣潔無瑕的臉就就越覺得自慚形穢,最后氣不過,直接揚起手,想給這妖女一個教訓。
清目眉頭緊鎖,她聽到那些花盆搬動的聲音頻繁,也聽得婦人罵她的刻薄。但她卻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婦人揚起手,朝她臉上扇下之際,她都已經(jīng)默認被打的命運。
但有人接住了那扇下來的手。
“你,你是誰?!”婦人驚恐的聲音。
清目也感覺到了,這股熟悉的氣味,是百寶!
百寶抓住婦人的手腕,微微用力,臉上冷漠如霜。
“啊呀!”老婦人頓時痛得叫喚起來,把其他還在搬花的同伴勾引注意過來。
百寶猛地一甩,將她扔倒在地上,其他人趕緊過來扶起。
老婦人抱著手腕嘶喚,聲音難聽且聒噪。不難發(fā)現(xiàn),她的手腕在剛剛被百寶直接抓斷了。
“你們這對奸夫淫婦!”老婦人還在破口大罵。
“你們是不是想脖子也被擰斷?”百寶笑瞇瞇地看著她們。
為首的老婦人頓時收了聲,再看這個并不算高大的男人渾身散發(fā)著一股陰邪之氣,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趕緊在同伴的攙扶下逃出了院子。
“你怎么把她的手給擰斷了。”身后的清目輕聲無奈。
“怎么,有問題嗎?”百寶回頭一笑。
“花奴的手要是干不了活,會被趕出去,你折她一臂,如折她一命?!?p> 說到最后,清目忽然嘴巴動了動,但沒有發(fā)出聲音。她想起了什么,然后嘆氣一聲。
“算了。這里是你造的幻境?”
百寶搖搖頭,“你可以理解為這里的一切都是真實的?!?p> 清目一驚,抬起頭來瞪大了她那如沐水沫的眼睛,“我真的回到了寒單城?”
百寶笑笑,“也不算,這個地方算是一個法界,也就是依靠某種法則而創(chuàng)造出的一個空間。不過與一般的法界不同,這里的法則僅是對現(xiàn)實的模仿,沒有獨特的禁制與祝福,所以你會感覺在現(xiàn)實一樣,也會回到寒單城,以及會遇到那些你不喜歡的人?!?p> “沒想到你竟有這樣的本領?!鼻迥亢艹泽@。
她知道所謂的法界是指在施加了某種法則下的空間,但大多數(shù)法界是對現(xiàn)實中某一片區(qū)域施加法則,比如放天城周邊的法界,其目的是識別靠近放天城的邪祟。而要直接創(chuàng)造一片空間作為法界,則可稱得上至顯之術,在人間也只聽過谷神有此本領。
百寶聳聳肩,“別急著夸我,這不是我的能力。我不是跟你說過,我有個朋友,這次是他幫忙的?!?p> “你那位朋友……”
“我不想談這個。”百寶神色冷淡,他拉起清目的手,“你還未見過百花會吧,要不要去看看?”
清目想了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百寶也不例外。
至于百花會,她確實是沒見過,花奴是沒有資格參加百花會的。這里雖然是百寶構(gòu)筑出來的世界,但到底不是現(xiàn)實,所以去看看百花會也無妨。
“我想去看看?!?p> 但很快她轉(zhuǎn)念一想,“不過,現(xiàn)在還不是百花會的時候吧,我的花都還在院中?!?p> “這有何難?!卑賹毿χf,“我說它有,它就一定有?!?p> 說罷,他直接拉著清目的手跑了起來。
剛跑出西院,清目就覺得腳下踩的地方又變成了松軟的泥土,撲鼻而來的花香更加濃郁了。
果然就如百寶所說的那樣,百花會只要他說有,就一定會有。
百寶松開了她的手,輕聲說:“你閉上眼睛,我數(shù)三下再睜開?!?p> 清目愣了一下,她眼睛原本就看不見,閉眼與不閉眼有差別么?
“別多想,聽我的。”百寶在她身邊說。
可能是因為百寶的強烈要求,也或是她漸漸地對百寶的信任。她終于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一,二,三,睜開?!?p> 她的眼睛慢慢睜開,視線從眼底一點一點擴展,先是一點紅色的,然后是黃色,再然后是一片藍色,最后,是一整片的姹紫嫣紅。
如海潮般的景色一下子涌入她的視線里,五色的花兒、蔚藍的天空、飄渺的白色的云,每一樣景致都像活了過來。
她的眼睛瞪大,呼吸激烈地像是想把空氣都吸入鼻腔之中。
她的眼睛,能看見了。
這一刻,百寶靜靜地站在她身后看她,而她看著前方,晶亮的眸子中映著漫天的姹紫嫣紅。
“我能看見了?!彼@喜地回頭去尋百寶,發(fā)現(xiàn)了站在身后的百寶。
“在這片法界之中,我就是最大的規(guī)則。”百寶微笑著和她解釋。
她終于看清了百寶的樣子,不是想象中的帥氣,甚至有些老土,眼角微低,隨時帶著點憂郁氣質(zhì)。
她忽然笑了,笑得那般晴朗,一雙明眸半彎著,亮晶晶地,像是要滲出陽光。
百寶撓了撓頭,有些尷尬說:“是不是很難看?”
清目笑著說:“不好看,但是,很帥?!?p> 百寶一愣,沒想通這句前后矛盾的話。
未等他仔細琢磨,清目迎著微風,在這片姹紫嫣紅的花海中舞動起來。時而追逐著蝴蝶,時而隨著飛動的花瓣而舞,全然忘卻了百花會,其實不只有他們的存在。
幾個手持彎刀的士兵從花海四處摸過來,他們應該是聽到了這里動靜,一見其中一人是花奴打扮,另一人又像是個外鄉(xiāng)人,頓時抽刀而來。
百寶手指一點右眼皮,輕聲說:“他們就交給你了,不要殺人,血染了這里就不好看了?!?p> “真把我當打手了呀。”空氣里有人笑聲瑯瑯。
一個和百寶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現(xiàn)身,如箭步一般竄入花海,緊接著便聽到一聲細致的“噗通”聲。
整個百花會里的外人都消失不見。
偌大的繁花世界里,只剩下他,和那初見人間的女孩而已。
大約是過了好久,女孩終于是玩累了。她靠在一株樹旁微微喘息,臉上滿溢笑容。
“眼睛能看見的感覺如何?”百寶走到她身邊說。
“原來這個世界是這樣的?!迸⒏锌卣f。
“哦?那你以前覺得世界是怎樣的?”
女孩低頭想了想,目光稍稍變得有些晦暗。
“都是火?!?p> “都是火?”
清目的瞳孔突然亮起,扭頭望向百寶,認真地說:“百寶,我有個想去的地方,你能幫我嗎?”
看著她認真的表情,百寶意識到這個地方或許才是她最大的心結(jié)。
“可以。”他鄭重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