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說為什么我來到麗爾頓酒店。是我表哥叫我來的,他在這座酒店下榻。我表哥叫譚月陽,之前他不叫這個名字,之前叫譚小崇。七年前他來廣州打工,那時我們那方人有很多人都外出打工,因為下田種地太辛苦,又沒有什么錢,所以他只是那百萬奮斗大軍中渺渺茫茫的一個,但不知道他是踩了什么狗屎運,去了廣州打工沒多久,不知怎么的就進到廣州一個非常著名的粵劇劇團。在那里拜師學藝后才改名譚月陽。入劇團沒多久他回了一趟家。他母親我姑媽在家里為他燒香拜佛整整七天,天天炮仗響個不停,祈禱語說個不停,盼望祖先為他那上等層級的前途保駕護航。
他大我四歲,他沒去廣州之前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鬼混,是從小玩到大的發(fā)小。小時候干過很多“壞事”,到現(xiàn)在還記憶猶新?;貞浭呛芷婷畹模肫鹚羌戮妥匀欢坏慕吁喽鴣?。他家離學校很遠,上學時就寄宿在我家,和我一起睡一起上學。他上學很晚,盡管比我大四歲也還是跟我同在一個班級,所以他在班里是霸王一樣的存在,班里那些男同學都是他的蝦兵蝦將,這天然的優(yōu)勢也注定了在低年級里他無法不成為一個搗蛋鬼。
我們在一起做的第一件壞事是三年級的時候。
我和他還有幾個男同學喜歡一起去逃課去后山的樹林里拉屎,兩只腳踩在兩塊石頭上,再點起一根煙卷銜在嘴里吞起云吐起霧來甭提多愜意了,不過這份愜意我少了一份,譚小崇那王八蛋不給我抽煙。
這一天同樣我們準備翻墻去后山樹林,雖然我們身體還沒未長全,但那墻很矮,腳底上墊塊石頭一踩往上送力雙手一使勁就翻過去了。但這一天被教導主任看到了。教導主任的樣子是值得描述一番的:他正值中年,經(jīng)常梳背頭,锃光瓦亮的,濃密的頭發(fā)里沒有一根白頭發(fā);他一年四季都是黑色西褲和半圓半尖的黑皮鞋,上身打扮偶爾更換,有時是白襯衫,有時是藍襯衫,有時是花襯衫。他人很矮,估計也就一米五幾,而肚子卻很大,穿起衣服來還把那商務皮帶扎得高高的,再加上他肩頭寬手臂粗,所以他看上去簡直就是行走的迷你坦克。他身上有一種我特別佩服的東西:每一天都是精神煥發(fā)的樣子,從不會累,每天都背著個手在學校里走來走去。不會累就算了,還不會乏,學校攏共就那么點大。
我們幾個人站在墻頭上,準備跳過去的時候,他走了過來看到了我們。他也許不認識我們,但譚小崇就跑不掉了,他是脫穎而出的,一個年齡那么大的學生待在三年級里怎么可能不引人注意。
他指著我們:“喂喂,你們幾個哪班的?你們最好在一秒鐘之內給我跳下來?!?p> 我們一臉慌張,正在猶豫往哪邊跳。頃刻間,他手指橫移了方向,直直指向譚小崇:“我認識你,你是三年級五班的。是開家長會,父母從沒來過那個吧?是你吧?”
