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桌上硬菜,李長樂雨露均沾,堪堪吃得兩成。期間大姐最先離去,說她竹廬內(nèi)留有半篇殘詩,此時恰好來了靈感。
母親劉嵐也不多說話,只靜靜看著自家兒子大口吃肉。念叨著佛菩薩保佑,并欽點二姐李沐梓,明日陪她去鴻福寺燒香還愿。
此后各回各屋,不忘叮囑李長樂早早躺下休養(yǎng)生息。
一夜無話,直至第二天清晨。李府各房雜役丫環(huán)按部就班,都有各自該做的事情。
家丁輪值,守夜護院的回屋睡覺,下一班人則養(yǎng)足了精神隨時等候差遣。
李家府邸,本是五進院落,背靠栗山,有前后花園,正房偏房共計一百四十余間。往后代代傳承,多有擴建,到了李向儒手里,又特意為李沐希在栗山腰建起一進院子。
除去家中雜役丫環(huán),護院家丁,還有各方產(chǎn)業(yè)的管事掌柜,均居于此。
李長樂趕早起床,選了件白綢長衫,藍絲腰帶,穿戴整齊便直奔管家泰安所住偏房。
“少爺早!”
“長樂少爺早!”
遇見雜役家丁行禮問候,李長樂十分受用,只覺得地主家的公子爺,當(dāng)?shù)闷鹑绱诉@般。
所謂無利不起早,一聲聲少爺公子,正是李長樂心中所圖。
李長樂并不知道,關(guān)于他這次大難不死,已是在李府內(nèi)傳得神乎其神。有說少爺從來都不癡傻,只是韜光養(yǎng)晦,游戲人間。有說少爺裝傻扮癡,就是為了看透人心,孰好孰壞,都記著暗賬......
統(tǒng)而言之,無論從前是否怠慢過這位少爺,往后都應(yīng)該殷勤尊重些,即便秋后算賬,總會少挨幾個板子。
李長樂真是冤枉,他哪兒有韜光養(yǎng)晦,扮癡見人心的覺悟,何況是整整二十年。他是真癡真蠢,放著俊俏丫環(huán)不使喚,護院家丁不差遣,偏偏鐘情了二十年桂花糕。
昨日想了一夜,痛心疾首。
李府前院花園,李長樂背對著大管家泰安,天公作美,微風(fēng)拂起衣襟,人工湖面水波細膩,睡蓮尚未開花,游過幾尾錦鯉。
這場景,這意境,李長樂很滿意,想著必然很有幾分公子哥該有的派頭。
“安伯!”李長樂蹲在水手里捻著魚餌,又喊了一聲。
“誒!”泰安恭身站在李長樂背后,這聲尊呼,足夠他心甜。
“多謝!”李長樂語氣誠懇,他記憶中有太多老管家的身影,總是在受人白眼厭惡時。爹娘姐姐自不必言謝,但身后這位老仆,李長樂覺得有必要,因為他當(dāng)?shù)闷稹?p> “少爺恢復(fù)就好?!碧┌矔簳r無法領(lǐng)會李長樂這聲謝,甚至在如今的李長樂面前還不知道該如何自處。李長樂改變得太突然,他習(xí)慣了從來未曾與他有過真正交流的少爺。
護著那敦厚的孩子,在泰安看來是李家人正該做的,談不上謝。是的,他把自己看作李家人,也從來都只是覺得李長樂生來敦厚,不是癡傻。
要說謝,只該是謝昨日那碗滋補湯,一覺醒來少爺生龍活虎,不白費他跑遍全城肉鋪。
“安伯!”李長樂又喊了聲。
“誒!少爺有什么吩咐?”泰安走近些再應(yīng)聲問。
“帶我去看看家里的田地,所有的產(chǎn)業(yè),全都看一遍。作為老頭子唯一的繼承人,我總要先看看他給我我攢下多少家產(chǎn),夠不夠我后半輩子花銷?!崩铋L樂回頭,眼神灼熱,就像饑渴多年的老騾子,突然見著匹股小肚大的良駒。
見李長樂這般眼神,泰安心頭微顫,咋感覺自家公子要做出些人神共憤事情呢,當(dāng)是錯覺吧,多么敦厚淳樸的孩子??!
