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
望盡似猶見，哀多如更聞。
冬日的天空，陰云密布，大朵大朵的云彩像天空中垂下來的黑色帷幔，把北國的小縣城、灰暗的一中、土黃色的操場、光禿禿的柳樹和靠在欄桿上的我全都罩在里面。天和地的距離好像變得很近，遠處偶爾有幾抹亮光掙脫束縛探出頭來，卻總被流動的黑云一口口吞噬掉。一只大雁形單影只地從頭頂上飛過，凄凄切切地叫著，尋找著失散了的雁群，慢慢地消失在天空的那一頭。
想起這幾天受到的羞辱、懲罰，還有張大人號召全班同學(xué)對我施行的孤立，我輕輕地嘆了口氣，再過幾天就要叫家長了吧？
“Are you all right， Mr. Aaron?”Aaron是Jane給我起的英文名。
“Yeah， I’m OK.”我沒有抬頭，把作業(yè)本遞給Jane，輪到我當英語課代表了。
“看你最近上課有點兒心不在焉，有什么煩心事嗎？”
“沒……沒有?！蔽姨痤^，眼神和Jane清澈明亮的眼睛接觸了一下，馬上又逃開了，望向Jane身后的玻璃窗。辦公室里只有Jane和我兩個人，夕陽斜斜地照進來，把窗子染成了淡淡的金黃色。Jane整個人像是披上了一層柔和而明亮的光暈，顯得朦朦朧朧的，美好得有些不真實。
“Aaron，有什么事兒都可以跟我說，沒什么問題是解決不了的。如果你現(xiàn)在不愿意說，那可以等想說的時候……”Jane好聽的聲音近在耳旁，充滿了理解和關(guān)切。已經(jīng)好幾天沒人理我了，我心里壓抑的情緒就像熾熱的巖漿在火山口翻涌跳躍。
“胡老師，你覺得我是個咋樣的人？”
“怎么突然問這個？”Jane楞了一下。
“因為我覺得自個兒就是個慫包，還喜歡胡思亂想，經(jīng)常被老師、同學(xué)笑話，除了做題啥都不會……”
“Aaron！你怎么會這么想？”
“因為……”我把這幾天的事情和心里一直以來的壓抑和苦悶一股腦地傾倒出來，有些前言不搭后語。我太想找個人傾訴了。
Jane面向我坐著，雙手搭在膝蓋上，靜靜地聽我說完，然后捋了捋披在白色毛衣上的長發(fā)，若有所思地說：“Aaron，在我看來你是個很棒的小伙子，聰明、謙虛、內(nèi)斂，而且非常有想法。當所有人都嘲笑你、孤立你的時候，有時并不是你錯了，而是他們都被什么東西蒙蔽了眼睛。你所經(jīng)歷的這些不是你造成的——或許我不應(yīng)該這么說——而是整個大環(huán)境造成的，雖然我也對它很反感，但這個體制恐怕一時半會兒沒法改變。所以Aaron，你還是先努力忍受它、適應(yīng)它，不要讓它改變你，打垮你，更不用在乎別人的看法和做法，只要做好你自己就行了?！?p> “胡老師，那你為啥……”我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么。
“為啥跟那些老師不一樣是嗎？”
“對！”
“因為我跟你一樣有想法，會獨立思考，想要追求自由和美好的東西。我有一個夢想，就是——通過自己的努力讓盡量多的同學(xué)快樂地學(xué)習、生活，心中有光地度過高中寶貴的三年，而不是像我那時候一樣，被改造成麻木冷漠、精疲力盡的刷題機器！”Jane有些激動，站起來一只手扶在辦公桌上，聲音微微顫抖，眼睛里閃著似曾相識的光彩，那是她每次下課前十分鐘給我們讀詩、唱歌時眼睛里特有的光芒。
“胡老師，我跟你想的一樣！我……我能幫上點兒啥忙不？”
“Aaron，謝謝，真的謝謝你！你只要振作起來，開心一點兒，不要被他們改變真實的自己，就是幫了我的大忙了。至于其他的，你現(xiàn)在不要想那么多，老師會處理好的。我們各自為自己的夢想努力，好不好？”
“胡老師……”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眼前一片模糊，Jane親切而美麗的身影在我眼睛里重疊起來。
“你安心回去上課吧。張老師那兒，我去跟他說說。Aaron……，你怎么啦？”
我感覺到Jane走近了我，溫暖柔軟的手在我左肩頭上輕輕拍了拍，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兒在我周圍的空間里蕩漾開來。
我趕緊用手背把淚水擦干，發(fā)現(xiàn)她正站在我面前看著我，漂亮的眼睛里寫滿了關(guān)切。就像火山爆發(fā)一樣的突然，我的腦袋“嗡”地一聲巨響，接下來是一片空白。我忽然沖上去熱烈地擁抱了Jane，然后頭也不回地沖出了辦公室。
“Aaron！”
Jane在后面喊了一聲，可我滿腦子想的只有逃跑。出辦公室門后拐了個彎，差點兒和一個胖子撞了個滿懷。我顧不上細看是誰，也管不了什么違紀不違紀，在黑暗的“L”形走廊里放肆地奔跑著，對一路上那些小心翼翼、輕聲慢步的學(xué)生投過來的驚駭目光渾然不顧。
所幸沒被兩處公公逮到，我跑回座位，雙手抱頭趴在課桌上，腦門緊貼著冰涼的桌面，拼命想讓自己冷靜下來。
天哪！你剛才到底做了什么？你怎么可以擁抱一個老師呢？尤其是那樣一個年輕漂亮的女老師？她會不會生氣？會不會把我告到學(xué)校去？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就要被開除了吧？你到底為什么要那么做呢？我狠狠地懊悔，拼命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蓜偛诺那榫斑€是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她的身體既柔軟又溫暖，還帶著好聞的茉莉花香，抱住她的那一秒，我居然感到了一種安寧和平靜，就像在暮春五月溫柔和煦的風中走進一片茉莉花海。接下來，就是我倉皇逃命的狼狽不堪了。
我的腦子像一團亂麻，無論如何都理不出一個頭緒，一會兒想著黃校長、李無常、陳判官、張大人知道這件事后的猙獰表情，一會兒想著Jane生氣的樣子，一會兒想著父母傷心、憤怒的面孔，一會兒又想著同學(xué)們的白眼和嘲笑……。還有，川子會怎么看我？會不會站出來為我說一句話？現(xiàn)在看看，恐怕是不太可能了。最后，小敏驚訝、失望和悲傷的臉慢慢浮現(xiàn)了出來，越來越清晰……。我拼命搖搖頭，想要趕走這些胡思亂想，可這些念頭還是像毒藤一樣把我緊緊纏住，勒的我喘不過氣來。
川子還沒回來。小敏側(cè)過臉來，清澈的眼睛里滿是關(guān)切，好像再說：“你怎么了？”但和平常不一樣的是，這并沒有讓我好過一點。天知道我是怎么熬過那天的，我不停地胡思亂想著，想到腦袋都快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