他說完話,譚小崇頭都沒回就跳了過去。
由于他帶頭,我們只好也跟著跳。
說是不怕我是不信,雖然譚小崇表現(xiàn)出來得很平靜,跟平時沒什么兩樣。即使怕他也不能說,這跟打仗一個道理,連帶頭的都怕了,那么這個隊伍恐怕能做的也只有原路返回。很顯然,他沒有說,我們也沒有打道回府。我們依舊干著跟平常一樣的活,不過也有一點不同。
有一種人一旦被欺負或侮辱了,特別是當著很多人的面,最要命的這些人還是崇拜者的時候,那么他一定是要想法設法報復回去的。我們準備拉屎的時候,譚小崇突然叫旁邊的一個同學去找兩個黑色塑料袋。
“找那玩意干嘛?直接拉不就好了嗎?什么時候這么講究了?”那人大聲說。在平時他是不敢這么說話的,但是今天爬墻時被教導主任看到了,而且他還不能確定教導主任有沒有把他認出,如果確定還好辦些,人們對于既成事實反而沒有那么擔憂,但不確定就要了老命了。模棱兩可的恐懼才是最令人害怕的,而人下意識地擺脫恐懼的不二方式,就是大聲喊叫。
相反,譚小崇就冷靜得多。他瞪了他一眼,那個人就屁顛屁顛地帶著一肚子怨氣跑去幫他找塑膠袋了。不去不行,不去他就得當場挨揍。
他一邊拉一邊在那里笑。
“你在干什么?”那幾個同學在問。
他沒有說話,還是在那里不懷好意地笑。
“你這個是要帶回去吃嗎?”我接著問。
“這種事我干不好,還是你比較在行?!彼氐轿液笥纸又f:“一會你們就知道了。一會跟我走就對了?!?p> 下課鈴聲還沒有響起,學校很安靜,我們快步沿著學校的外部墻壁走。
“我們這是要去哪里?”大家七嘴八舌地問。
譚小崇把食指貼在嘴唇上,我們只好繼續(xù)跟著他的步伐走。一會,我們來到那位教導主任所在辦公室的墻后面,頭頂上學校里唯一的空調在呼呼地轉著,本應不該有聲音的,可能是空調老化的緣故吧??吹侥强照{旋轉的風葉時,我們終于知道譚小崇手里提的那袋東西用來干嘛的。
“你去看一下,那老頭在不在辦公室?!彼钢渲幸粋€男同學小聲說。
辦公室在兩樓,盡管他身體矯健也還是廢了好些力才爬了上去,他正在爬時,我們找個來一個竹竿,用石頭在頂端的中間磨出一個口子,把那袋好東西撐上去遞給他。可是我們遞給他時,他又不要了。我們以為他反悔了,實際上是因為我們都不知道放在室外的那個風箱的頂部是密封的。
他緩緩下來,想了一會沒有想到什么辦法,剛才那位去看教導主任是否在辦公室的同學也回來了,他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不停在點頭。
實在沒招了,于是譚小崇叫我們做好跑的準備,他拿著塑料袋甩了幾圈后扔向那風箱唯一有縫隙的地方。隨著一聲嗒的聲響,我們也落荒而逃了,誰也沒有敢回頭,如果當時我們回頭就會看到教導主任正從窗戶探出他的頭。
教導主任一邊望著我們的背影,一邊聞著人類糞便的味道。他以為那是從后山樹林里傳過來的,并不在意,隨之把窗戶關上……
我們回到學校正好下課。我們迎著太陽站在國旗下向對面的二樓望去,其余的同學好奇我們到底在看什么。只有我們自己心里清楚。
頭一個老師跑出來,一群老師前仆后繼地跑出去,他們做著同樣的動作一一捂著鼻子,緊閉著嘴巴,就像逃離火災現(xiàn)場那么迅速。可惜我們離得有些遠了,要不然肯定會看到他們那猙獰到極點的表情。
我們幾個歡呼雀躍,譚小崇甚至吹起了他拿手的口哨,他的口哨吹得是極好的,能根據(jù)不同場合的需要吹出不同的調調。他吹著歡快的口哨,我們就著這節(jié)奏邁著瀟灑的步伐走回教室。
我不知道他們幾個如何,但對于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當時是沒有考慮到任何后果的,真的就是單純地以為事情做完了就完了,這件事到這里就結束了,是因為年齡小的原因嗎?
現(xiàn)在我好像有點想明白了:我當時才九歲,沒離開過家,到過最遠的地方也就是附近幾十里地;除了教科書以外沒看過任何一本書籍,連故事漫畫書也沒有,父母親都是農民,沒上過學,他們可不知道格林童話、一千零一夜是什么?就算知道了也沒錢買。家里第一臺電視劇是我上初一的時候買的,我記得很清楚,買完的當天是周末的晚上,我抱著它整整看了一個晚上直到趴在熒幕上睡著了。
我想那時候我的智力也就是大城市里四歲的孩子吧?或者比不上?
