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寶!百寶!”
翌日早晨,白晨按照約定領(lǐng)著孩子們上山。
他一邊走一邊喊,目的是給百寶提醒一下,好做好準(zhǔn)備。
按照往年的劇本,百寶會扮作一個張牙舞爪的青面魔鬼鉆進(jìn)地洞里,等他們走近了,然后就跳出來嚇嚇人。
下林村的村民們不怕百寶,但潛意識里還是不會讓自己的孩子也明目張膽地走到百寶面前。
百寶是一個魔族,也是有獠牙,會飲血的。
所以對于下林村的孩子們來說,魔族是一個混亂的概念。一方面,他們見過自己的父母追著百寶打,另一方面,他們的父母又時時刻刻提醒他們魔族是吃人的魔鬼,萬萬不能靠近。
白晨要做的是糾正他們的觀念。魔族是恐怖而駭人的,這有助于避免有人私自渡河進(jìn)入白骨森林。但他也想告訴他們,百寶是個不一樣的魔族。
白晨叫了許久,見許久都沒有回應(yīng),那劇本里的地洞也早就過了,人影都沒看到。
這貨不會忘了吧?白晨心里郁悶。想來真不該給他錢,不知道去泡那位良家少女去了。
“老師,我聽我娘說,山上的魔頭是個膽小鬼,到底是不是真的?”一個孩子說。
“不是,他只是善良,所以才不會還手。”白晨不假思索地回答。
這個問題他回答了不止一遍。
百寶確實是個膽小鬼,但至少他不想這么說,也不想別人這么以為。
“你們平時看到百寶的樣子都是他故意變出來騙人的,他的真正樣子其實是個青面獠牙的怪物,跟清河里的水鬼差不多?!?p> “真的假的?”孩子們不解,以往他們眼中的百寶在外貌上和一個普通凡人并沒有什么分別。
白晨笑了笑,“當(dāng)然是真的,因為魔族天生就是兇殘的,所以長得兇殘點(diǎn)也不奇怪。不過你們要記住,百寶已經(jīng)改過自新,所以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傷害你們。這世上的魔族除了百寶,都是兇惡的?!?p> 說話間,他們已經(jīng)走到百寶所住山洞的洞口。
白晨又一次嘗試著叫了聲,還是沒有任何回應(yīng)。
白晨有點(diǎn)惱火,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他領(lǐng)著一眾孩子進(jìn)入山洞,因為是白天,加上山洞里透光的地方很多,所以還是很敞亮的。
他們一進(jìn)來就看到百寶躺在床上,披著薄薄的一塊東拼西湊的爛布蜷縮著,不停地發(fā)抖。
百寶的樣子驅(qū)散了白晨心里的不滿,他輕輕喚了一聲:“百寶?”
沒想到這一聲把百寶驚得一下子從床上跳起,蹦下來,滾進(jìn)床底下后繼續(xù)蜷縮著發(fā)抖。此刻他的眼珠已經(jīng)變成深紅色,仿佛一只受驚的兔子。
“老師,這就是兇惡的魔族?”旁邊的孩子有些疑惑地說。
滿眼望去,盡是疑惑的眼神。
這下弄得白晨很是尷尬。他只好對孩子們說:“看來我們來的不是時候。大牛,你帶著大家回家吧,我留下來看看他?!?p> “老師,我聽我爹說,昨天在城里看見他被人打哎?!贝笈Uf。
白晨皺了皺眉,但沒有接著往下問,而是好聲好氣地對他們說:“好了,我知道了,你們都回去吧。”
孩子們走后,白晨才蹲下身子,看著瑟瑟發(fā)抖中的百寶說:“你沒事吧?”
百寶抬頭看到白晨,那顫抖著的深紅色眼珠一下定住,然后逐漸恢復(fù),身上的抖動也逐漸平和下來。
等到恢復(fù)平靜,他才如夢初醒般發(fā)覺自己正躲在床底下。
他趕緊從床底下爬出來,先是摸了摸腦袋,接著四處張望,眼睛空空的,下意識地緩解尷尬。
“沒事,做噩夢而已。”
白晨看了他衣服上的血跡,沉著氣說:“你受傷了?”
