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一個人是小鍋米線,一個是菠蘿糯米飯,還有又軟又厚實的洋芋,濃厚的魚腥草香氣撲過來,言青川饞得不得了地深嗅一口。
火上咕嚕咕嚕拱著筋肉綿糯的牛肉,厚切的魔芋塊被筷子夾住在濃湯里裹一圈再落到碗里,白糖的甜、新鮮菠蘿滲出的酸汁,和醬油熬成的咸鮮,淌進晶瑩的白米飯空隙里,米??粗葘こ4竺讈淼冒珗A,可可愛愛。
她含著筷子看對面。本該吃得呼嚕直響、湯汁亂濺的鐵銹紅色米線,在平次姥爺?shù)氖ス庀乱补怨则槌刹粠魏喂舫煞值氖澄?,溫順地盤繞在兩根筷子間,像接受檢閱的紅軍小戰(zhàn)士。
從小到大,只要他想,好像就沒有要不到達不成的事,連吃碗米線可以這樣,賞心悅目。言青川出神地嚼著米粒,腦子里盡是亂八七糟的感慨。
“哎哎,哈喇子漏了啊”,平次很輕地擰著眉頭——皺眉都那樣精確——把細碎的雜醬肉渣撈出來,放到一邊的碟子里,對上她焦點不知道落在哪里的眼神,“癡呆了嗎?”
言青川翻著白眼收回散焦的視線,笑得諂媚,“你太帥了,看癡呆了很正?!?,說完還wink了一下,只是她向來控制不好眼匝肌肉,看著有些生硬。
“你不會覺得”,平次一臉恰到好處的詫異,很明確地傳達出“我是裝出來的”信息,“說兩句甜言蜜語,再這么抽筋似的給我眨巴兩下”,他有樣學樣地wink回去,“咱今天就能搪過去吧?”
她不樂意地噘噘嘴,拿過米酒壺倒了一杯,嘬著嘬著就是不說話。
“今天過去碰到什么狀況沒?”平次也不用誰給搭梯子,若無其事地把對話進行下去,“不關注還不知道,這娛記的業(yè)務水平都還挺好”,他也倒了一淺杯酒,不顧言青川瞪過來的眼神,仰頭悶掉,“我看上午有個視頻,是蹲在你們拍戲的房子外頭不知道哪顆樹上,拍到了單廣笙下車進屋的一段路,畫外音還配解說,要不是小紅箭頭標注,鬼看得出來那是誰。”
言青川忍不住笑,拌了點黑三剁到糯米飯里攪勻,“人家專業(yè)就干這個的嘛。你看球賽還不是隔了八百米遠都能知道球在哪個球員腳下,犯沒犯規(guī)越?jīng)]越位,真是?!?p> “那他們也認得出你?”平次動作一頓,米線吊著的一點紅湯滴到碗邊,晃晃悠悠。
“誰知道”,她聳肩,“只要沒和單廣笙同框,我應該就沒什么新聞價值吧?!?p> “也是,你上鏡又不好看,不過說不定可以來個反其道行之的思路”,他突然來勁,給言青川夾了一筷子雞蛋,“你倆同框,因為形象差距過大,被判定為假新聞。”
“這個思路你敢不敢當著我媽再說一遍?”言青川像看傻子似的看平次,十分超脫地問。
“你媽知道齊藍嗎?”平次冷不丁飛來一句。
言青川含著筷子,不情愿地在桌子底下踢了他兩腳,“不算吧?!?p> “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算是幾個意思?”他抬起眼皮,搭了她一眼。
被這一眼看得有些不自在,低頭扒了口平次夾來的雞蛋。蛋花很嫩,茉莉花也足夠清香,但油似乎放多了一瓢。
“知道有個同事住一個小區(qū)唄,然后一起來出差,不然還要怎么認識。”
“那是,也不能跟你媽說這男人半夜兩點還在你房里?!?p> “喂,都說過了,我當時情緒不好,有個人陪一下——”
“說是他明天就要離開這里去上海有事?”平次沒等她說完,迅速問。
言青川想起上午小馬過來酒店同步情況,平次全程極少言語,連提問都很少,只在電腦后頭敲敲打打忙自己的事兒,不過現(xiàn)在看來,該聽的他是一句沒漏。
“嗯,一直就是這么計劃的。”
“走那天你說還要去上海,也是和他?”
