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座高聳挺秀的當代美術館建筑觸目在望時,一輛黑色轎車停了下來。司機走向后門,謙恭有禮地替他的乘客打開車門。葉波心微微頷首,步出車外。
今天是她作為Demon秘書的最后一個工作日,交代她的任務很簡單——陪同Demon一道參觀“世界女性藝術家插畫展”。他母親的畫作就在展出的作品之列。
葉波心在路邊站定,低頭看了下手表,離約定的時間剩下一刻鐘。她還有時間來理順一路上交錯、纏繞在心頭的種種念想。
想到早晨從酣睡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在裴氏集團的套房內,葉波心腦海里驀然閃現(xiàn)一個朦朧的身影。
回憶起昨晚,像是被澆了一潑冷水的心,因為他的呵護體貼,重又溫暖起來。雖然在她咨詢前臺時,服務員都搖搖頭,避而不答,但葉波心確定,那人就是她的師父,總經理裴陌寒。他甚至知道她今日的行程,安排好了到美術館的專車。
思量的同時,另一個人的形象擠進她的腦袋——嘴角嘲弄的弧度、犀利凜然的目光、還有一張微微泛紅的臉——不是出于羞赧的潮紅;是她一巴掌后的新鮮痕跡。
現(xiàn)在冷靜下來,她回想Tony說的話,“是Demon做的他一定不會否認,但不是他做的,打死也不會承認。”而他確實沒有承認這件事是他所為;葉波心又想到他用自嘲的口吻說:“不過沒事,你可以怪我,反正什么事都會怪罪到我頭上?!?p> 哎,如果他沒有如此地嗤之以鼻;如果他竭力為自己辯白,葉波心絕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猶疑并且動搖。
倘若那番言辭,和那震驚憤怒的表情,到頭來都是刻意的偽裝,葉波心心想,那么,他就是最嫻熟、最完美的演員。
這些腦中轉過的念頭,沒有一個能得到證實。她輕嘆了口氣,拍拍臉頰,對自己說:“別為已過去的事情深思默想了。人心,在時間的浪淘中,自會見分曉?!?p> 于是,她走到展廳門口,Demon沒有在那里。葉波心默默等著,這時,Tony走過來,低聲抱歉說,她可以直接回家,不會算她曠工。
意思再清楚不過——Demon不需要她的陪伴。
當然啰,昨天當著眾人的面,狠狠給了他一個耳光,現(xiàn)在Demon一定厭惡透了她。
說不出是什么原因,葉波心感到有點沮喪。
奇怪,她本該欣喜雀躍,在心里驚呼一聲,“太好了!那可真是求之不得了”的時候,卻高興不起來。
她懨懨地轉過身,準備離開展廳,目光被墻上懸掛的畫作抓住。
一件件作品,漫溢金黃、緋紅、墨綠、湛藍……恣意的想象力又為這些飽滿的色調增添濃墨重彩的一筆。
既然來了,不參觀下就走,多么浪費?。∷挥X已把低落的情緒丟到一邊,興致勃勃地欣賞起來。
有一張畫描繪的是這樣一幅景象:一位滿身是刺、粗糙不堪的,刺猬模樣的男子,痛苦地蹲坐在地上。在他背后,卻有一個女孩,絲毫不顧他身上的尖刺會刺痛她,毅然伸出雙臂,給了他一個溫暖切實的擁抱——似乎她能明白他的快樂與傷悲,他內心深處,不被人理解的寂寞。
葉波心移步到下一張,同樣是運用象征手法,前一幅畫雖然感傷,但透著一縷浪漫的溫情;相比較下,這件作品流露出來的東西,不禁讓人扼腕嘆息。
畫面上,巨型的手掌中,玫瑰花樣的女子佇立其上,明眸楚楚動人,眼眶內隱隱含著淚水。她被那雙厚實粗暴的手掌,緊緊包裹在內,似乎快要窒息了,因為玫瑰的花瓣正在凋謝、枯萎。
這幅畫給了她強烈、奇特的感受。葉波心久久地凝望著,直到她注意到畫框的右下角,寫著畫家的名字:夏清柯。
原來這些是Demon母親的作品啊。
莫非那個玫瑰女子就是Demon母親——本人?現(xiàn)實中,是否有一種排山倒海的力量,羈絆和禁錮住了她——讓他母親畫下這幅傷感的畫,展示當下苦悶的心境?