“一點(diǎn)出血不礙事的,你知道魔族本身可以自愈。”百寶走過去一碗一碗地舀著水盆里的水,不停地往嘴里送。
自愈是魔族的天賦能力,傳聞魔族的本質(zhì)是一團(tuán)靈氣,而氣是無所謂受傷的,所以除非是傷及魔魂,普通的傷害對魔族而言并不算什么。
“誰干的?!卑壮磕柯秲垂猓曇趔E然冷了幾分。
“不用了?!卑賹毻O潞人?,突然想起了什么,側(cè)過臉問白晨:“對了,你知道沐王府的郡主為什么會在青州城么?”
“你沒看城門的告示?”
百寶搖搖頭。
白晨嘆氣,道:“已經(jīng)來了幾天了,外面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我還以為你知道。”
“什么事?”
“一個月前,北庭派出神使來到放天城,對皇帝陛下說發(fā)現(xiàn)了暴戾君主帝惡的蹤跡,魔王有復(fù)活的跡象。人神一拍即合,決定共同對魔域發(fā)兵,討伐帝惡?!?p> “帝惡……真的回來了……”百寶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眼睛一閃而過的紅色,整個人重新顫抖了一下。
白晨注意到了百寶的不自然,和剛剛他在床底的樣子一模一樣。
帝惡是來自遠(yuǎn)古的君王,百寶是三位君主中的真墟后裔,理應(yīng)敬畏。不過只是單純敬畏的話,應(yīng)該不至于害怕成這樣吧?
白晨沒有多問,這是他多年來與百寶形成的默契。
他繼續(xù)說:“沐王府的黑鐵軍承擔(dān)了這次討伐的主要任務(wù),由沐雪非郡主掛帥,南橫也大將軍輔佐,率領(lǐng)十萬黑鐵軍,外加上一些雜軍什么的,基本上是集結(jié)人間最強(qiáng)的力量了?!?p> “你是說他們的統(tǒng)帥是沐雪非?”百寶像是聽到了天大的消息,目光緊緊盯著白晨。
白晨不解他的反應(yīng),仍是說道:“是的,黑鐵軍此刻駐扎在青州城西,一方面是稍作休整,為進(jìn)入白骨森林做最后準(zhǔn)備,另一方面也在招納天下奇人異士。據(jù)說他們跟神族并不同時進(jìn)入白骨森林,好像是要在某個地方匯合,所以提高自己的戰(zhàn)斗力非常重要?!?p> 得到白晨肯定的答復(fù),百寶徹底不淡定了。
他的眼珠顫動,踉蹌了幾步一屁股坐到床上,呆若木雞,喃喃道:“完了,怎么會這樣……”
他總算是明白那封信的內(nèi)容是什么意思了。
“聽到討伐魔域,你慌了?”白晨一臉無所謂。
百寶像是沒聽到他的話一樣,眼珠來回晃動。他時而咬著牙,怒容乖張,但大多時候,只是一面愁容。
白晨討了沒趣,搖搖頭,既然百寶沒事,他也不打算久留。就在他轉(zhuǎn)身離去之時,百寶突然睜大了眼睛,大聲說:“不行,我要去參軍。”
說罷,他掃過床邊僅有的幾件衣服,把它們堆到一起,用那破被子快速包好。
白晨看傻眼了,一開始以為是在說笑,沒想到居然是認(rèn)真的。
“喂,你瘋了吧,你可是魔族,被他們認(rèn)出來還不把你大卸八塊!”
“可你不是也說他們在招納奇人異士么?”百寶想也不想地回答。
白晨深吸了口氣,按捺住自身想罵人的沖動,進(jìn)一步解釋說:“作為人間對抗異族的力量,黑鐵軍在創(chuàng)立之初就是一支專門由修士組成的軍隊。雖然黑鐵軍有收納異士乃至異族人的傳統(tǒng),甚至出現(xiàn)過一位妖類。但那只是孤例。本質(zhì)上來說,黑鐵軍的敵人,一直都是魔族和作為魔族扈從的妖類。”
“我知道?!卑賹毧戳怂谎?,“我還有關(guān)于那個妖的記憶,他是那一任黑鐵軍首領(lǐng)的同伴,所以當(dāng)時黑鐵軍為他修改了入列的規(guī)則。理論上,我也可以利用那個規(guī)則,但我畢竟沒有黑鐵軍的同伴,因此我不打算以魔族的身份參軍。”
“什么?”白晨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百寶的想法?!澳阋獋窝b成凡人?”