她實在想不起來哪時候跟平次提過要去上海,言青川有種因為智力差距(也許還上升不到智力層面)而被壓著打的憋悶,“是呀,另一個工作。”
“呵,原話,和上次,一模一樣”,平次倒了比上一杯多半口的酒,乍一嘗甜甜糯糯的米酒,后勁慢悠悠上來,猝不及防。
“他們下一個戲在籌備,我參與了一點點,一點點”,言青川掐著食指,比劃出黃豆大的位置,“劇本的工作,周末他們要開項目會,我就跟著去貢獻一點點,一點點力量。希望貢獻得上。誒,你知不知道導演是誰,激動死我了”,她身子往前湊,下巴幾乎要碰到桌上的碗碟,看平次還不為所動地直挺挺坐著,不滿意地勾勾手掌,“過來呀,悄悄跟你說?!?p> 平次表情微妙地湊過去,心想這妮子怕不是喝醉了。
聲音真的很小,完美迎合了言青川要營造的神秘氣氛,神秘到平次只覺得耳蝸一陣一陣有濕熱的氣體灌入,隱約還有茉莉花的清香時斷時續(xù)地飄來,但那位導演的名字卻不能完整落到耳里。
他后仰,拉開距離,重新回到坐直的姿態(tài)。
“厲害吧,嘿嘿”,言青川瞇著眼,“吃完飯早點回去哦,新劇本到了,我要趕緊看完這兩天還得出一版成系統(tǒng)的修改意見?!?p> “這都是那個齊藍跟你約的工作?”
“服部平次,你叫人家的時候禮貌點,老是那個齊藍那個齊藍的,陰陽怪氣的”,她拿勺子尖一點一點刮著菠蘿瓤,甚至還沾上點酒一起送嘴里嘗味。糧食的米香和不夠澄澈的綿雜感,和菠蘿汁極致清爽酸澀糅雜到一處,言青川呲嘴吐舌,鼻子皺成一坨。
“還聽得出陰陽怪氣,行,沒醉”,平次拎起一支筷子敲了下還在瞎搗的勺,“為什么偏找你呀,認識沒幾天的?!?p> “哎服部平次,你什么意思”,她撂下勺子,圓弧的底先落到桌面,再是長長的柄,叮當兩聲,并不清脆,“就不能是我才華外露擋都擋不住閃瞎了別人的眼?不然呢,你到底要說什么,干脆點?!?p> “我沒什么要說的,你急什么”,言青川越是急躁,平次越顯得慢條斯理。他向上再挽了兩圈袖口——雖然這毫無必要,但仿佛升格鏡頭的動作,讓她更氣不打一處來。
“別給我裝,我還不知道你”,她攥緊桌角抬眼看他,一股酒氣沖上腦門,看著他不緊不慢的姿態(tài),只想沖過去撕掉這張面皮。
言青川大可以趁著酒氣說更多的,不搞閃閃躲躲那一套,也不要前后鋪墊一長串故事的起承轉(zhuǎn)合,試圖啟發(fā)他自己發(fā)現(xiàn)問題,她想問他,為什么就不能有人什么也不圖的,就看中她和他比起來或許微不足道的優(yōu)秀,為什么別人和她才認識沒兩天就愿意贊美她??隙ㄋ?,而他平次用了二十幾年,依然是那副不贊同卻仍做寬容的面孔。
她深吸口氣,重重地閉上眼,什么也沒說。
有根弦始終繃在她和平次之間,言青川有預感,弦一旦斷裂,連同牽著平次那頭的線頭,都會一并反彈到她臉上。那是永遠不可彌合的傷口。有些話,說出口就會成真。
言青川在這個明明很緊張的節(jié)點,莫名其妙走了半刻神。
這幾個月,她似乎以不可思議的密度,回顧與反思(如果有)和平次的相處,那些曾經(jīng)讓她局促、難堪、逆反的細節(ji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晰甚至慢動作地,全面浮現(xiàn)出來,包括每一次不自在的扭捏,移開的眼神,漲紅的臉,言青川像一頭栽進冥想盆,所有當時當刻的風吹草動,都像畫片般,一張張往后翻,不容錯認。
“我覺得我只是指出事實,讓你多個心眼而已”,平次不慌不忙,從茶壺里倒出一杯半涼的檸檬水,推到她手邊。
“沒什么好需要留心眼的”,言青川沒有拒絕這杯明顯具有安撫性質(zhì)的水——平次從不會認錯,一杯水,一通電話,一只禮物,某種程度就是道歉的替代品,“我交朋友自己會看,基本的好歹還是會分的。”
“你在說我不知好歹”,平次的表情掩在茶杯后。這是一個陳述句,并且不需要得到解釋,他接著說,“只是交朋友我也懶得管你”,話里意有所指,但又似乎同樣不需要得到言青川肯定或否定的答案,“青青,我們最近是不是架吵得有點多?”
言青川緊抿住嘴,“我們這算吵架嗎?”
“唔”,平次點點頭,“在我這肯定是不算的,但你應該都給算作吵架了?!?p> 她知道不該笑,一笑這粘稠的氣氛就會被稀釋,又會是一次無疾而終的對話??裳郧啻ㄈ滩蛔?,她的情緒就像平次手里的牽線木偶,反抗不得。
“你在說我小心眼?!?p> “我只是在說我們對吵架的定義有區(qū)別”,他又給她倒了一杯酒,“我認為吵架的重點在吵?!?p> 言青川確實沒有這個技能。
“哪有很多”,她低頭吃菜,“咱倆不一直這樣么?!?p> “是啊”,平次也重新拿起筷子,“一直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