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得不太流利啊，說明課前預(yù)習(xí)不扎實，啊？胡志剛，你最近成績退步了不少你知道不？整天的，還在那豬八戒西天取經(jīng)——三心二意的呢？再這么下去，你還想考大學(xué)不？坐下吧！好好反思反思，實在不中把你家長叫來替你反思！”張大人扶了扶眼鏡，一把把我從“北海亭”面館的布簾下面拉回了循化一中高二（4）班。在同學(xué)們的哄笑聲中，一臉老實相的胡志剛垂頭喪氣地坐在了座位上。
“下面我們開始做課堂練習(xí)，看看你們對第十五課掌握得咋樣。課代表把練習(xí)題發(fā)一下?！边@是張大人獨創(chuàng)的教學(xué)方法，一邊講課一邊做練習(xí)題，目的是鞏固知識點，以便在考試中得到高分。
習(xí)題紙從前到后傳了下來，小敏回過頭，把一疊密密麻麻爬滿文字的紙交到我手里，我看著她可愛的側(cè)臉，和她的眼神微微一觸，動作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
“快點兒，快點兒！”后面的毛小軍著急了，輕聲而急促地催我，張大人的課上，練習(xí)題做不完可是要挨罰的。
我趕緊隨便拿了一張紙，把其它的遞給了毛小軍，然后開始瀏覽題目。
第一題：這篇文章的作者是＿＿＿，國籍是＿＿＿?！湫偷乃烙浻脖愁愵}目。
……
第四題：熱騰騰香噴噴的陽春面放到桌上，母子三人立刻圍著這碗面，頭碰頭地吃了起來。對這句話理解正確的是（）
A．母子三人很餓，所以吃起來很香。
B．母子三人又冷又餓，所以頭碰頭地吃了起來。
C．母子三人對同吃一碗面感到窘迫，表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自尊。
D．“頭碰頭”吃面，不僅顯示了母子親情，同時暗示出三人勇于面對困境，齊心協(xié)力共渡難關(guān)的精神。
看到這樣的題目，我對出題大老爺簡直佩服地五體投地。他們對《一碗陽春面》里的字句理解可以稱得上是入木三分，甚至比原作者還要深刻?！兑煌腙柎好妗肪褪且环酌璁?，栗良平寫出“頭碰頭地吃了起來”這一句時，就是自然而順暢的一筆勾勒，至于他想表達的，也許是A、B、C、D都有，也許遠遠超過題目選項所列出的內(nèi)容，也許根本就沒那么復(fù)雜。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一個好的作品，無論是小說、詩詞還是音樂、繪畫，都是靈感的匯聚，情緒的爆發(fā)，哪能事先都計劃、安排、測量好呢？我敢說，老栗如果每寫一字一句前都需要考慮那么多含義的話，要么小說沒寫完人就瘋了，要么寫出來的東西是一堆晦澀難懂的垃圾。好吧，這種高明的理解方式也只有出題大老爺在設(shè)計題目時經(jīng)過深思熟慮、反復(fù)推敲才想得出來，還真是不服不行！
這不禁讓我想起了那一大群專門靠研究《紅樓夢》立身揚名發(fā)財?shù)乃^“紅學(xué)家”，有人說賈寶玉是“廢太子”，有人非要把賈寶玉和史湘云“拉郎配”，有人說林黛玉被人下毒，有人說林黛玉還錯了眼淚，更有人精確地計算出賈寶玉初試云雨情是十歲，甚至還計算出了林黛玉月經(jīng)初潮是哪一天！
如果這些所謂的“紅學(xué)家”一起去給曹雪芹掃墓，估計老曹的棺材板都摁不住了！出題大老爺和“紅學(xué)家”有異曲同工之妙，超乎尋常的理解能力和天馬行空的想象力造就了這兩類天才。那句著名的話怎么說的來著？——天下才有一石，出題大老爺獨得八斗，“紅學(xué)家”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
我這么想著，又瀏覽了一下后面的題目，都是諸如此類，那感覺就像是有位“藝術(shù)家”當(dāng)著你的面把清明上河圖的真跡毫不留情地撕了個粉碎，然后再用自己的“理解”和“想象力”把碎片隨意地拼湊起來，“創(chuàng)造”出一幅比原作更加“高明”的新圖。