“如此甚好,老爺?shù)弥贍斢羞@份心,必然欣喜?!?p> “為何欣喜?”李長樂不明就里,他只是想登高望遠,看著萬畝良田,來一次揮手所指,大喊都是小爺我的家產(chǎn),何其酣暢淋漓。
泰安一副別裝了,我懂你的神情。他確實誤解了李長樂,以為自家公子是要去熟悉各個產(chǎn)業(yè),往后多替老爺分擔(dān)。
“李家祖產(chǎn)田地,都在栗山北面,有千戶佃農(nóng),要看完得走好些路程。持契鋪面,大都在長樂城內(nèi),近些年老爺在福州、泉州、汴梁也有購置,用作自家字號經(jīng)營......”泰安仔細盤算著開始介紹。
李長樂大致知道一些,好歹二十年光景,書讀百遍其義自見,聽得多,也總能記住不少。只是從前的自己沒有半點心思在家產(chǎn)上,院子里搬家的螞蟻都比銀子有趣。
“就先去城里各處鋪子轉(zhuǎn)轉(zhuǎn)吧?!崩铋L樂想到自己以城為名,確實大半座城又都在自己名下,心中暗爽。
“好的,我這就前面帶路!”泰安搭話應(yīng)承,規(guī)劃好路線就帶著李長樂走出李府,上了長樂城街道。
從前車馬慢,書信遠,天下大,溫飽難,一日難行半城。多數(shù)升斗小民很難看得長遠,往往只求今日一口酒肉,今冬耐過饑寒。
李長樂帶著府上家丁,招搖過市,商販貨郎主動避讓,免不了市井閑人交頭接耳。
多數(shù)人不曉得李家變故,只知道李家公子名聲在外,是個腦子不太靈光的傻缺。所以好奇,為何今天這傻子看起來卻精神抖擻。
“據(jù)說前兩天老漁頭撈上具尸體送去李府,就是這位傻公子遭受海難,結(jié)果也不見報喪?!?p> “你們知道個屁,李家這傻公子,是讓咱城外瀧鹽村老漁頭救了,昨天李家老爺還親自登門,送去許多謝禮?!?p> “前些天不是就見老漁頭從李府捧出一大袋銀子嗎,昨天又得了謝禮?”
“誰說不是呢!聽我在李府做雜役的親戚講,李家公子不僅沒死,還因禍得福,徹底不再傻。李老爺大喜,又賞給老漁頭一座宅子?!?p> “當(dāng)然沒死,這不剛從咱們面前走過去嗎。老漁頭還真是走運,下海捕魚都能撈出個人,還偏偏是李家獨苗?!?p> “傻病還能治好了?我看是李家掛不住臉面,往外瞎說的吧?!?p> “來日方長,傻還不傻,等著瞧便是?!?p> “要不怎么說人各有命,李家錢多,老漁頭命好,都是上天注定的事情。咱們這些個閑人、泥腿子,與其在這兒酸,還不如多干點活兒,讓家里孩子婆娘都能吃飽穿暖?!?p> 最后說話這人,少不了招人白眼。言之有理,卻句句誅心,大家都聽得進,但不愛聽,只得悻悻然,各自離去。
李長樂不在乎路人言語,倒是泰安數(shù)次回頭欲言又止,生怕公子受不得氣。
“人心中的偏見,很難消除,安伯不用在乎外人怎么說,我在長樂城多走幾回,大家總會逐漸習(xí)慣?!崩铋L樂看穿泰安心思后道:“這也是我大清早上街來的目的,畢竟連我自己都還沒完全捋清楚自己身上的變化,外人誰能輕易接受得了,恐怕安伯你也不例外吧?憨癡兒轉(zhuǎn)眼間咋就成了聰慧過人的俊公子,哈哈,妙哉!”
見李長樂打趣,泰安這才放心,臉上掛著些難為情,開口說:“起初老奴確實也覺得難以置信,如今想來,應(yīng)該是夫人多誦經(jīng)書,感動到佛祖,又賜給一樁福緣吧?!?p> “這樣說來!安伯你還記不記得,幾年前家里來過一位西域喇嘛?!崩铋L樂聽泰安講到佛祖,突然回憶起一樁舊事。
“記得!”泰安肯定回答:“當(dāng)時夫人還吩咐我布施給他三兩銀子?!?p> “佛陀在世間留有天伏藏,開啟得見大智慧。”
李長樂嘴里重復(fù)著西域喇嘛的話,昨晚他捋了一夜,自從醒來后,他腦子里憑空多出很多畫面和知識,就像開啟了一道門,翻開了一本書。
“我好像在另外一個世界活過一回,見過很多新奇的事物,學(xué)會了很多奇技淫巧,但是卻想不起見過任何人,有過任何故事。難不成真像這個西域喇嘛說的,生死關(guān)頭我開啟了佛陀留下的天伏藏。”
李長樂輕聲自言自語,聽得泰安一頭霧水。想不明白就先不去想,終究也不是壞事,李長樂感覺腦袋又開始有點隱隱作痛,便摒棄掉思緒,回歸現(xiàn)實。
無論是兩個世界的自己融為一體,還是萬界游魂重新歸竅,或者真存在西域喇嘛所說的天伏藏。
再多的可能都只是可能,李長樂相信只要時日長久,總能打開那道隱隱有所感知的大門,弄清楚自己身上的變化。
二十年地主少爺,全活到了狗身上,白瞎了這幅英俊相貌,萬貫家財。相比之下,重新活出個人樣兒,才更迫切不是。
隨后,泰安領(lǐng)著李長樂接連造訪十?dāng)?shù)間鋪面,都是出租給外人經(jīng)營各種生意的旺鋪,李府只管按月收取租金。
“掌柜的生意紅火,每年都能賺不少錢吧!”
