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豪這些天來的壓力是沒有人知道的,他現(xiàn)在睡著五星酒店的行政套房,床墊舒服柔軟,房間每天打掃得一塵不染,沒有孩子吵鬧也不會有太太念叨,一片寂靜中,他卻常常睜著眼睛,翻來覆去無法睡著,有時,在睡夢中猛地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氣,似乎要被黑暗中那只看不見的猛獸吞吃了去。
在得到最初一個億的時候,他滿心歡喜,五個億,意得志滿,十個億,他知道自己膨脹了,簡直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感覺,可是,十個億后再來十個億,再來五個億,驚恐就開始慢慢地壓倒了喜悅,他甚至開始有點后悔,為什么自己不見好就收,有個五千萬在手里,憑自己的投資本領,還能撈到利潤,現(xiàn)在這些錢在手里,就是把他推進了深水里,水深不是好養(yǎng)魚,而是會淹死會水的。
更讓他不爽的是太太做了離婚合同,毫不猶豫要分去他的大半身家,理由是孩子還未成年,教育費用是一大筆,給孩子花錢朱天豪一點不心疼,但是離婚了妻子會不會帶著財產(chǎn)嫁人,自己辛苦一場都便宜了別人?
這些天他開會,飯局,忙碌著自己的大事,抽空還得回家,陪太太小吵一場兩場,這談判比什么商務會議都讓人神傷,錢少固然沒什么分財產(chǎn)的煩惱,但分財產(chǎn)的煩惱大起來,會讓人發(fā)自內心地慨嘆還不如沒錢。
外表上朱總風光無限,公認的財經(jīng)界風云人物,后起之秀,大器晚成,不止是兩岸三地的投資商追捧他,連國外的媒體都發(fā)了條關于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金融的消息,他作為其中的代表人物還說了幾句展望前途一片大好之類的話。
秦方宇認為這說得有點過了,朱天豪說你自己如果不都不看這行業(yè),怎么指望別人看好?秦方宇啞口無言。
很久沒回家了,秦方宇回媽媽那邊的房子吃了頓晚飯,孩子纏著他不放,看他小小一張臉,幾個月沒見就長大了很多似的。
秦媽媽背著孩子問他,是不是跟芝芝怎么了。
秦方宇猶豫了下還是坦白:我們要分開了,現(xiàn)在算是過渡期吧。
秦媽媽一聽這話,捂住心口回去吃降壓藥了。
秦方宇不知道自己還該再說點什么,寬慰老人的話他有,但說不出口。
說什么呢?現(xiàn)在離婚的人多的是,不差我一個?不合適就不過了,再找也不是找不到?孩子已經(jīng)大了,他會明白的,只要咱們好好引導?
不,什么都說不出來。當初自己怎么一盆火似地走進了家庭,那時怎么會知道此后的雞毛蒜皮也是風刀霜劍,能慢慢把人磨碎了挫平了,讓他成了現(xiàn)在這么一個別人看來成熟穩(wěn)重,自己卻覺得是行尸走肉似的中年男子?
他給杜芝芝發(fā)了微信:我在咱家小區(qū)這邊。
杜芝芝回:我在省城,一會兒回外婆家,我爸最近出院了,周末了我回去看看。
秦方宇問:用不用我回去?
杜芝芝很快地說:不用了,沒事的。
半晌,她又發(fā)了個:謝謝。
杜爸爸不但有事而且事大了,他這次出院,精神體力大不如前,武姐一個人都很難搬得動他了,無奈請了個男護工,每天下午過來,幫著按摩,擦澡,換衣服,杜爸爸見自己落到如此田地,心如死灰,飯量只有從前的三分之一,眼看著人是瘦成一把骨頭了。
杜媽媽在這時發(fā)揚了傳統(tǒng)女人的美德,捧著一籃子水果來探望,順便幫著把一大堆臟衣服洗了晾了。武姐扎煞著兩只手,不知該說些什么。
杜媽媽卻也不說什么,干完了就走,有時還給他們點個外賣,這么隔三差五來幫一把手,杜爸爸和武姐的日子算是勉強又能過下去了。
杜芝芝回來先找了個小時工,跟武姐把爸爸輪椅抬到樓下曬太陽,小時工進屋來次徹底大掃除,把家里收拾得清爽利落了,桌子上又插一把紫羅蘭。外賣送來許多菜,杜芝芝才喊爸爸和武姐回來。
杜爸爸經(jīng)陽光一曬,昏睡了過去,口水長長一條垂了下來。
杜芝芝給他擦了擦,喊他:爸爸,咱們吃頓好的,你過生日了,還記得么?
