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信是你什么時候?qū)懙???p> “二月初六,酉時左右送出的?!?p> “送到了哪里?”
東廠的審訊室,一點陽光從高處的小窗上艱難的擠了進來,照在角落方凳的茶壺上,旁邊伸出一只手,拿起了一邊茶杯帶到了身前,夏衡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著那邊正被審問的徐恩。徐恩剛到京就被軟禁在了北鎮(zhèn)撫司,但他罪名還沒有查清,算不上犯人,還是整整齊齊的,看起來很是鎮(zhèn)定。
“永安茶鋪,去年十一月后他給我?guī)н^口信,告訴我若有重要的信件送去永安茶鋪?!?p> “吳平是什么時候用這封信威脅你的?”
“你們這邊查清貪墨案,徐州沈家解禁后第二天。”
“你寫這封信原因是什么?”
“信里的原因。我本就奇怪為什么那么久了,宋云鞍他們還沒有上報徐州貪墨,那幾天我想了想,他們應(yīng)當(dāng)是想要在京察時報上這件事,利用輿情爭得京察的先機?!?p> “去年十一月,你是怎么斷定你信中的人知道徐州貪墨一事?”
徐恩皺眉答道:“不是斷定是猜測?!?p> “去年八月,家父接我入京,我閑來無事四處交友,聽說唐少司空和宋云鞍他們從沈昱莫請增工費起到工費發(fā)下仍對此事不滿,我當(dāng)時已知新安江一事,便覺得他們?nèi)杂胁粷M是因為對沈昱莫起了疑心,加之當(dāng)時河南道掌道薛侍御去文告誡沈昱莫要廉潔奉公,我擔(dān)心沈昱莫會敗露,回徐州后去信提醒了他?!?p> “去年二月,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京杭河工有問題的?”
“我原先就與他有些私交,我知道他十分看重京杭河工,事必躬親。我聽到參與京杭河工的小吏說他撥出的工費數(shù)目比之前大了許多,但他每月安排招工的數(shù)目并不比之前多出太多,平均每人的工費有所縮減,而且各處負(fù)責(zé)的官吏變動十分頻繁。除此之外,他領(lǐng)到戶部加撥的錢款后,補齊了之前各處的欠費,緊接著一改以往合作的商戶,立刻下了很多長期的契單。按理說京杭河工得三年五年才能完工才對,這期間還不知會有何變數(shù),他大可不必急于做長期的打算,我覺得有些古怪,去信問了他。”
燕臨側(cè)頭看了眼旁邊小吏的記錄,接著抬頭看著徐恩問道:“你是如何問的?那封信里大概寫了什么?”
徐恩頓了頓,垂眸想了會兒道:“我,我問他為何在河工補費后的行事風(fēng)格與之前大有不同,為何急于在賬面上讓錢款流動,為何讓長期契單在短期內(nèi)大額供材?”
“你在信中可有提起懷疑他貪墨一事?”
“沒有,我只是質(zhì)問他為何會如此行事?!?p> “那他是直接向你坦白了新安江一事,還是就你的質(zhì)問先做了其他回應(yīng)呢?”
“他直接與我說了新安江一事?!?p> “你覺得為什么呢?他為什么沒有試著打消你的疑惑呢?”
“我想是因為我常年在徐州,且我已經(jīng)察覺到不妥,他即便這次打消了我的疑惑,以后我還是會懷疑,倒不如直接告訴我新安江一事,說服我?guī)退[瞞。”
“你信中所說其所謀皆在京察,具體是指何意?”
“私書一事我在徐州也有聽聞,我知道宋云鞍一直辯稱私書是王應(yīng)平以他之名偽作,之前沈昱莫請增工款的時候王應(yīng)平表態(tài)是支持的,在京察時曝出徐州貪墨,就可順勢說王應(yīng)平也涉及徐州貪墨,偽作私書以求自保。選擇這個時機,王應(yīng)平來不及辯駁,便可將私書原本指向宋云鞍的矛頭指向王應(yīng)平,從而一轉(zhuǎn)京察論劾的局勢?!?p> “你為什么覺得這足以讓人相信王應(yīng)平偽作私書?”
“我剛才說了,沈昱莫請增工款的時候,王應(yīng)平是支持他的,再者他們倆有些交情,王應(yīng)平一定會為沈昱莫說情的?!?p> 燕臨聽著他說到了關(guān)鍵點,盯著他問道:“你是怎么知道他們倆有交情的?為什么篤定王應(yīng)平會為沈昱莫說情?”
徐恩不自覺地捏了下手指,面上還是一派平靜:“沈昱莫與我閑聊時提過,他和王應(yīng)平是舊識,即便他不在京城,也常有些文字交往。我想我能從人情認(rèn)可沈昱莫的行為,王應(yīng)平應(yīng)當(dāng)也可以。”
“還有,我告訴沈昱莫,徐州貪墨遲早是會被朝廷知道的,到時若以貪墨懲處他,勢必會追贓,而沈家沒有贓款,只怕會陷入萬劫不復(fù)之地,我勸他早做打算。至于這個打算有沒有王應(yīng)平,我就不清楚了?!?p> “徐小公子可有入仕的打算?”
