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計算器
沒想到,付老師第二天便問我要賬了。
“趙勇,問你爸你媽要到錢了嗎?”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期待,似乎每個字都浸滿了渴求的汁液。
“我昨天回我外婆家,今天才回自己家?!边@一刻,我的神情躲躲閃閃,混雜著輕微的恐懼,像個稚弱的、犯了錯的小姑娘。
“哦,盡快要到錢啊?!?p> “好呢,付老師?!?p> 我不知道付老師當(dāng)時是什么心情,一定很不好。莎士比亞有句名言:“不要把錢借給別人,借出去會使你人財兩空;也不要向別人借錢,借進來會使你忘了勤儉”,我當(dāng)時是不想借的,是你硬要借給我。借錢不還的人有幾種心態(tài),有些人確實一時錢緊,還不上,這種人如果是有責(zé)任心的,錢還是會很快還的。另一種人是有錢不還,借到的錢好像就是自己的了,能不還就不還。還有一種人不是不還,能拖就拖,確實追得緊了也還是會還的。我不屬于這三種,我屬于第四種,錢我是要還的,只是現(xiàn)在還沒要到。
看著付老師失望的眼神,我覺得他受傷了,一個羸弱的、卑微的、膽怯的傷者,那些慘烈的傷口,除非我還錢,否則,永難愈合。我多么希望付老師平衡一下自己的心情,千萬不要給我小鞋穿,不要在上課時故意向我提問,不要讓我做課間操時站在打頭的位置,這五塊錢我會很快還上的。
平安度過了一個上午,包括上午的兩節(jié)英語課。下午三四節(jié)自習(xí),我用半個小時做完了作業(yè),拿出中午在學(xué)校圖書館借的一本《水滸傳》,翻開第一回,“張?zhí)鞄熎盱烈吆樘菊`走妖魔”。
旁邊的文體委員韓新枝看了我一眼,看她的樣子欲言又止,可能因為還不熟的緣故。
仁宗嘉右三年,瘟疫盛行,洪太尉奉皇帝命前往江西信州龍虎山,宣請嗣漢天師張真人來朝禳疫。
“看什么書呢?”付老師的聲音渾厚中透著溫和,從左側(cè)后方高處傳來,但我覺得聲音里摻進一股即將到來的責(zé)難。
我吸了一口涼氣,沒有站起來,依舊坐在座位上,不是我不愿意起來,是付老師離我實在太近?!啊端疂G傳》,付老師,剛剛打開,看了個開頭”,我把書翻回封面,封面沒有圖,只有“水滸傳”三個行書大字,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中國古典文學(xué)讀本叢書。
“你喜歡文學(xué)?”
“啊?!蔽也恢馈拔膶W(xué)”兩字的確切含義,其實我只是想看看一百單八將都經(jīng)歷了什么。
莫不是因為我“遲遲”沒有還錢,付老師開始找我茬了?就從現(xiàn)在開始,就從我在自習(xí)課看課外書開始,他可算是抓到了我的把柄。想到這里,莫名的沮喪疊加著恐懼的心理,我像被霜打的嫩葉,失去了神氣,幽暗下來。
見我回答地似是而非,付老師嘴角抽動了一下,我感覺是笑,抑或是沒有笑,或者他在想,這小子的心還沒有長圓之類的??傊?,付老師的似笑非笑驅(qū)散了空氣里的緊張。
付老師沒有再說什么,慢慢地繼續(xù)他在走廊上的巡視,仿佛對我看課外書這件事一筆帶過,已經(jīng)翻了篇。巡視結(jié)束,付老師坐在講臺上,翻開一本書也看了起來,我看不見書的封面,感覺極厚,肯定不是和英語有關(guān)的書,或許也是一本《水滸》,要么就是《三國》。我猜,付老師也喜歡他說的“文學(xué)”,是一位文學(xué)愛好者,我們兩個興許臭味相投?不不不,應(yīng)該是志趣相投。
事隔多年,我現(xiàn)在認為愛好文學(xué)的人一般存在兩種較為極端的性格特點,一是自卑、內(nèi)向,多愁善感,脆弱、敏感,心高氣傲,孤芳自賞,二是樂觀、開朗、刁鉆、刻薄,自命不凡,喜歡文雅的諷刺,挖苦別人,勢力,尤其反感體力工作者。付老師更接近前者。
我繼續(xù)讀《水滸傳》,順便瞅了一眼韓新枝,她對付老師的漠不關(guān)心和放任自流,顯示出一種不可思議,對,從她月光般又冷又亮的眼神里可以看得出來。她一定在想,學(xué)生上課看課外書,老師應(yīng)該嚴(yán)厲制止,要嚴(yán)正指出看課外書的危害,必要時,應(yīng)該沒收,怎么能聽之任之,甩手不管呢?
