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過堂,泮塘書齋外的紫荊樹枝葉扶疏扇動。這時節(jié)紫荊樹還未開出艷麗可愛的花,倒是那圓整而有光澤的樹葉在光影清風下斑駁動人。
紫荊樹已亭亭如蓋,在午后陽光的照映下碎出一地光影,宋玄踩著斑斕的光暈隨著陳先生走進泮塘書齋。
進入書齋后,宋玄隨著陳先生走到書架前。
“還有幾天就到縣試了,這幾天你就留在書齋里溫書罷。”陳先生說完就去講堂帶其他學子備考。
“好。”宋玄點了點頭,走到書架前翻看書籍。。
宋玄掃視一眼,發(fā)現這些書籍都是陳先生特意為他挑選出來的。他選了一本《孟子》就直徑走到案前坐下來。
翻開,皆是熟悉的言論,宋玄邊看邊熟記起來。
宋玄將《孟子》放到一邊,心想,“孟子主張‘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若是考場上正巧考到,可得往這主張上扣一扣題?!?p> 他又翻開下一本專注地看了起來,并不時提筆在紙張上寫寫記記。
……
宋玄發(fā)現,不覺間已入了夜,夜色澄明,他將案前的燭臺點了起來。
他看向窗外,見月色如水彌漫了書齋,三三兩兩流螢在修竹間穿梭不止,宋玄回頭剔了剔燭心繼續(xù)看書。
二月初八,春猶淺,然東風已亂。
寅時,天未明,村正派人送學子前往縣衙參加縣試。
宋玄坐在第一架馬車上,同行還有二三同學和陳先生。車內昏暗,陳先生一人不時叮囑幾句,見他們年少還在困睡便不忍地收了聲讓他們趁著天還未亮歇息片刻養(yǎng)著精神。
半個時辰后,車簾也遮不住清晨的光,絲絲縷縷透了進來,連著空氣都清甜幾分。
宋玄將車簾掛了起來,晨光瞬時鋪滿車間。
呂山等人連連打著呵欠,本來緊張,睡著便輕松了這會清晨的光把他們拉回現實。
愈是近縣衙,他們心中愈是忐忑。
不出半個時辰,宋玄一行到了縣衙外,陳先生掀開車簾讓學子一個個下來等候。
宋玄跳了下來,見縣試的考棚皆是坐北朝南,而院北即是考場正門,牌匾上寫著“龍門”二字。進了龍門,眾學子都在大院中聽候點名。
“你們且進去排隊,考時切記要鎮(zhèn)定,考完必得查漏補缺?!标愊壬Z重心長道。
宋玄一行七八人多是十幾歲的束發(fā)少年,宋玄聽陳先生說,西關大多只有少年才參加縣試,要是縣試不過,自知沒有讀書天賦的又迫于生計,年長的人都從商務農去了。
然而,待宋玄一行進了縣署禮房,就看到擠擠一群人,有少年,有花甲,宋玄倒是第一次見科舉的瘋狂。
過了片刻,縣令出來誦讀縣試條例。朝廷嚴律要求,凡是作弊者將連同互結的人一起論罪連坐。
因此縣衙對學子排查也比較仔細,縣令誦讀律令之后,帶著師爺在門口專門檢查履歷、互結和具結等事宜。
宋玄提著考籃在一側排隊等候檢查,每隊約五十人。幸好宋玄一行來得早便排在了前面,再過一會就輪到他了。
“常卓!”
宋玄聽縣令念了個名字,他見前他幾位的一個考生應了聲,繼而縣令繼續(xù)對著那名叫常卓的考生對面檢查履歷。
“常卓,年六十,略矮偏瘦,面黃微須……”
常卓本以為縣令念完自己就能進去了,便抬手理了理衣著,正欲舉步向前。
而宋玄卻見那檢查履歷的縣令揮手叫來兩名小役將常卓架了起來。
“此人乃替身,給我押出去!”
此話一出,常卓急得滿臉通紅。急切又低聲道:“大人,不才正是常卓吶,與我結保的同窗都知道?!?p> 此話一出,宋玄見相鄰的學子悄悄指點,他們卻不敢輕易出口議論。
然,縣令并不聽他辯解,拿出履歷再次對著常卓的臉上下比劃,“你履歷中描寫的容貌特征可是‘微須’?”
“正是?!背W课⑽⑻ь^注意縣令的神情。
縣令一笑,“你等身為讀書人,怎不知‘微’乃‘無也’?”
此話一出,眾人又看向常卓,此人雖不是滿臉胡茬,可下巴卻顯然綴有稀稀疏疏的胡須
那縣令是個狠人,再次抬手讓小役將他架出去。
此時,宋玄見常卓連忙跪倒在縣令面前,鼻涕眼淚一起流了出來,他大聲哭訴道:
“大人吶,學生寒窗苦讀幾十載,白發(fā)日漸催年老,今年若是不能參加縣試,怕是來年多病,見不到春草綠了?!?p> “求大人念學生一片赤誠向學之心,放學生進去吧!”
