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暮云睡著時秦浩宗其實并未入睡,他雙手擱在頭頂上方,眼睛望著屋頂,心里琢磨著李勛匯報的信息。
李勛聯(lián)系上了當年沈雪的主治醫(yī)生劉洋,他目前正在國外學習交流,李勛詢問當年沈雪為何會在就診前出現(xiàn)羊水破裂和出血現(xiàn)象,劉洋說下雨路滑,沈雪不小心在醫(yī)院門口滑了一跤。
李勛同時還調(diào)查了市婦產(chǎn)醫(yī)院三年前的救護車出診記錄,沈雪出事那天婦產(chǎn)醫(yī)院接到清江衛(wèi)生院的求助并派出救護車,可是中途遇到山體滑坡導致側(cè)翻,司機受傷,一名救護人員留下照顧司機,另一名救護人員冒雨徒步感到清江衛(wèi)生院,當時沈雪已經(jīng)十分危急,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
沈雪的事至此徹底查明了,一場意外接著一場意外,終于奪走了她年輕的生命。幸好留下了安安,讓沈艷的血脈得以延續(xù)。
秦浩宗當年接走沈雪的時候她已經(jīng)十六歲,在老家和一群小混混不學好,一身的壞毛病怎么說也改不掉,說多了就和他起急。那幾年正是他事業(yè)開拓的困難時期,一天到晚忙的腳打后腦勺,難以給予她更多關(guān)心和照顧,沈雪的事他有責任。
安安不一樣,安安才三歲,他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實力也與當年不可同日而語,不但接連拿下沿江幾個省份的業(yè)務(wù),還計劃開拓北方市場,他有能力給安安優(yōu)渥的生活環(huán)境,他有信心養(yǎng)育好安安。套用江暮云的說法,安安就是他親生女兒。
只是有兩個問題要解決,一個是安安的領(lǐng)養(yǎng)關(guān)系還掛在江暮云父母名下,要盡快找機會登門拜訪,爭取早日把關(guān)系轉(zhuǎn)過來。另外一個問題,也是最難辦的,就是安安一直把江暮云當親生媽媽,三歲雖然不大但是也有記憶了,簡單粗暴的拆散她們肯定不是好辦法,很可能對孩子的感情造成不可逆轉(zhuǎn)的傷害。
早晨,江暮云又一次驚醒。她猛然睜開眼,黝黑的瞳孔盯住屋頂,明知是夢景可還是忍不住心悸。兩分鐘后,心跳漸漸平復,理智逐漸回歸。昨天發(fā)生的事像放電影一樣在腦海里浮光掠影,想到一個以往她伸手都觸摸不到的男人,就睡在一門之隔的沙發(fā)床上,她忍不住暗自搖頭,感覺這場經(jīng)歷比夢境還不可思議。
她像往常一樣輕手輕腳起床,擰開門鎖,不敢看沙發(fā)床,徑直進了衛(wèi)生間。洗完臉,也擦完日霜,手卻不聽使喚似的拿出化妝包。
鏡中的女人今天臉色總算不蒼白了,雙頰難得地浮著一層淡淡的紅暈。她畫完眉毛放下眉筆又情不自禁地拿起口紅。涂完,上下唇抿抿,覺得顏色有些濃,好像太刻意了,抽出一張紙巾輕輕按在唇上,拿開再看,這回自然多了。找出買化妝品時送的香水小樣,涂一點在手腕處。湊近鼻端聞了聞,清淡的花香。
她對著鏡子滿意地笑了笑,笑意從嘴角延續(xù)到眼角。她開始梳頭,突然想起了什么,手舉在頭頂不動,笑容也凝住。她放下梳子,重重地嘆了口氣。一連抽出數(shù)張紙巾,將嘴上的顏色全部擦掉。沾滿口紅的紙巾被她使勁捏成一團,扔進馬桶,按下沖水鍵。咕嚕咕嚕聲中,紙團消失得無影無蹤。轉(zhuǎn)身,也不用梳子直接用手指攏攏頭發(fā),用黑皮筋隨意扎了個馬尾,推門出去。
門外,男人正從床上坐起,兩人視線在空中相遇,江暮云不自然地調(diào)轉(zhuǎn)視線。
秦浩宗掀開被子,一邊用雙手撲棱寸發(fā),一邊將長腿伸向地面的拖鞋。
江暮云見床邊有一雙陌生的男式拖鞋,再看看他身上,穿了一套淺灰色家居服,是他辦公室休息間里的那套,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回去拿的。
秦浩宗邁步向她走來:“早!”聲線帶著剛睡醒的慵懶。
“早!”江暮云輕聲說,看著秦浩宗走到她面前停下,她忽然意識到什么,趕緊往旁邊挪了一步,讓開衛(wèi)生間的門。
男人沒動,而是稍微彎了彎腰,好像是嗅了嗅,說:“擦香水了?”