武姐一聽,去廚房下了把掛面,本來她揉面搟面一把好手,現(xiàn)在也沒有這個心力了,只是下了個面條,熱騰騰地端上來。
杜爸爸看了看飯菜,哆嗦著嘴唇:生……日……過……什么……我的……錢……
杜芝芝打開手機,給杜爸爸看新聞:您看看,螞蟻寶的老板都羈押了,正在清查帳目,調查他的經(jīng)濟犯罪,這最起碼是非法集資,現(xiàn)在就要弄清楚錢都哪兒去了,是不是退賠不一定,但他肯定是欺騙了大家,得坐牢了。
坐牢……有……什么……用……錢……錢還給我!杜爸爸老淚混濁,滾滾而下。任憑杜芝芝怎么說也是不靈,他的靈魂已隨著那幾十萬塊錢飄走,落在不可知之地了。
這頓飯吃得毫無滋味,武姐也清瘦不少,看上去心事重重。
杜芝芝跟著她收拾碗筷,說:您別太擔心了,積極退賠會有效的,盼盼不算是主謀,判幾年也不怕,她還年輕,出來了照樣找工作找對象,這都不耽誤,她不是想出國么,上個培訓班什么的,有好些那些技術資格證,考一個,勞務出國方便,人家都愛要有技術的。
唉不光是她的事,芝芝,我一直沒跟你說,盼盼她哥那邊,我兒媳婦,要生了,催了我好多次,讓我去成都給他看孩子……可我這邊,怎么走開呢?武姐皺著眉頭,沒敢說兒子那些硬話。
啊……這是挺難辦的,咱現(xiàn)在這個護工怎么樣啊?杜芝芝立刻問。
人挺好,也厚道,很細心,有時換尿褲子也沒怨言,每天都洗澡換衣服按摩是不用說的。武姐覺得這個護工做得不錯。
那您就去吧,我爸這樣,總不能拖累著您。這么長時間也讓您受累了,我給我爸爸這邊按個攝像頭,就全職請這個護工陪護吧。杜芝芝當機立斷,不想再跟武姐多磨叨。拖到今天,保姆出身的后老伴沒卷包逃跑,也算是不錯的人了,強求人家留下照顧病人,憑什么呢。
你真是通情達理的孩子,要是盼盼能這么懂事,她也不至于……武姐眼淚一顆接一顆搶著掉,杜芝芝心里也難受起來,修煉出這份通情達理是為什么,其實全是不得已,不然你還能怎么著,難道說你不通情達理,生活就能放過你不成?
杜芝芝按好了攝像頭,給杜媽媽和自己的手機上都裝了監(jiān)控軟件,這才把武姐要走的事跟杜爸爸說了,杜爸爸原本奄奄一息的人,聽了這話卻驀地把頭抬了起來:
要……走?……這是……不……要……我了……離……婚……
爸爸,你怎么這樣,人家武姨還說要回來的,年底還說要回來跟你一起過年,你……可真是……杜芝芝心說老爸這個脾氣,估計沒有人能受得了,他怎么樣都可以,別人就不許變動,不然就是對不起他。
離婚……我的錢……要追回來……都是你……留給……你……芝……杜爸爸一口氣上不來,又咳又喘。杜芝芝給他倒了杯溫水,悄悄地把眼淚抹了。
是啊,爸爸就算再不怎么樣,他是你爸爸,他說這種絕情地話,也不過是為了你,那點錢,明知道落在水里連聲響都沒有的錢,爸爸卻做了最大的想象,最后他還是想留給你,不給別人,只給你。
杜芝芝心酸鼻塞,給爸爸喂了水。推他回屋休息,那邊陽臺上武姐靠著墻坐著曬太陽的功夫,睡過去了,很少有機會她能松口氣,抓緊了時間,不過是打盹兒。
曾楚安回了家,小院靜悄悄的,原本這時丁大媽又走來走去,收拾她那些陳年老玩藝,賣了家具后,她又時常坐在大樹根底下發(fā)呆,這不知怎么,人竟不見了。曾楚安回屋換了衣服,開門張望張望,忍不住去敲敲丁大媽的門:
大媽,大媽!哎我呀,小曾啊,您怎么了這是?
敲了半天,門還是開了,丁大媽罕見地穿了一身出門衣裳,眼睛里有淚花:
小曾,我正想一會兒跟你說哪,我呀要去機場了,上XZ那邊兒……
怎么出那么遠的門兒啊。曾楚安進屋一看,好些家具不見了,屋里空蕩蕩的顯了寒酸。
死孩子不爭氣,跟著人家什么自駕走XZ,還拍視頻節(jié)目,什么從來沒有人走過的路……就前天,打從公路上栽下去了……三個人,死了倆,他是重傷,唉還不如死了,我就省心了……
丁大媽一邊哭,一邊說,一邊把地上一個大行李箱子合了蓋子:你丁大爺是不管事兒的,我去了,讓他看家吧,給親戚也打了電話,過來轉轉看看他別餓著。小曾,你也幫我看一眼,這人沒什么用,一輩子養(yǎng)鳥,就當他是個鳥,我這輩子也就是養(yǎng)這么個鳥,指望孩子能有點出息……都是空啊,都是空的。不說了,我心里難受……
大媽您想開點,這也是萬幸了,人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您要去XZ,海拔高,可得注意吸氧氣什么的,再帶上您的藥,唉您自己不也是病人么。曾楚安覺得自己顛三倒四,都不知道說的什么。
這些話卻也都說進了丁大媽心里:還真是,我忘了帶藥了,光收拾衣裳了,小曾啊你這樣的孩子,我怎么也撈不著呢,你父母是修來的吧,養(yǎng)兒子也比人強。前陣子我看你窩在家里,也沒少替你偷偷發(fā)愁,可你看有能耐就是有能耐,你又上了班了,多好,比不了啊。
曾楚安啼笑皆非,只好又給大媽說幾句寬心話,回屋就打開電腦繼續(xù)寫小說去了。那窗外老樹被風吹得晃了幾晃,屋檐下幾只空空的鳥籠,也只有他們在等著一天到晚不回家的丁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