徐恩突然聽到一道清淡隨意的,與之前的刻板嚴(yán)肅不同的問話,緊跟著瓷器輕輕磕碰的兩聲,轉(zhuǎn)頭朝那邊看了過去,只見夏衡正看著他,眼里沒什么壓迫的感覺,只是淡淡的好奇,像是閑話家常。
徐恩覺得問的有些突兀,但還是搖搖頭答道:“沒有,我并沒有入仕途的想法?!?p> “小公子看起來,對朝堂頗有些見解啊,怎么沒有入仕的打算呢?”
“不想,我分明能做個富貴閑人,何苦自討麻煩?!?p> “徐閣老不覺得可惜?”
“我與家父并不親厚,他并不知我有何見解?!?p> 夏衡見他提起了徐平,徐恩眼中閃過了幾分不耐,接著問道:“那你為何在遭到吳平威脅后,那么快就將沈昱莫的回信寄來了京城?”
“我與他不親厚,卻也不至于害他,況且我是與哥哥聯(lián)絡(luò)的,不是他?!?p> “小公子覺得,吳平的那封信,會怎么害到徐閣老呢?”
徐恩聽到這兒明白了一些他的意思,側(cè)頭一看先前記錄的小吏果然停下了筆。徐恩笑了笑,挪了下身子讓自己坐的舒服些。
“他們原本的打算,不滿足于僅僅改變私書的朝論風(fēng)向,還想把重點指向更尖銳的閣部之爭,選在這個時機,為的就是讓利于他們的輿論在京察時達到最強勢的地位,從而影響京察的結(jié)果。但是他們的理由到底有些單薄,不足以支撐起他們想要的結(jié)果,而我的那封信,就是他們指向閣部之爭,影響京察的關(guān)鍵?!?p> “第一條路,如果是王應(yīng)平為求自保與沈昱莫勾結(jié)偽作私書,那為什么私書一事從始至終都沒有涉及我信中提到的,對他們威脅最大的河南道掌道薛岳?第二條路,如果王應(yīng)平早有逼走前楊冢宰的打算,沈昱莫的信只是提醒了他可以利用宋云鞍,那我作為徐家人那封信的意義又是什么?那就只有第三條路,以宋云鞍的名義偽作私書的目的是讓沈昱莫不要說出私書實際目標(biāo)是楊冢宰。那沈昱莫是怎么知道王應(yīng)平或者說徐家要對付楊冢宰呢?”
“因為一開始我們要利用的就是沈昱莫。楊冢宰上次離朝是因為他任職吏部侍郎時因閣部之爭和內(nèi)閣鬧得十分不愉快,當(dāng)時內(nèi)閣里的沈老,與沈昱莫是族屬,沈昱莫自任河南道御史后政績尚可但一直沒能升遷,這段期間與楊冢宰回朝任吏部尚書的期間有相合之處。如此便可以說一開始我們是打算利用這點逼走楊冢宰,但后來是沈昱莫不愿配合或者其他什么原因,讓我們只能換成宋云鞍,未免沈昱莫察覺到我們的實際意圖公之于眾,便由我,告訴沈昱莫宋云鞍知道他貪墨之事,沈昱莫害怕貪墨敗露,便不會阻止我們針對宋云鞍,也不會阻止楊冢宰因為宋云鞍私書而離朝。我的信會被吳平交給他們,他們一定承諾了會幫沈昱莫脫罪,這樣一來便可說王應(yīng)平早有拿捏沈昱莫把柄之意,故而誘導(dǎo)沈昱莫以貪墨之法解決新安江的問題?!?p> “怎么,我說的與廠公想的可一樣?我想廠公也明白,越是復(fù)雜的計謀越容易出紕漏,我說的這些看似謹(jǐn)慎周密,但也僅限于在紙面上罷了,這種紙面上的故事很好編的?!?p> 夏衡聽完輕輕笑了下,朝那邊的燕臨道:“讓小公子捺印吧?!?p> “欸。”
徐恩見此知道他這邊是沒事了,掃了眼小吏記下的審訊筆錄,簽字捺印,待燕臨給他松開椅子上的桎梏,一身輕松的站了起來,朝著夏衡行了禮:“那徐某便告辭了?!?p> 見夏衡點了點頭,錦衣衛(wèi)引著徐恩走了,夏衡低頭想著徐恩剛才說的話,開口道:“帶王應(yīng)平?!?p> ————————
乾清宮西暖閣,蘇季把添了茶的杯子放在軟榻對面皇帝跟前,歉疚又緊張的說道:“微臣知道的只有這些了,還請皇爺責(zé)罰?!?p> “沒事,你先前一直待在我跟前,又忙著翰林院的事,朝堂的紛爭我都不清楚更何況你呢,你能知道這些就可以了?!?p> 皇帝翻看著手里的京察察疏回著蘇季的話,陳翊聽著他語氣里沒有一點不悅,儼然是長輩對自家小輩的親近樣,抬眸看向?qū)γ娣畔滦膩硇Φ募兇馓K季,暗暗嘆了口氣又低下了頭。
“皇爺,那這察疏,什么時候能發(fā)下呢?”