葉波心一邊心中思量,一邊慶幸:在她身旁豎立著一扇古典雅致的屏風,在周遭構成一個小小的、私密的空間,葉波心可以任由思緒馳騁,而不用擔心受人打擾。
然而,這種恬靜的感覺沒有持續(xù)多久。一個女人的聲音就從屏風背后傳來。葉波心幾乎立刻聽了出來,這是刁詩涵的聲音:
“昨天真是讓人刮目相看啊,Demon,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寬宏大量了。還是……就對她這么容忍?”
Demon沒有回答,這似乎令刁詩涵感到氣憤,聲音提高了些:
“不要告訴我那些傳言都是真的,你還帶她去伯母生前最喜歡的服裝店和餐廳了?Demon!和那個女人沾上關系,你是要把自己的名聲變壞嗎!”
葉波心心想,什么嘛,這句話應該反過來說。
她聽到Demon終于冷淡地回應:
“刁詩涵,在我母親的畫面前,我不想生氣。但是,你要是一直‘那個女人,那個女人’說個沒完,不要怪我不客氣。”
“Demon,你——!”
“順便說一句,既然你把葉波心看得一文不值,為什么還這么嫉妒她?”
“我……我哪里……嫉妒了?!?p> “你我心知肚明……或許,那本日記可以喚醒你遺忘的記憶。”
她的日記嗎?Demon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Tony都告訴你了。”刁詩涵冷冷地笑了下,出語尖刻:
“我很清楚你遲早會知道的……怎么啦?看到她難過心疼了?還是對她產生感情了嗎?Demon,提醒你一句,她不會想要和你有任何瓜葛的。她曾經當著我的面,對此表示不屑……而且,你不是不知道,她喜歡的人是誰?!?p> 原來真的不是Demon!將她日記本昭示于眾的人,是……刁詩涵!
葉波心陷入深深的羞愧和懊悔中,這時,她聽到Demon嘲弄的聲音響起。
“你的高談闊論講完了?”
依舊是波瀾不興的語調,仿佛絲毫沒有把刁詩涵的話放在心上。
兩人沉默下來。
突然,葉波心感到一陣風撲面而來,屏風被人拉開,刁詩涵臉上的慍怒轉變成驚愕。
“葉波心?”
好像條件反射一樣,Demon的目光向她迅速瞥了過來。
刁詩涵輕蔑地撇撇嘴,向她說道:
“你別得意太早……告訴你,你只是他的玩具而已,他有一天玩膩了,就會把你當破爛一樣丟掉了。Demon現(xiàn)在只不過是故技重施。”她又強調了一遍,“你懂嗎?你只是Demon一個意外的插曲,一個新鮮的玩具,他到手了,就會丟棄你了?!?p> 這是扯到哪里去啦?
葉波心好笑地看著她,直到刁詩涵憤憤地甩頭離去,留下高跟鞋摩擦地面的聲音,敲打在她的耳畔。
現(xiàn)在只剩下葉波心和Demon兩個人了。愧疚的紅暈一陣又一陣涌上她的臉頰,葉波心聽到自己壓低聲音,懺悔地說:
“對不起。”
Demon一怔,沒有預料到葉波心會如此直白地道歉。他停頓了片刻,又恢復了冷漠的氣息:
“不必?!?p> Demon離開后,諾大的展廳重拾寧靜。而葉波心已經無暇欣賞任何畫作。那漠然離去的背影,似乎觸動了她心底的什么東西,心情也有些不同。
她開始回憶對Demon的最初印象:自命不凡,尖酸刻薄。那時候,Tony對她說:“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含著金鑰匙出生,寵壞的孩子,在無憂無慮的奢侈中長大,物質應有盡有,精神世界卻貧瘠地可憐。但是,Demon不是像他外表這樣。其實內心他也會像一個小孩一樣脆弱?!?p> 她還能記得自己當時臉上的表情,多么鄙夷地一笑,在心里想著,“說Demon像小孩,就像在說老虎像只貓?!?p> 可是,此刻,當那句簡單的“不必”還停留在她的耳際時,葉波心覺得,Tony的話,或許是有一丁點道理的。
在Demon心里,也許有一處角落,就像是孩子獨有的世界,不曾給人窺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