“沒有。”江暮云下意識地撒謊,紅著臉跑進廚房。
秦浩宗看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江暮云在煮餛飩,心緒異常煩躁。她越來越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心里明明知道不應(yīng)該犯傻,可做出來的事一件比一件傻。好像腦子和身體屬于兩個人,兩個意見相反的人。
“不行,不能這樣!吃了飯就請他離開,以后也要盡量避免過多接觸?!苯涸葡露Q心。
安安醒了,喊了聲媽媽但是江暮云正在廚房里心煩意亂沒聽見,秦浩宗剛好從浴室出來,聽見孩子嚶嚶的哭聲推門進去,見安安坐在床上,小嘴撇著,眼淚汪汪的。
秦浩宗在床頭站住與小人兒對視,安安用手背蹭著臉上的淚,委屈地問:“叔叔,我媽媽呢?”
秦浩宗溫聲道:“在廚房做飯,我抱你去找她?!?p> 安安向他伸出胳膊。秦浩宗抱起孩子去廚房,站在門口看著江暮云在灶臺前忙活的背影。安安看見媽媽,不哭了。一只手摟著秦浩宗的脖子,小臉埋在他頸窩里。
江暮云扭頭,看見門口的一大一小,這才想起自己忘了安安。她想要抱安安,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還握著勺子。
秦浩宗一手接過勺子,一邊把安安遞給她,說:“你抱著,我來?!?p> 兩人順利完成交接,江暮云將身上的圍裙摘下來,本想掛在墻上,誰知秦浩宗伸手接了過去,動作利索地戴在自己身上。江暮云見狀心情復雜地看了他幾眼。
吃早飯的時候,江暮云發(fā)現(xiàn)三個人的位置和昨晚一模一樣,好像在不到12個小時里就形成了某種不成文的規(guī)矩。秦浩宗坐在桌首,她和安安坐在他右手邊。
安安經(jīng)過早上“沒有媽媽只有叔叔”的經(jīng)歷后,對秦浩宗更加熟稔,甚至主動給他遞筷子。如果不說破,大多數(shù)人都會認為這張飯桌上坐著的是一家三口:男人是威嚴的丈夫也是寵愛女兒的父親,女人是溫順的妻子也是嚴厲的母親,孩子在母親面前耍賴但是在父親面前乖巧聽話。
“益君堂”清冷了三年的二樓,在這個早晨因為多了一個男人而變得與以往不同,除了飯香,屋子還處處里飄蕩著一種叫做曖昧的氣味。
只是女主人顯然沒有因為這種曖昧而欣喜,相反她憂心忡忡,想著怎么開口讓秦浩宗早點離開。一個有婦之夫徹夜不回家,盡管有地震和安安這兩個因素,也還是容易讓人產(chǎn)生不必要的誤會。
江暮云在腹中反復措辭,終于鼓起勇氣:“秦總,你一晚沒回家,家里人該擔心了?!?p> 秦浩宗明顯一愣,入鬢的劍眉向上斜挑:“什么家里人?”