那么如果那時候我知道了做那件事會帶來的哪些后果,我還會去做嗎?我是否會拉著我的表哥叫他別干那些事?
上課上了十分鐘,兇神惡煞的教導主任帶著上節(jié)課上課的老師來到我們教室。那位老師指出上節(jié)課哪些同學不在。我們五個站了起來,從教室出來教導主任對剛才跟她一同來的老師笑說:“麻煩你了,現(xiàn)在請回去吧!”
我們跟在教導主任的后面,我是隊伍的第一個,走路時我一直盯著他身后褲腰上那串鑰匙,它們隨著扭動的胯在左右擺動。我們來到國旗底下,站成一排。生活總是如此詼諧,十分鐘前我們同樣站在這里,那時候我們有說有笑。
我們站好后,教導主任沒有說一句話就走開了,他走去一個樹下乘涼。
盡管已是四點鐘,太陽還是那般烈,我們站了十分鐘,額頭和鬢角不停有汗流下來,臉也被曬得通紅。
教導主任走過來:“你們誰是帶頭的?說出來你們就不用受罪了,就可以回到離你們不遠處的教室,坐在舒服的凳子上,享受那剛換上的嶄新的大風扇吹出來的風,身邊有你們和藹的同學們。”
他等了半分鐘,沒人說話,他接著說:“我去那樹下等你們,如果你們想好了就舉手示意我?!?p> 教導主任走后,譚小崇對著空氣說:“你們誰要是敢把我說出去,就試試看?!?p> 幾分鐘后,他突然舉起手來,我們都不知道他要干嘛?全部人正一臉疑問轉頭看向他,他沒有看我們,眼睛一直看前方。
待教導主任走過來,譚小崇說:“是我,是我?guī)ь^的……”
他正說著呢,教導主任大聲喊道:“大聲點。”
他提高音量,也近乎于喊叫:“是我,是我?guī)ь^的,這一切都與他們無關,他們被我叫過去看熱鬧的,由于他們怕我,不得不去?!?p> 我不知道那幾分鐘里他的內心活動是怎么的,他竟然自己把自己拱了出來。多年以后他才告訴我:”要不是因為我也在場,誰他娘的會傻乎乎地自己把自己供出來,我又不是圣人。
“他娘的,我就他娘的知道是你這個小子,”他一把掌扇向譚小崇,揪起他的耳朵“你們幾個可以回去上課了??禳c,給我跑起來?!?p> 我沒有跑,我走著,我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他揪著他的耳朵上了樓梯,來到了那間敞著大門的辦公室,他站在門口,教導主任往后退了幾步,雙手把皮帶往上提了提,向前一個飛腿,一腳踢在他的背上,幾乎是踢完的同時,教導主任把門往回一拉,嘭的一聲門鎖上了,又從褲腰下解上鑰匙,徹底將門鎖上了。
教導主任晚上九點才放他回來。我以為他會心情差,回來后肯定會很久不說話,我已經(jīng)做好準備,沒想到回來后放下書包就開始說起來:“還有沒有吃的?幫我拿一點過來,要餓死了,動不了了?!?p> 我去廚房幫他拿了一些剩菜,又幫他打了一碗飯,他邊吃邊跟我說:“那里面簡單要臭死了,聞都聞不下去?!闭f完反倒是自己在那里笑。
一邊吃飯一邊說這個,搞得我原本內疚的我也笑了起來。
他把塞滿腮幫子的飯咽下去,喝了一口水繼續(xù)說:“還好那是我自己的屎味,再把紙巾塞進鼻子就好很多了,我在那里面比在教室還開心,那里很多東西我都沒有見過,有地球儀,有用貝殼做的假恐龍,有跟我兩個拳頭一樣大的書,還有一些那老頭收繳同學們的漫畫書和小人物書,我想給你帶一本回來,可是我怕我離開時他搜我身就沒有帶,沒關系,下次去幫你偷一本?!?p> 盡管過去了那么多年,可這件事我不可能忘。也忘不掉。
后來我考上高中,他沒有考上就去了廣州,沒想到竟踩了狗屎運。所以,那時候他回來我就問他:“怎么人家劇團就要了你?!?p> 他欠打地說:“老子貴人自有天命?!?p> 我抓起一把泥巴就往他臉上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