“這不難吧?”百寶聳聳肩,“我本來就長得像凡人。人間每三個月發(fā)布一次降魔令,我均未在列。而降魔令的擬定名單通常是由各地百姓羅列,交由官府確定的,所以除非有人刻意到這條村子調(diào)查,否則外面的人很難知道我是一個魔族?!?p> “可還有一個問題?!彪m然百寶很平靜地說出了偽裝的可能性,但白晨的表情一點(diǎn)也不輕松。他擔(dān)心的并非只是外貌那么簡單。
單純的外在可以易容,但屬于魔族的內(nèi)在又要如何偽裝呢?
“據(jù)我所知,異士的招納儀式雖然并非由將軍一級的軍官負(fù)責(zé),但黑鐵軍中多的是修士,你怎么保證自己能躲過他們的法眼?”
“不容易。”百寶點(diǎn)點(diǎn)頭,對此認(rèn)可?!暗铱墒前賹毎?。”
聽到百寶這么說,白晨瞬間便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法寶。
百寶的名字是白晨取的,這個名字的直白意思就是百種法寶。
此刻,百寶伸出一根手指輕按住自己的右眼皮,眼下逐漸泛出光芒,不多會兒,一雙近乎透明的手套便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
“這是我收藏于虛空眼里的法寶,來自一位人族將軍,但最早應(yīng)該不是他所創(chuàng)制。”百寶將手套取下,套在自己的手上,只見手套迅速貼住他的手,仿佛是要融進(jìn)去一般,一下就不見了。
這時候,白晨隨之反應(yīng)過來,驚訝道:“你的魔族氣息消失了!”
“是的,這雙手套最大的功效是能掩蓋住使用者自身的氣息。我到凡人城市里去的時候,多半要靠它的幫助?!卑賹汓c(diǎn)點(diǎn)頭,“除此之外,它還能將使用者的力量放大三倍,雖說有一定限制,比如只能依靠手部發(fā)力什么的,但對于凡人來說,卻是意義非凡。而且這雙手套還殘留著那位人族將軍的法力,所以在經(jīng)過放大之后,我甚至能偽裝出釋放凡人道法的效果?!?p> “這么好用的東西,它有名字嗎?”白晨對這法寶一下來了興致。
百寶皺了皺眉,沉默了一下,才想起來這手套還沒有名字。
看到百寶的反應(yīng),白晨很快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就知道你不會起名字?!卑壮堪T癟嘴。百寶不會起名字不是什么新鮮事,否則他白晨就不會頂著個白毛的名字度過童年,現(xiàn)在逢人便說是小名,生怕別人當(dāng)了正名。
“誰說的,它有名字,它叫……幻手套?!卑賹毩ⅠR反駁。他絞盡腦汁終于把“幻”這個帶著變化的字眼塞進(jìn)來,以為扳回一城,殊不知在旁人看來,所謂“幻手套”這個名字依然不堪入目,以至于白晨都沉默了。
“好吧,算了,反正糾結(jié)這個沒有意思?!卑壮繑∠玛噥?,順帶轉(zhuǎn)移了話題。“看來你是真心要去參軍了,我就不打算阻攔了。只是我很好奇,你為何無緣無故要去參軍,難道你在城里發(fā)生了什么,又見到什么人?”
“沒什么特別的原因,我只是覺得黑鐵軍他們要遠(yuǎn)征魔域,這樣我就可以順道回家了而已。”百寶面不改色,說得輕松。
“回家?”白晨狐疑地看著百寶,那雙眼神像是在看著一個犯人?!鞍賹?,你真不會撒謊?!?p> “嗯?”
“你曾經(jīng)跟我說過,你在魔域早就沒有家了。你一定不是為了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而且從一開始,先是莫名其妙地要去買臂釧,然后又問起了沐王府和黑鐵軍的事……難道!”
白晨眼前一亮,像是一下想通了,脫口大聲道:“你想當(dāng)黑鐵軍的首領(lǐng)?”