江暮云被他的反問弄得呼吸一滯,不知道該怎么說,撥弄著碗里的餛飩,垂首不語。
秦浩宗見江暮云又不說話了,心里頓時升起一股無力感,這個女人總是這樣,明明有話又偏偏不肯說出來。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江暮云好容易鼓起勇氣問出口的話題被錯了過去。
事實上江暮云的擔心多余了,秦浩宗并不能整日待在這里,他是東華的老板,公司是他自己,員工能休息他這個老板反而全年無休。昨天為了陪江暮云和安安推掉的飯局改在今天補上。所以他吃過早飯陪著安安玩了一會兒拼圖,等江暮云收拾好廚房他就離開了。
秦浩宗前腳剛走,江暮云就收到銀行短信,她的儲蓄卡上多了一筆十萬元存款,是秦浩宗的診費。
江暮云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她一個人帶著孩子過了三年捉襟見肘的日子,如今突然多了一筆意外收入,心情立刻輕松起來,甚至不爭氣地想是不是應(yīng)該留住這個大客戶,多掙點錢。好在理智很快戰(zhàn)勝了貪婪,她知道秦浩宗這種人的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
接下來的半個月,秦浩宗成了江暮云母女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他工作依然繁忙,偶爾還會出差,但只要人在江城就會來找她們一起吃晚飯。有時候在診所,江暮云親自下廚,有時候帶則出去吃。
江暮云對秦浩宗的態(tài)度不冷不熱,仿佛刻意保持著距離。
安安和秦浩宗越來越熟悉,一天見不著還會主動問。秦浩宗寵孩子有點沒邊際,只要安安喜歡的一律買下來,根本不考慮實用性和數(shù)量,導致益君堂都快變成半個兒童用品展覽館了。她為此隱晦地向他建議過兩次,秦浩宗不以為然,江暮云也只好作罷。
這段時間,李富國每天都會和江暮云發(fā)微信,有時候會視頻。南非的項目進展不太順利,他原計劃在當?shù)亻_個廠子,利用非洲豐富的木材原料。經(jīng)過考察,發(fā)現(xiàn)原料成本能降下來,但是人工成本卻不行,南非本地人懶散不事勞作,待遇要求得很高但是工作效率極低,即便有中國工人傳幫帶也難以改變他們從根子上的好吃懶做。加上當?shù)厝嗽谖鞣絼萘Φ臄x掇下對華人有仇富情緒,李富國感覺政治環(huán)境不太友好,有些猶豫,他告訴江暮云最遲月底回國。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了解,江暮云對李富國好感度逐漸上升。李富國這個人沒辦法和秦浩宗相比,但他是實實在在的,是她伸手可得并且能把握得住的。這兩個人在她心里,就像是偶像和男朋友。偶像再英俊帥氣富有,也沒有身旁那個一起擼串一起上下班肚子痛時遞給你一杯紅糖水的男人實在。
江暮云早過了青春豆蔻為了浪漫不顧一切的年紀,生活的艱辛教會她要腳踏實地,抓住能抓住的幸福。
所以,當米粉店的劉奶奶拉住她問那個總來找她的男人是誰時,她沒有隱瞞,告訴她秦浩宗是安安的親戚,可能過段時間會把安安接走。
劉奶奶這才知道安安是江暮云收養(yǎng)的孩子。老人家雙手合十,說江暮云好人必有好報??上脑捚鸬搅讼喾吹男Ч斕焱砩辖涸朴肿隽素瑝?。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好人,但她有種預感,擔心自己不會得到好報。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希望秦浩宗早點把安安認走,然后徹底和他斷絕聯(lián)系,這樣她就安全了,也不算辜負沈雪的囑托。但是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在看見安安后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秦浩宗是個不定時炸彈,但安安是她的心頭肉,真是左右為難。
周六,秦浩宗要來吃午飯。江暮云在門上掛了停診的牌子,買肉洗菜,等著他來。
江城正式邁入春天的行列,天氣不冷不熱,蚊蟲也還沒開始肆虐,最是適合在戶外活動。城中村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江暮云干脆把飯桌擺在院子里,湊這繁華世界的熱鬧。
受外面的影響,他們?nèi)诉@頓飯也吃的輕松愉快。這時,江暮云手機響,一看是林愛云,她同父異母的妹妹。江暮云隨母親江惜秋姓江,林愛云隨父親林錚姓林。當年江惜秋離世不到兩個月,林錚就娶了郭玲玲,八個月后生下林愛云。
“江暮云,爸爸今天在路上暈倒了,幸好被路人送去醫(yī)院才沒出大事。他說想你了,你回不回來?”林愛云從來不叫她姐姐,總是直接叫她的名字。
聽說父親暈倒了,江暮云心里咯噔一下。林錚自己就是醫(yī)生,平時很注意養(yǎng)生,不會無緣無故暈倒。
她與父親和繼母感情冷淡,為了安安的事更是幾乎不怎么聯(lián)系。但是當聽見父親暈倒的消息,尤其林愛云在電話里說“他想你了”,江暮云的心立刻揪了起來,恨不得馬上回去。
她顧不得別的,對秦浩宗說父親病了,她要回家一趟,請他幫忙照看安安。
江暮云的老家是隔壁的陽城,雖說兩市相鄰交通卻不太便利,往來需要去客運站坐大巴。秦浩宗知道后主動提出開車送她回去。開私家車肯定比輾轉(zhuǎn)坐大巴速度快,江暮云接受了他的好意。
江暮云雖然嘴上不說但是心里著急,臉上掛出來擔憂之色。秦浩宗上了高速后將車速飆到最大,期間電話響了也沒接。有一個電話可能比較重要,他讓江暮云替他接,告訴對方他現(xiàn)在開車不方便接電話,晚點再回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