皇帝合上察疏問道:“怎么,有人托你催?”
“沒有,都避嫌呢,沒人敢托微臣。只是微臣覺得,如今朝中只是在私書上做一些無謂的爭論,反倒如陷入泥沼之中不進不退,與其讓京察停滯在此,不如,往前推進一下。”
皇帝聽言想了想,覺得是有幾分道理,點了點頭,把察疏轉(zhuǎn)手遞給了陳翊。
“發(fā)下去吧,我倒想看看,他們接下來怎么拾遺?!?p> ——————
“你自赴任徐州后和王應(yīng)平有過聯(lián)絡(luò)嗎?”
“有?!?p> 沈昱莫看起來比之上次審訊更憔悴了,低著頭看不出神情,回話聲也帶著幾分嘶啞。
“來往頻繁嗎?大都聊些什么?”
“不太頻繁,大概也就七八封吧。我與他本就是文字交,只是些詩文罷了?!?p> “徐州貪墨一事,你有告訴過王應(yīng)平嗎?”
“沒有?!?p> “沒有?可是王應(yīng)平方才招供,他在東廠抓捕你之前就知道你貪墨的事情呀?”
“嗯?”
聽言沈昱莫有些驚訝,抬頭看向?qū)γ娴难嗯R,燕臨目光定定看著他,讓他分辨不出是真是假。
“他招供了?招了什么?”
“他招了什么,你應(yīng)該比我清楚啊。老實交代,你告訴了王應(yīng)平什么?什么時候告訴他的?”
燕臨的語氣多了幾分逼迫,身后的錦衣衛(wèi)也扣住了沈昱莫肩膀使力,猛然傳來的痛意一下打斷了沈昱莫的思緒。沈昱莫拿不準(zhǔn)王應(yīng)平的情況,咬牙忍著疼,那錦衣衛(wèi)見他還沉默著,和燕臨對視一眼,手上又用了些力氣,沉下胳膊壓在他脊背還沒愈合的傷口上,沈昱莫痛呼了一聲。
“說!”
“我告訴過他。”
“什么時候?”
“去年十二月?!?p> 見他說了,燕臨示意那錦衣衛(wèi)松了手,待沈昱莫緩了緩,接著問道:“你跟他說了什么?”
“徐州貪墨的原委,包括新安江?!?p> “為什么要告訴他?”
沈昱莫一副自暴自棄的樣子回道:“我擔(dān)心,貪墨敗露之日,我的辯解,傳不到朝堂上,求王應(yīng)平,代我說出新安江一事,以求得朝論的寬憫。貪墨的事與他無關(guān),他和徐恩一樣,是受我蒙蔽,才幫我隱瞞,他答應(yīng)幫我,也是因我告訴他將錢款給了新安江,貪墨一事,他此前并不知道?!?p> “除了王應(yīng)平你還與誰說過?”
“沒有了,我只與他說過。”
“為什么只找了他一個?”
“我只需求得王應(yīng)平替我說出新安江一事便可,我知道朝中自會有人念在我是為公情并非私欲的份上,為我說情,最起碼,不會牽連到沈家?!?p> “你任御史已有八年,初考再考成績都不錯,按舊例可以升遷,但前楊冢宰堅持要待你九年考滿后再作決定,你是何看法?”
“考滿之制,本就以九年為通考,我自認(rèn)并非有殊勛異能,沒有資格提前升遷,并無怨言。之前朝中就有人曾問過我這個問題,我跟所有問起的人都是這么回的?!?p> “王應(yīng)平可有問過你此事?”
“他不必問,那會兒我在京城,他勸慰我九年考滿本就是定制,讓我不必掛懷,這事禮科鄭都諫也知道?!?p> “那他可曾與你說過他對前楊冢宰不滿?”
沈昱莫覺得他問的愈發(fā)奇怪了,皺眉道:“他與前楊冢宰并無矛盾,怎會有所不滿?”
話音剛落沈昱莫明白了這樣問的意圖,緩了緩再回道:“他從未與我說過他對前楊冢宰有何不滿,我不知道的事情,再怎么問我也答不上來?!?p> 燕臨見問的已經(jīng)問完了,側(cè)頭看向還坐在一邊的夏衡,見夏衡朝他點了下頭,待小吏記好了筆錄,拿起走到了沈昱莫身邊:“簽字捺印吧?!?p> 夏衡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起身打算離開,剛邁開兩步,只聽身后嘶啞的一聲:“廠公給王應(yīng)平用了刑是嗎?”
聽言夏衡回過身,看著沈昱莫答道:“是?!?p> “他與私書并無關(guān)系,我沒有與他說過和徐恩的信件,我們之間也從未談起過楊冢宰,再相信我一次吧。”
“你應(yīng)該明白,這件事情,口供是很重要的證據(jù),這不是我相信不相信就能解決的?!?p> 沈昱莫閉上眼,掩住了眸中的崩潰和痛苦,夏衡見狀也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