百寶原本緊張到嗓子眼,才發(fā)覺這貨的推理一如既往的離譜。他松了口氣,道:“想什么呢?我怎么會對那種東西感興趣,而且現(xiàn)在雪非郡主一定也能做的很好?!?p> 百寶剛說完回過頭,正要繼續(xù)收拾的時候撞上了白晨嚴(yán)肅的眼神。
后者神態(tài)之嚴(yán)肅再一次讓百寶緊張起來。
“怎么了?干嘛這樣看著我?”
“你見過沐雪非郡主了?!卑壮恳蛔忠活D地說。
“見,見過?!卑賹毥Y(jié)結(jié)巴巴地回應(yīng),不作掩飾。
得到肯定的答案,白晨臉上的嚴(yán)肅在一瞬間消解,漸漸地和緩下來,同時感嘆道:“原來你要討好的良家婦女是沐王府的郡主?!?p> “什么亂七八糟的,我什么時候要去討好良家婦女了?!卑賹毐硎静粷M。
“不用急著否認(rèn),我又沒反對?!卑壮柯柭柤纾爸皇强ぶ鞯纳矸莶灰话?,按照城里說書人常說的,愛而不得是常有的事,我倒沒必要大驚小怪。而且,你會看上郡主,也算是合情合理,那種女人,天底下哪個男人不喜歡?!?p> 據(jù)說沐王府沐雪非郡主是難得一見的大美人,一眾天下名流皆為之傾倒。可惜郡主美人偏愛戎裝勝過紅裝,以至于一般人看了她都要害怕,更枉論眷戀了。
百寶繼續(xù)收拾,沒有再作回應(yīng)。白晨心里篤定了想法,翻了翻白眼,說:“真新鮮,那個女人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讓你為她舍命?!?p> 此時的百寶已經(jīng)懶得理他了。在將行囊徹底打包好后,慢慢融入藏于自己右眼的虛空眼之中,最后就是面對自己的“狗窩”告別了。
有人說,在一個地方呆久了,即便它是如此破敗不堪,但總是有感情的。
百寶無聲淺笑,剎那間,他想起了那封信,想起了當(dāng)初自己拖著滿身是血的身體回到這里,仿佛只要閉上眼睛就是永遠(yuǎn)看不到盡頭的長夜,只有耳邊永遠(yuǎn)不停息的淋瀝雨聲伴隨著自己,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春秋。
“唉……沒想到時間過得這么快,又這么慢。這一出,難說生死,這一步,不知禍福?!?p> 說罷,他轉(zhuǎn)身向洞外走去,到洞口前抬眼望向天外,天空一片澄明,兩片薄云竟如同一扇大門。
白晨看著他的背影,也嘆了口氣,不禁覺得有些好笑。過去他常常想百寶和他外出游蕩而不得,如今的角色卻是反了過來。
“你真的要去?”
百寶鄭重地點(diǎn)頭。
“若是被發(fā)現(xiàn)是魔族的話,黑鐵軍是不會放過你的?!卑壮坷^續(xù)提醒他。
百寶認(rèn)真想了想,道:“那就賭一把吧。反正這地方的人都討厭我,大家應(yīng)該不會希望我留下吧。戳穿我對他們也沒什么好處,他們總不至于總不至于要?dú)⑽野桑课乙徊辉诮的Я顑?nèi),二護(hù)了這么他們這么多年,總得有點(diǎn)良心吧。要是最后真的那么不幸,我還不能逃么?別的不說,逃跑我還是在行的?!?p> 白晨又嘆了口氣,百寶說得沒錯,他別的不行,逃跑的功夫還是很厲害的。此外,人間每年頒布降魔令號召天下修士降魔,但由于村里的好言好說,百寶一直沒有上降魔令。村子里的人個個都對百寶喊打喊殺,但真的想他死的恐怕一個沒有。
“好吧,既然你已經(jīng)決定,那加我一個?!卑壮棵摽诙觯S后想了想,補(bǔ)充一句:“別多想,我不是擔(dān)心你,我只是怕你跑路而已。百寶,你記住,你一天沒告訴我的身世,就別想獨(dú)自離開?!?p> 百寶看了他一眼,無奈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