我朝韓新枝笑笑,韓新枝的表情在氣惱中夾雜著無奈,她的每根睫毛、每根汗毛都有一種失落感,或許她期待的另一種結(jié)果沒有變?yōu)楝F(xiàn)實。
我又抬頭看看付老師,白色的塑料鏡框后面的眼睛離書頁很近,他似乎已經(jīng)沉浸在了文字當(dāng)中,我可以感覺到快樂像血液一樣,從他的心臟出來繞了一圈又流回心臟,流遍了全身。如果一位教師對待學(xué)生上課看課外書深惡痛絕,如臨大敵,認為這是不務(wù)正業(yè)、甚至不尊重教師,并且一律嚴(yán)加處理,如此我們可以基本上斷定,這位教師是一個不愛讀書的人,他沒有能力體會讀書的快樂。
《水滸傳》被我揣進書包,兒童散學(xué)歸來早,忙趁東風(fēng)放紙鳶。趕緊回去,不要在學(xué)校里耗著。
學(xué)生們?nèi)玳_閘的河水流向大門口,絕大部分步行,少部分朝自行車棚的方向走,校內(nèi)不準(zhǔn)騎車,從車棚出來的學(xué)生都推著,男生28吋、26吋、女生24吋,新的電鍍車把晃得人睜不開眼。有的學(xué)生迅速被家長接走了,而有的還在和同學(xué)熱聊,花了好幾分鐘才戀戀不舍地相互“拜拜”。
校門口臨街巴掌大的店面各有千秋,賣冰棍的、賣冷飲的,賣零食的、賣飲料的,賣肉串兒的,賣明信片的、賣鑰匙鏈的,一排小店兒的生意這時候一下子火爆起來。
出了校門左拐,我沿著武都路朝金塔巷方向走。這個城市的路名都是地名,武都路由武都區(qū)得名,金塔巷由金塔縣得名,金塔巷主道呈東西走向,自東向西,一段叫道門街,一段叫倉門巷,橫著的一條叫橫巷子。老人們說,老早以前,巷內(nèi)有廣東會館、江西會館,商賈名流云集,還有第一所女子學(xué)校。
金塔巷是一條“革命紅巷”,為什么說它是“革命紅巷”,據(jù)說在抗戰(zhàn)時期,有一個革命的民眾通訊社在金塔巷誕生,背景是八路軍辦事處,是這座城市宣傳革命思想的重要陣地,用現(xiàn)在的話說,金塔巷曾經(jīng)一直是這座城市的“信息集散地”。
丁字形的小巷像一個渾濁的池塘,池塘大了,水就深了,水深了,魚就多了,大魚小魚,泥鰍黃鱔,烏龜王八,螃蟹龍蝦,鮮的腥的,臊的臭的,各色人等,魚龍混雜。
五點半,太陽光仍然很足,曬在皮膚上像灑辣椒面兒似的。巷內(nèi)的楊樹梢頭被陽光曬得像披了件黃軍裝,榆樹、槐樹還是綠的,但也綠得乏了,顯得陰郁,樹葉脆弱,接二連三沙漏般往下掉,不像濱河路的柳樹輕薄依舊,有事沒事翩翩起舞。
巷子里的下水井往外逸散著腐爛的酸臭味,還有屎尿酵化后的惡臭。下水井的周邊無外乎散布著帶過濾嘴的煙頭和不帶過濾嘴的,無外乎被人誤認為五分錢硬幣的口痰,外加一些稀稀拉拉的菜葉和瓜子皮。誰能想到這像老解放進氣格柵一樣的井蓋上竟然安耽地躺著一個黑色皮套,十六根橫條組成的井蓋偌大的縫隙竟然沒有將它吃掉。
我沒有冒然去撿,畢竟它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讓我充滿著彎腰伸手的顧慮。上去踩一腳,試探一下再說。不軟不硬,肯定不是錢包,比錢包要薄,肯定不是鑰匙包,比鑰匙包要軟,化妝盒、小筆記本,或者根本就是一塊黑色的廢皮?我嗵嗵又踩了兩腳,頭腦里紛紛揚揚落葉般凌亂。
撿起來再說,提起皮套的一角,不輕不沉,看上去方方正正,從側(cè)面露出金屬的銀白色。皮套可以打開,像一本地圖冊。
是一個計算器,卡西歐屁達不溜七二,和樓下王彤的一模一樣。運氣是個神秘的東西,要抓住它,似乎需要我們也要變得神神秘秘的。趕緊拿出屁股口袋里的一團衛(wèi)生紙擦擦,還好,沒有被水泡過,讓我驚喜的是,竟然還開得了機。
巷子里的古老建筑是富足的象征,飛檐走脊,檐柱上雕刻著逢雙成對的龍鳳和獅虎,隨處可見斑駁,雖年久失修,但氣度依然,絕無破落之感,只是閑人太多,顯得有些雜亂,我不敢確定這是不是老人們說的廣東會館,但它見證了我是怎么得到有生以來第一個計算器的全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