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摔跤

　　回到教室，韓偉還在為教導主任動員我們?nèi)ァ熬柢|”興奮不已，一種按耐不住的愉悅感充塞著他的腦腔、口腔和胸腔，操場上憋著不笑讓他深感壓抑，意猶未盡的他急著和周圍的同學將教導主任的這一低級錯誤作為談資，不斷加黑放大，必須把自己的喜不自勝釋放出來。

　　“如果你發(fā)現(xiàn)教導主任在晨會上說錯話時，你應該采取的態(tài)度是什么？”

　　“有備選答案嗎？”成鐘磊躍躍欲試。

　　“A嘲笑主任水平低，B裝作不知道，C讓主任錯下去，D善意地給主任提出來?！?p>　　“我選E，寫個紙條貼在他后背上?！?p>　　“紙條上寫些什么？”

　　“我不捐軀?！背社娎谝环N帶著淡淡優(yōu)越感的故意貶低讓他洋洋自得。

　　又一陣狂笑，除了韓偉，還有孫巖和我，我們的表情生動，每張臉都閃著亮光。

　　韓偉說話的欲望跟食欲一樣旺盛，貫穿著一種不加克制的傻乎乎的熱情，韓偉咬了一口從桌倉里取出來的洋芋角角，說話時嘴里舌面上嚼碎的食物清晰可見。

　　“我也不，哈哈?！?p>　　“烏鴉落在豬身上，看不到自己的黑?！表n新枝嗆了他們一句。

　　韓偉剛想反駁，陳老師推門進來了，韓偉凌厲地瞪了她一眼，仿佛要將韓新枝千刀萬剮，他用帶刺的眼神告訴她，你等著。

　　陳老師依然穿著那件酒紅色的長袖襯衣，穿著那條白色的緊身男士西褲。剛開始一切都正常，課堂像陳老師講的數(shù)軸一樣四平八穩(wěn)。

　　陳老師的板書精心設計，布局合理，正常情況下一堂課一黑板，黑板寫滿了，課也結束了。陳老師把粉筆放在黑板下面的臺子上，習慣性地向后退半步，先欣賞一下自己的板書，再進行傳道、授業(yè)、解惑。半步，剛好退在講臺邊沿。

　　然而陳老師這一習慣性的后退卻因重心不穩(wěn)，從15厘米高的水泥講臺上仰面摔倒，陳老師身材高大，摔倒后一聲悶響，全班鴉雀無聲。

　　這一切都來得太快，全班同學從心理上和生理上都全然沒有準備。坐在第一排的同學試圖站起來去扶，陳老師擺擺手，自己扶著地站了起來。

　　我看到陳老師西褲的屁股上、腿上有塵土，塵土在白色的褲子上格外顯眼。陳老師拍了一下褲子，雙手撐著講桌，低頭看著講義，我猜他現(xiàn)在肯定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他的大腦一定很亂，我只隱隱感到一種像傷口似的被包裹著的自尊心，現(xiàn)在刺啦一聲，被撕掉了膠布。

　　我看到傍邊的韓新枝有點手足無措，陳老師在眾目睽睽前的摔倒讓這位文體委員一下子尷尬起來，她伸著脖子，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韓偉在下面竊笑，看著陳老師蒼白如象牙的臉，他定是在想，今天怎么了，教導主任出完丑，陳老師接著上演連環(huán)大戲，指不定后面的老師還要出什么咄咄怪事呢。

　　成鐘磊曾經(jīng)因為上課說小話被陳老師拎起來罰過站，此時，他的表情有一種即將裂開的痛快。

　　陳老師保持剛才的動作一動不動，足有5分鐘。周煜坐不住了，上前小聲問陳老師，“陳老師，您沒事吧？”

　　“沒事，”陳老師深吸一口氣，“繼續(xù)上課?！?p>　　陳老師作為一名老教師，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把他的窘迫流露出來，他用接著上課掩蓋了他的驚惶。

