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回 你見過人間

　　這片世界不算很大，但禿子卻出人意料的多。

　　將離一月之內(nèi)見了幾千顆锃光瓦亮的腦袋，終于皇天不負(fù)有心人，在第三十七日叫她見到了那顆被命運(yùn)選中的光頭。

　　小和尚還真是個小和尚，錦煙已經(jīng)年華不再，他卻看上去至多不過二十出頭。

　　修習(xí)佛法的頭，果然連形狀都要比旁人更圓潤些，也要更有光澤些。

　　“這個世界是沒有佛的信仰的，你在這里修行，非常艱難吧？”

　　小和尚是很標(biāo)準(zhǔn)的慈眉善目，眸光清澈。

　　他低頭笑笑：“佛不是信仰?！?p>　　“……”

　　佛不是信仰是什么？

　　果然，只要跟佛這個字沾邊的說話都是這么不著調(diào)。

　　將離翻了個白眼，直奔主題：“既然是出家人，說過的話該做到。你還記不記得二十多年前遇見過的一個姑娘，她在等你?！?p>　　“我記得她。”

　　“不是說什么越穢惡的世界越要去，越苦惱的眾生越要度？你應(yīng)該知道她的事情吧，在凡人世界里也算十分不易，你為什么不去找她？”

　　小和尚直視著她，面上總有淡淡笑容，細(xì)看卻是無可奈何。

　　“您的同伴將我從南境帶來，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走了一年多了?！?p>　　將離愣了愣，萬萬沒想到卻是這個原因：“你的意思是…”

　　“血肉之軀，腳踏實(shí)地，我何嘗…”小和尚念了句佛，不說下去了。

　　行了，也不用說了，將離提著他就飄上了云頭。

　　皇城外，瓊光塔依舊格格不入的聳立云端，他們在云頭飄了半日就飄到了這里，還是日頭正好的晌午，天色蔚藍(lán)，云朵如棉。

　　只可惜這一回，緣分妙就妙在城外的破茶攤上，老板娘叉著細(xì)腰對他們說：“錦皇后已經(jīng)死了，七日前被發(fā)現(xiàn)的，今日宮里做主的那位剛貼的告示，這回我就不收你錢了。”

　　所以說人世行走帶上生死簿防身，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他們別過喜笑顏開的老板娘，回到塔下。

　　小和尚抬頭望著漆黑的塔身，陽光照耀下，光頭上金光閃閃。

　　“我可以和你去黃泉嗎？”他看了一會兒后，向?qū)㈦x這位“鬼差”問道。

　　作為一個稱職的“鬼差”，將離一口回絕：“生人不可入黃泉。”

　　小和尚低聲道：“你可以帶我的魂魄去。”

　　將離側(cè)目：“去了可沒有回路。你想仔細(xì)了?！?p>　　他點(diǎn)點(diǎn)頭。

　　為什么呢？她想問問，但問不出口。

　　那日賞善司當(dāng)值的是魏征。

　　他說：“你又要帶人偷渡嗎？隔壁可是鐘馗把守著，才剛收了重犯，很重很重，重到可以上報(bào)陰律司十判同審的級別。”

　　將離按著額頭，看著斜靠在賞善司門邊的范無救：“你非得讓鐘馗知道這件事嗎？”

　　范無救聳聳肩：“我可沒插手，她運(yùn)氣不好，自己撞上的鐘馗?！?p>　　“那你就不能插一下手，等到我回來？”

　　范無救想了一會兒：“可能我覺得她不值得我和鐘馗打上一架？”

　　“你和鐘馗不是因?yàn)橐粋€眼神不對都能打一架的關(guān)系嗎！??！”

　　“瞎說，我和馗馗好著呢?！?p>　　范無救撣了撣衣服，轉(zhuǎn)身走了。

　　陰律司的十判同審，大約十來年也不會有一次，但近幾百年來，每一回都是鐘馗那里提來的惡鬼。

　　至于她派人從冥宮傳過去的話，鐘馗只回了八個字：“不入地獄，天理難容?！?p>　　將離攤攤手，將那紙條遞給小和尚看：“不是我不幫你，十殿陰判里這位最是鐵面無私?！?p>　　小和尚捏著那紙條，出了一會兒神：“地獄究竟是什么樣的地方？”

　　地獄是什么樣的地方？

　　將離腦中一瞬間滾過幾十種形容，最后卻喃喃道：“你見過人間，卻不知道地獄是什么樣的地方嗎？”

　　小和尚怔怔的看著她。

　　他們那一小段走在陰間的時光里，小和尚究竟進(jìn)行了怎樣的心理活動，將離并不清楚，但后來他說他想去見一見地獄。

　　將離沒有允他：“那不是什么值得觀光的地方，地府行刑也不便外族觀賞，或許天意如此，你見不到她了，回去吧，繼續(xù)走你的修行路。”

　　小和尚疑惑：“不是說沒有回路？”

　　“開玩笑的?！?p>　　沒有回路是真的，開玩笑也是真的。

　　將離帶著小和尚返回到黃泉路上，不厭其煩的回答他有關(guān)地府的一切。

　　從賞善罰惡，到無極煉獄，從孽鏡審判，到極樂往生，一直到他們走到火照之路的盡頭，彼岸花與黃沙交接的地方。

　　他說他不回去了。

　　“不回去？”