李長樂每到一家,都要先說一句類似這樣的話,嚇得各家掌柜都覺得這是要漲租的征兆。只是不等他們哭訴買賣難做,李長樂便又會拍拍他們的肩膀,悍然離去。灑脫的背影仿佛意味深長,好似在各位掌柜的心中埋下一顆炸雷,隨時都有可能炸爛他們的錢袋子。
各家掌柜都從李長樂的眼里看到了對金錢的欲望,按理說作為李家少爺對銀錢的興趣不該如此強烈才對。
由癡呆變精明也就夠了,可千萬別變成個守財奴。
過足了地主少爺癮,李長樂猛然想起還有件正事得辦,他神色肅穆地對泰安說:“安伯,我們現(xiàn)在去碼頭商號?!?p> “陳良,趙孟,你們倆去東門巷,把馮奎捆來碼頭?!崩铋L樂接著又吩咐兩個粗壯家丁。
“少爺...這是為何?”
看到自家少爺由一副賤相瞬間轉(zhuǎn)變?yōu)閲?yán)肅認真,還突然要讓家丁去東門巷綁人,泰安明顯跟不上自家少爺?shù)墓?jié)奏,顯得十分錯愕驚訝,額外還有些焦急。
李家碼頭商號,有十二條出海商船,每條船上都有專門的隨船掌柜和管帶。隨船掌柜負責(zé)物資貿(mào)易,管帶也就是船長,負責(zé)商船航行。
十二個管帶之上,還有個總管帶,正是馮奎。聽李長樂要把馮奎捆來碼頭,泰安哪兒能不急眼。
能坐上總管帶這個位置,有沒有真本事自不必說,就說各船管帶乃至蒼頭水手,都必然與他關(guān)系匪淺。動了馮奎,商號必亂,這就是海上的江湖。
“這次沉船,并不全是天災(zāi)。”李長樂語氣冰冷地解釋道。
“您是說馮奎?”泰安大驚:“李家待他不薄,他何至于如此?”
“總之與他脫不了干系?!崩铋L樂回憶起船上一幕,捏緊拳頭,見陳良、趙孟還矗在原地,氣急吼道:“還不快去?!?p> 陳良、趙孟用求救的眼神看向泰安。東門巷什么地方,全住著海上跑船討生活的人。憑馮奎在海上的威望,他二人沒有絲毫可能將其綁出東門巷。
“聽少爺吩咐,去將馮管帶請來碼頭商號?!碧┌蚕蚨耸沽藗€眼色,回頭再對李長樂諂笑道:“少爺莫生氣,馮奎若真是做了對李家和少爺不利的勾當(dāng),我泰安第一個不放過他?!?p> 陳良、趙孟如蒙大赦,一溜煙往東門跑去。同樣是帶人,捆和請全然不同,后者好辦太多。
“我也不敢篤定,當(dāng)日商船啟航之前,上來兩個外人,抬著口箱子,正是馮奎安排他們上船。這二人在船舷綁縛大竹的繩索和備用的游錠上動了手腳?!崩铋L樂將當(dāng)初所見,講與泰安聽。
船舷綁縛大竹和配備游錠,都是讓商船在大風(fēng)浪中保持穩(wěn)定的手段。
“少爺為何當(dāng)時不說?!碧┌矄柕溃南氪磫⒑?,只要將兩者修復(fù)好,何至于蒙受如此大損失。
這一船貨物,跟李家獨苗少爺比起來算不得什么,那也是相對而言。貨物不能按時抵達汴梁,會給商號帶來很大麻煩。李向儒這幾天除了憂心兒子,就是在處理這件事。
李長樂被泰安這一問,問得老臉通紅,啞口無言。總不能說老子當(dāng)時太蠢,還覺得挺好玩吧。
泰安也后知后覺,連忙補充:“當(dāng)時就該將其這兩個歹人抓起來打斷手腳,也可避免少爺您遭難受苦?!?p> “現(xiàn)在不挺好嗎?”李長樂莞爾一笑:“不遭此難,我也醒不過來?!?p> “少爺福緣深厚,可船上其余四十三人,至今下落不明,若是人為,就一定要追究到底?!碧┌残念^涌上怒意。
李長樂幾經(jīng)自我勸慰才褪去的羞愧自責(zé),此時再次被泰安這番話點燃。
怪不得我,又怪誰呢?知而不告便有罪,憑什么就你李長樂還活著,甚至活得還比從前好。
“安伯!”李長樂嘆出口氣:“你說我該不該怪自己從前就是個傻子?”
泰安不言,他回答不上這個問題。
一路氣氛詭譎,到了商號碼頭,跟泰安打招呼的人挺多,李長樂反而有些被忽視。大概是覺得就算招呼李長樂,也根本得不到回應(yīng)吧!何必自討沒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