然而題在眼前，不得不做，我只好按照出題大老爺?shù)男囊?，在第四題后面的括號里寫了一個大大的“D”。我忽然覺得這件事情實在荒謬可笑得可以，不自覺地發(fā)出“嗤”的一聲冷笑。這聲冷笑像一支鳴鏑“嗚”的一下劃過靜謐的草原，在死一般寂靜的教室里顯得格外刺耳。
“剛才誰出的聲？”張大人扶了扶眼鏡，憤怒地壓低了聲音。
“張老師，是……我?！蔽倚÷暬卮鹬?，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心里連叫糟糕。
“又是你，張東山！你啥意思？”
“張老師，沒……沒啥意思。”
“沒啥意思！沒啥意思你在那‘嗤嗤’什么？你以為你是鉆天猴兒??？還上了天了你！”
同學(xué)們一片哄笑聲中，我的臉漲得通紅。
“別覺著自己好像挺有小聰明，你以為我看不出來??？有啥意見，就在這兒給我說出來！”
“張老師，我沒啥意見?！?p> “張東山，你別給臉不要臉啊，再問你一遍，說不說？”張大人連扶了幾次眼鏡，鏡片后面不大的眼睛瞪得溜圓，一張圓臉黑得像平底鍋，臉上的肌肉因為繃得太緊有一絲抽搐，大家都知道，這是他發(fā)飆前的征兆，就像是暴風(fēng)雨來臨之前的狂風(fēng)和閃電。
張大人發(fā)起飆來，九頭牛都拉不住，能把你從教室前門一直踹到后門，然后用盡手段羞辱你、懲罰你，最后再把你的家長叫過來，語重心長地和他們聊你的未來，讓你回家之后再遭受一輪嚴刑拷打。直到把你折磨個夠，對他百依百順了，張大人才肯罷休。我是親眼見過張大人的手段，班上一些“不聽話”的同學(xué)更是親身體驗過。話說回來，只要你放棄了自尊和獨立思考，乖乖做了“順民”，張大人還是不錯的，他會告訴你“浪子回頭金不換”，在恰當(dāng)?shù)臅r候表揚你、鼓勵你，并且通知家長你最近表現(xiàn)很好，把你樹立成一個“改邪歸正”的典范。
正因為張大人手段高明，把班級管理得井井有條，成功地把好多“刺頭”改造成了聽話的高考機器，他嘔心瀝血、誨人不倦、認真負責(zé)、踏實能干的光輝形象就在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和家長心中樹立起來了。同學(xué)們以當(dāng)過他的學(xué)生為榮，家長托關(guān)系也要讓自己的孩子進入他的班級。像我這種沒走門路的人能成為張大人的門生，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狗屎運砸在了腦袋上。
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眼看張大人狂風(fēng)暴雨似的手段就要施展開來，我只有招了：“張老師，我覺著……有的題出得有點問題……”
“哪個題？”
“就是……第四題，這四個選項好像都對，又好像都不對……”
張大人瞥了一眼習(xí)題紙：“張東山，這題你還有啥疑問？這答案不是禿子腦袋上的虱子——明擺著嗎？你好好預(yù)習(xí)了沒有……”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講臺上走到我旁邊，然后一眼看見了那個大大的“D”。張大人一下子臉色鐵青，他當(dāng)胸一把揪住我的校服，紫色的“294”號和育兒袋似的口袋在撕扯下扭曲變形，顯得格外無助。
“張東山！你跟我故意搗亂是不？故意破壞課堂秩序是不？”張大人高聲叫罵著，把我從座位上拖了出來，就像牽著一只待宰的羊。
我被一直拖到教室后門，然后又被一腳踢了出去。
“出去！”接著門被“砰”的一下重重關(guān)上了，悶雷似的響聲在長長的走廊里回蕩。
“都看什么看？做題！”教室里隱隱約約傳來張大人的咆哮。
走廊里黑沉沉的，兩側(cè)與樓梯相接的地方，一些亮光隱隱約約透了進來，整個走廊被涂成了幽暗的濃茶色，看起來就像一條長長的隧道。我怔怔地站著，感覺自己掉進了渾濁陰郁的污水里，無法呼吸。我拼命仰起頭，想看看外面的天空，可惜，這里什么都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