話畢,常卓朝著地面狠狠地磕了一個響頭。
周圍學子見此情形,心有戚戚,欲言又止,卻是無人敢站出來說話,只得期盼地望向縣令大人。
那縣令見了,輕輕嘆息,但立刻嚴肅起來:“天下學子,又何其之多。若是人人如你這般,通融進場,考場制度豈不混亂?”
“熟非本官無情,乃是法度嚴明?!?p> 那縣令朝著北方拱了拱手:“本官坐鎮(zhèn)此處,乃是替吾皇盡忠,為趙國篩選棟梁之才,眼中豈能容得下一粒沙子!”
周圍的學子聽罷,都扼腕嘆息,縣令大人所做屬于盡忠職守,只能怪這常卓不察儀表,自認倒霉了。
常卓面色慘白,癱坐于地上。
宋玄也是感嘆惋惜,雖然縣令說的很有道理,但未免小題大做,他這一句話,可能就斷送了這常卓的一生。
宋玄搖了搖頭,可憐歸可憐,他深知自身處境,這時候站出來幫常卓說話,是極為不智的。
那縣令出聲,小役走上前來,宋玄看著常卓的下巴。
“微須,微須……”
突然,宋玄靈光一閃,他悄悄瞥向四周,發(fā)現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常卓身上,于是他不著痕跡地低下頭。
衙役走了上去,已經架住了癱坐的常卓,那一旁的師爺,正準備發(fā)話抬走。
這時,場中的學子群中,突然傳出一道聲音。
“孔子微服過宋。”
是誰?誰在說話?
“大膽!考場重地,何人無故喧嘩!”衙役大聲呵斥,搜索著出聲之人。
誰這么大膽?!
眾學子東張西望。
宋玄也跟著環(huán)顧四周,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身邊的幾人。
身旁一個儒衫青年看到宋玄懷疑的目光,面色難看,連忙擺手搖頭,示意不是他說的。
出聲的人,一時難以找到,只能作罷,衙役怒視眾人一眼,準備將常卓押出去。
突然,縣令又出聲了。
“慢!”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看向縣令,各自驚疑不定。
這是?!
縣令嘆了一口氣,說道:“吾皇登基不久,重修新政,天下百業(yè)待興,急需人才,爾既來此,也算我的學生,實不忍見你一身所學,化作烏有?!?p> “常卓,本官便容你出去,刮去胡須,二進龍門,再呈履歷?!?p> 縣令的面色依舊嚴肅,依舊古板,周圍諸多學子卻都朝著他微微作揖。
常卓從地上站了起來,大悲大喜讓他不知道如何應對,他有些哽咽,一句話沒說,朝著縣令恭敬的拱手行禮。
接著,他看向諸學子,朝著剛剛大概發(fā)出聲音的位置,深深一禮。
常卓拿好自己的東西,出了院門,從這些場景中,一些聰慧機靈之人,開始思考方才那句話。
孔子微服過宋?
一些人反應了過來,露出恍然驚訝的神色,他們目光游離,像是在尋找著什么……
“宋玄?!?p> “在?!?p> “宋玄,民籍,年十六。面白無須,容清舉。認保人陳邵中,……”
“過?!?p> 宋玄自隊伍中走出,望著那道院門,晨光下,他俊秀青澀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淺淺放松的笑,而后走進考場之中。
……
隨著時間的推移,院門前的隊伍已經消失,學子們陸續(xù)進入了考場。
“大人,您辛苦了,這些履歷交給下官來做吧?!睅煚斝χf道。
那縣令看著師爺,一直嚴肅古板的臉上難得露出笑容,飽含深意地說道:“云簡,你聽到沒,孔子微服過宋?!?p> 師爺翻看著履歷,說道:“大人,您何必跟學子計較。”
縣令搖了搖頭,說道:“我大趙國向來尊夫子,禮圣人,吾皇更是崇尚圣人之言。‘微’,即‘無也’,微須乃無須,‘孔子微服過宋’,豈不是侮辱圣人,說圣人沒有穿衣服經過宋國?”
縣令又笑了笑:“云簡吶,這個學生是在責怪本官吹毛求疵,不通人情?!?p> 師爺莞爾一笑:“大人,您作為一方父母,在您的治下,百姓安居樂業(yè),學子們年少輕狂罷了?!?p> 縣令搖了搖頭:“能懷揣急智,謀也;能仗義直言,義也;能拋身事外,智也?!?p> “云簡,這是哪里的才子???本官好奇的緊?!?p> 師爺咧嘴一笑:“大人,下官不才,恰好翻出此人履歷,您過目?!?p> 縣令接了過去,細細一看,他輕輕嘀咕道:
“西關,宋玄?!?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