　　“我如今明白，最苦惱的世界，在另外一邊?！?p>　　將離拒絕：“我們挺好的，我們不苦惱?！?p>　　小和尚很是無奈也很是堅(jiān)定的看著她。

　　仙界佛族，與仙界其他遠(yuǎn)古神族一個模樣，全都是與她的地府總體井水不犯河水，但基本相看兩相生厭，偶爾還要言語詆毀一番的狀態(tài)。

　　這回大概還真是叫她遇上一位有個性的佛族人了。

　　將離覺得有些稀奇，卻仍舊猶豫，內(nèi)心總覺若是留了他在此，是福是禍很難預(yù)料。

　　比如說萬一他三不五時的拿佛經(jīng)來煩她怎么辦？

　　她一臉警惕的看著他：“你若執(zhí)意如此，我不攔你，但你得發(fā)誓不論在下頭待多久都不能在我面前講經(jīng)論道?！?p>　　小和尚答應(yīng)。而后真正死去，化為幽魂。

　　一縷修佛的魂，果然看上去很是與眾不同。

　　小和尚不是說話不算話的人，將離看著他那顆金光閃閃的頭，微微放心。

　　可他那頭就這么閃著閃著，一路閃到了三途河邊。簡直比她的彼岸花海還要閃耀。

　　這大概不是什么好兆頭。

　　將離迷惑片刻，忽然間面色雪白：“你不是歷三世阿羅漢劫，這是就要度完的住世六萬劫?！?p>　　這樣就不對了，完全不對了，她不能這樣做，將離按著頭，有些混亂。

　　小和尚卻雙手合十，目光哀寂：“三世阿羅漢劫也好，住世六萬劫也罷，不管是哪一個，這一遭，都是空?！?p>　　將離凝眉：“只差一世，你就是菩薩。值得嗎？”

　　他俯身一禮，微笑道：“天齊君不必為小僧惋惜?！?p>　　她一怔：“你知道我？”

　　“我并非無所不知，但天齊君的功德還是知道一些的?！?p>　　“我沒有什么功德?！彼Я艘Т剑g的痛快，可說完這句話便知道木已成舟。

　　“若無天齊君，沒有三界安和。這樣的是功德。而我即便度滿了住世六萬劫，也不過成一身之果位，是虛妄?！?p>　　“你這樣說，我只怕我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安和，要生變?！?p>　　小和尚微笑的看著她，依舊是雙手合十，目光虔誠?？上乱豢?，他念了句佛，終究還是說：“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p>　　“……”

　　果然。

　　恍然間，將離想起有一回在大赤天的宮宴上，做了佛族七萬多年族長的釋安曾對她過一句：“佛陀修行，唯一劫無解。和你的孤獨(dú)地獄一樣，這個劫無量無邊?！?p>　　她當(dāng)時挺不服氣。

　　因?yàn)槟莻€十多萬年來唯一一個被她關(guān)在孤獨(dú)地獄里的鬼日夜遭受的折磨，她再清楚不過。

　　可她如今明白了，就像鬼有逃不脫的孤獨(dú)地獄刑，佛也有度不盡的無量無邊劫。

　　夜已深，將離到底沒背周缺回去，今日飯沒吃兩口，酒倒是喝了個飽。

　　“很多事情，你現(xiàn)在聽著，實(shí)在是太可怕了，可再過個一萬年?！彼斐龈种?，比在周缺眼睛中間，“一萬年…你就會覺得，其實(shí)也沒什么大不了?！?p>　　周缺看著兩頰通紅的將離，有些發(fā)愁：“阿離，你是不是醉了？”

　　“是啊?！?p>　　“我倒頭一次見著喝醉的人承認(rèn)的這么痛快的。”

　　“不承認(rèn)就能改變事實(shí)嗎？”將離伸出手，將周缺從小桌對面拉到身邊，緊緊牽著他的手，頭一歪，指著青黑色的天。

　　“你看，我什么時候承認(rèn)過它，可它還是那個死樣子。即使小師叔再怎么努力，這天死了就是死了，就是黑色的，永遠(yuǎn)都紅不起來?！?p>　　周缺皺皺臉，手指被她捏的生疼：“天死了？？？”

　　“對，死了…全都死了…等不到了…”

　　她一路醉意熏天，掐著周缺的胳膊，就這么一步三搖的“護(hù)送”他回了房，眼看著他再三詢問用不用喊個人送她回冥宮。

　　將離當(dāng)即笑成個二傻：“你在這里要能喊出個人來我君位給你坐哈哈哈哈哈。”

　　周缺扶額：“口誤還不行了嗎，我的意思是給你叫個鬼?！?p>　　她擺擺手說不必，關(guān)上他那扇聒噪的門，回身就咚的一聲砸在地上。

　　她就這么躺在走廊地上，眼冒金星的順著方才的回憶往下想。

　　那時候安置了小和尚，她回到滿壁昏暗的冥宮，輕嘆一聲，隨手燒了罰惡司傳回來的紙條。

　　“正南終究念些舊情，沒判她個業(yè)火焚身，魂飛魄散?！?p>　　范無救活動了一下手腕：“既然他念舊情了，那我就不念了?！?p>　　來回奔波，老人家真的累了，將離捏著眉心：“你要干什么…”

　　他抿嘴一笑：“沒什么，只是好久沒去血池，還挺想念的?！?p>　　“大哥，你別亂來，她是自殺死的，本就算個枉死鬼，那位置很適合她。”

　　“我是個行刑的，又不是判刑的，天子殿判多少刑，我就行多少刑，如何亂來？”

　　將離掀桌：“你少給我來這套！每回你說這種冠冕堂皇的話就準(zhǔn)沒好事兒！”

　　最后那幾年的血池地獄，是誰行的刑來著？對了，到底還是范無救那個家伙。

　　將離翻了個身，咕噥了一聲，徹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