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接過鐲子,望著李姆姆,只見嘴皮動了動,又黯然閉上。她的視線越過李姆姆,看見站在臥室門外的李松:“松松,你送我去陳家嘛?!?p> 又不是娶妻,本沒有娘家兄弟相送的道理,但是都民國了,啥子規(guī)矩都不成規(guī)矩,李松也沒有猶豫:“行,沒問題。”
站一旁的李柯像是起了很大的決心,他忽地背對李欣蹲在了她面前:“我背你出門?!比缓笥謱钏珊屠钊缯f,“你們扶得媽。”
從臥室到李姆姆的臥室,再到堂屋,再出大門,再走百來米到巷口,李柯背著李欣穩(wěn)穩(wěn)地走在前面,見他們都掉到后面,身邊也沒別的人時,沉聲道:“他們要是欺負(fù)你,你就回來。不要找媽,找哥?!?p> “嗯。”李欣的聲音里有著濃濃的鼻音,“大哥,你都好久好久沒背過我了?!?p> 李柯是久久地默言,腳下的步子越來越沉重。
以前他們在四合院的日子多么歡愉啊。春天,爸爸會帶他們?nèi)ス嗫h爬青城山,媽媽是小腳爬不動,就抱著妹妹坐滑竿兒,爸爸拉著他一口氣爬到三清殿,他累得癱坐在殿門口,妹妹說,“哥哥加油啊”,爸爸說,“凡事貴在堅持”;夏天,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西瓜乘涼,湛藍(lán)的天空綴滿星星,像妹妹吃完飯后從脖子上接下來的藍(lán)布圍嘴——布滿飯粒子,他這樣說了,爸爸媽媽都哈哈大笑,妹妹愣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那不是好話,邁著小胖腿追著他打;秋天,他坐在書桌前讀課文“竹幾上,有針有線有尺有剪刀,我母親坐幾前,取針穿線,為我縫衣裳”,媽媽和妹妹就坐在他旁邊的胡床上靜悄悄,媽媽縫著冬天的棉袍,妹妹打絡(luò)子,偶有不會的地方也是悄悄問媽媽,生怕打擾到他學(xué)習(xí);冬天,爸爸比平時還要忙,常常不在家,但每次回來都給大家?guī)Ш脰|西,他的是扯鈴、鎮(zhèn)紙,妹妹是頭繩、絹花,媽媽也有水粉和胭脂,院子里歡聲笑語......后來,他長大了,爸爸也走了......
李欣終于坐進(jìn)了巷門口來接人的騾車,騾車上新掛著大紅色的門簾。
車夫牽著騾子,掉頭往西,此時夕陽映紅了西方一片云海,在更遠(yuǎn)處是雪山,山頂泛著金光,騾車緩緩地向雪山的方向駛?cè)?。李欣悄悄掀起后面的窗簾子——母親、大哥大嫂、妹妹還站在原地,但是她卻離他們越來越遠(yuǎn)。
再見了,我的家人。
騾車出了城,又走了大概一里地左右,李欣在突然出了聲:“松松,前面賣涼水的攤攤停哈,我們喝口水嘛,再往前走就全是田,啥子都沒了?!崩钏上崎_門簾看了眼他姐,點(diǎn)頭同意。李松想應(yīng)該是她有話和自己說,于是從兜里掏出三個錢讓車夫去買水。
“松松兒,你把你姐賣了個好價錢哇?”果然等那駕車人一走,李欣慘然一笑,對李松說道。
“誒,姐,沒有。那家人真得還不錯。那個陳老大我也認(rèn)識,雖說年齡是大了點(diǎn),但總比年紀(jì)輕——晃娃兒強(qiáng)撒?!闭f完,李松有些赧顏,他自己就好像是個晃娃兒。
“我沒怪你?!崩钚烙州p輕一笑,細(xì)細(xì)說道,“這就是女的的命。我想給你說,你也不要在外頭跑了。媽年紀(jì)大了,如如妹兒又小,大哥——人家有一家人了,你就在家附近學(xué)門手藝,多顧哈家里頭,別讓媽和妹受人欺負(fù)。賣我的錢,總能撐個一年半載的生活費(fèi)三。”
李欣越說,李松的腦袋埋得越低:“姐,我曉得,你不要操心了,我不會讓媽和妹受欺負(fù)的?!?p> 這時候,駕車人喝了水,又端了兩碗過來,李欣和李松都閉了口,沒再說什么,喝了水,騾車又繼續(xù)向西駛進(jìn)。
李松送李欣往釋迦橋走,李家其他人都轉(zhuǎn)了回去。李柯見母親神色懶懶,有心要說幾句寬慰的話,可又不曉得該說啥子,要不是她老人家點(diǎn)頭,李欣今天是不會出門的。這時,李張氏悄悄扯了扯他袖子給他遞眼色,李柯懂起,于是對他媽說:“媽,要不我們就先走了,明天館子頭還有兩個包席的。”
畢竟是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李姆姆這時候也確實沒心情再招待他們吃晚飯,揮揮手就打發(fā)他們一家走了。等李柯一家離開,屋里就越發(fā)的靜了,母女兩個,一個坐在方桌旁的圈椅上,一個坐在門邊的小馬扎上,都靜默無語。其實平時家里頭也基本上只有她們母女倆,但都不像今天這樣安靜,就好像家里頭沒人一樣得安靜。
天越來越暗,李姆姆像是突然才回神一樣,身子一抖,坐直了看向門外:“啥子時候了,天都黑了。如如妹兒,你把炭爐子點(diǎn)起,就在炭爐子上把今天中午剩的熱起,我們兩娘母將就吃。”
聽了母親的招呼,李如才回神,從馬扎上站起來,因為坐的時間久,起來時還有些頭昏眼黑。定了定神,她才去李松臥室的門背后把裝木炭的口袋拎出來。房間里的床早在李松回來那天就打掃好了。說是床,不過是三條長板凳上搭了塊木板子,板子上再丟床草席,冬夏都是草席,所以川人以前有句罵人的話就是“窮骨頭發(fā)干燒”。以前李柯還沒成親分家前,臥室里是有兩張這樣的木板床,他一分家就拆了一張,現(xiàn)在只剩一張,臥室里有些空蕩,米缸啊、木炭口袋、撿的一些廢報紙、換季替下來的東西什么的就都堆在這間屋里。
李如劃了根洋火,點(diǎn)燃半張廢報紙,等完全燒起來就把它丟進(jìn)炭爐子里頭,再把木炭堆疊上去,保證木炭間有空隙,好讓火迅速燒旺。她又從碗柜里拿出中午剩下的菜肴,一一熱起來。李姆姆就坐在圈椅上,靜靜看幺女在堂屋中間熱菜。
熱好一樣,端一樣到方桌上。熱到第三個菜時,李如突然提起灶頭邊上的火鉗疾步邁進(jìn)李松臥室。
“哎?你又要拿啥子哦?”李姆姆坐在圈椅上,偏頭看不見李如在臥室里做什么。
余絲目
灌縣:現(xiàn)在的都江堰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