　　“后半節(jié)課，陳老師出現(xiàn)了兩處明顯錯誤?！鄙蚝焕閷W習委員，將陳老師在上課時絕對值大于零寫了兩次，數(shù)軸的三要素少了正方向一一指了出來。

　　“要是我摔了一跤，別說上課了，干什么都會心不在焉的，而且會讓我一直想著這事?！表n新枝總是會設身處地考慮問題，陳老師的摔倒像烙鐵烙穿肉、傷筋動骨，不但不會消失，還會在陰雨天讓她隱隱作痛。

　　“是啊，嚇了我一跳，我以為天花板掉下來了呢?！甭耦^看書的周建新被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得魂飛魄散。

　　“第一排的達偉說，陳老師是踩到了什么東西才摔倒的?！?p>　　“是椅子的橡膠腳套，剛好在講臺邊上?！?p>　　這個非正式的班委會結束后，勞動委員周建新立即號召全班同學展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檢查腳套運動，是否松動，遺失登記，缺失重裝，統(tǒng)一編號，不允許有漏網(wǎng)之魚，更不允許教室地面上有流浪腳套存在，一一排查，以絕后患。

　　韓偉邀請我去離學校三條街的靜寧路打街機，成鐘磊跟著一起去，韓偉執(zhí)意要請客，我想推辭，又忍不住想去玩玩，便跟著去了。

　　我們跟著韓偉，繞來繞去，七拐八拐，高一腳低一腳走了好久，終于到了街機廳，位置離靜寧路還有三條街，韓偉這個騙子。

　　街機廳在一個門洞里面，門洞有兩人高，五六個人橫排起來那么寬，歪歪斜斜地敞開著。沒有門頭，街機廳老板的臉就是門頭。四五排機器，良莠淆雜，烏煙瘴氣。

　　街機廳，一個只屬于男人的鬼地方。

　　幾個男人叼著香煙，玩著麻將機，翹著二郎腿，時不時還抖上兩抖，輸了來兩句“我操”，似乎不論麻將打得爛與不爛，橫豎氣勢上是不輸人了。

　　幾個七八歲的孩子，在一臺“雷電”周圍觀戰(zhàn)，時不時還專業(yè)性地點評兩句，“不要這樣打！去角落??！逼死他!逼??！為什么不逼？不逼等下你就死……”

　　韓偉帶著我們占了兩臺街機，和老板打了聲招呼，老板拿來幾十個游戲幣，“記在賬上，下次一起?！?p>　　看樣子韓偉是這里的常客。

　　“老板！吃牌了！”一個小孩的喊話響徹整個街機廳，除了單個玩得特別專注的玩家，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看過來。韓偉說，這些孩子經(jīng)常出沒此地，是最了解機器硬件的一幫人，哪臺機器常常吃幣，那臺機器按鍵失靈，他們大抵能說個八九不離十。他們知道依附強者才能得以生存的道理，常?？吹秸l玩得兇玩得猛，都想投幣進去摻和一把，不過大多數(shù)都被大人們“嚴厲”的話語喝退。

　　“玩什么？”我問韓偉。

　　“就玩這個，新街霸，12人，16位CPS基板，8兆大容量。瞧瞧這搖桿和按鈕，是不是很牛？”說著，韓偉投了一個幣，開始一邊演示，一邊給我們講解，“向后握住操縱桿兩秒鐘，然后向前推，按動按鈕蓄力，游戲人物就會準確做出相應的動作?！?p>　　突然有個滿臉滄桑的不知道該叫大姐或是阿姨的人進來，準確無誤地從人群中拎著一個小孩的耳朵就出去了，小孩子怯生生地歪著腦袋踉蹌地跟著母親，知道回家又得挨一頓胖揍。

　　韓偉玩得興起，脫下襯衣，露出他的兩根筋背心，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后背上有刺青。連過幾關，韓偉索性赤膊上陣，我終于看清了刺青的完整圖案。

　　一把手槍，一把柯爾特龍騎兵轉輪手槍，手槍的外形張揚跋扈，透著野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