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鵑城舊事

二 1927(2)

鵑城舊事 余絲目 2164 2019-08-28 11:58:08

  當(dāng)然李姆姆偏心也是有她的理由。想當(dāng)初,李家也是一戶殷實人家,住在陜西巷一座四合院里,除了一家人,還另雇了個老媽子打雜看孩子。李柯五歲就進私塾開蒙,學(xué)的是“人之初性本善”“云對雨雪對風(fēng),晚照對晴空”,七歲又考進了縣國立小學(xué)堂。李欣是女孩子沒讓進學(xué)堂,不過也被李伯伯抱在腿上坐起,讀過兩本《千字文》、《女論語》,認得些字識得些禮??墒堑壤钅纺纷詈笠淮伟言伦幼鴿M,李伯伯卻突然得了重病,家里的積蓄便像水一樣往外流,流到只剩一層缸底時,李伯伯兩腳一蹬走了,剩下孤兒寡母五人。李伯伯雖然纏小腳大字不識兩個,卻不是個懦弱無能之輩,算算手里還剩的錢,當(dāng)下遣散了老媽子,典賣了四合院,在街斜對的陳家巷里另買了兩套相連的一明一暗房,關(guān)了其中一套的大門,在里屋又開了一扇門,形成一個“田”字戶型,倒也足夠他們母子五人安身了。只是抱著襁褓中的李如安頓完這一切,李姆姆才突然發(fā)現(xiàn)本該和他大哥一樣五歲開蒙的李松不知何時成了個街娃兒,天剛亮就往外跑天黑才落屋。

  當(dāng)時李松雖然年紀小,卻認識東街上所有沒被四合院關(guān)起來養(yǎng)的小孩兒;他穿著黑罩衫拖著兩條鼻涕,穿梭在東街的各大小巷子,趴地上玩石子掏螞蟻洞,腆著臉往飯店食客旁邊一站討要兩片拌白肉;他能在大小茶館里出入如無人之境,聽臺上七俠五義熱鬧的評書,看臺下袍哥殺伐決斷快意江湖;他嘴甜人機靈,有個跑腿遞話買東西的活路,大家都樂意喊他去掙這個錢。

  李松自由地成長著,在李姆姆眼里卻是小兒子因為家庭變故和自己的失職吃了天底下最大的苦,心里的天秤不免偏向他。當(dāng)然李松的嘴也是四個孩子里最甜的,常哄得李家太太像得了誥命一樣笑得合不攏嘴。

  這次李松回來似乎和以往有些不同,他不僅給了李家太太十八個大洋,還又拿出兩個大洋給李如:“去大哥館子頭喊幾個好菜出堂,晚上我們一家人聚聚。把大哥一家子叫上,你再跑趟北門把大姐喊回來。喏,有找零就都給你了,當(dāng)跑路費。”

  李如瞠目結(jié)舌:“你發(fā)大財啦?”

  當(dāng)晚,李家吃了一頓比過年還豐盛的飯菜?;劐伻?、豆瓣魚、燒什錦、三鮮鍋巴、白油豆腐、魚香肉絲、酸蘿卜老鴨湯,滿滿當(dāng)當(dāng)擺了一桌子。

  ............

  一家人正吃得歡暢,李如還破天荒地給她二哥夾了一塊鴨肉,誰知被李松兩句話就給打破了。

  “有人托我回家給大姐說媒。是釋迦橋那里有戶姓陳的地主,他們大娘快不行了,想討房小的沖喜。”

  “啥子喃?我不同意!”聞言,李如厲聲一喝,啪地摔了筷子,正好掉進湯盆里。

  “有你小娃娃啥子事?!崩钅纺愤B著在李如背上狠打了幾下。

  李如憤怒,李欣和李柯有些詫異,再看李姆姆的反應(yīng),想來李松已經(jīng)和她說過并且她也很是支持的。

  這會兒功夫,李柯老婆,李張氏已經(jīng)把筷子從湯盆里撈出來,告了聲罪,把準備再吃一口豆腐的李燕從凳子上扯起來,帶她到外頭散步消食。

  李松沒理會李如的反對,轉(zhuǎn)頭繼續(xù)對李欣說:“大姐,我曉得當(dāng)小委屈你,還是在鄉(xiāng)壩頭。可這個陳老大日子過得比城頭人舒服多了,家頭不說萬畝良田,百頃良田十頃林盤子還是有的。你嫁過去肯定是衣食無憂,不用再去給人家當(dāng)老媽子。而且沖喜不過是男方家找的個名頭。這陳老大和大娘都不是彎酸刻薄的人。陳家三代單傳,哪曉得那陳大娘生他們幺女就壞了身體,這一年年的就沒斷過藥,身體也越來越虛弱,生小子是指望不上了。她又怕自己走了沒人照顧陳老大和幺女,所以才托人要給陳老大再說個媒,娶個二娘?!?p>  李松話音剛落,李姆姆又立刻補進去,恨不能現(xiàn)在就有頂轎子把李欣抬進陳家:“我看這個就好。只要你過去生個兒子,那個大娘也要排在你后頭;再一個,即使一時半會沒生兒子,剛松松也說了嘛,他們那大娘熬不了兩年了,她走還不是你為大?!?p>  “那怎么不等她死了再娶?!崩钊绶籽弁蓓敗?p>  “你給我滾滾滾滾滾!一天正事不做,只曉得幫倒忙?!崩钅纺犯静辉敢夂托∨畠合箯U話,只想趕緊把這個禍害精給弄走。

  李如還想頂嘴,坐她旁邊的李欣輕輕拉了她一把,然后對李姆姆淡淡說:“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嫁?!?p>  李柯欲言又止,他總覺得這件事哪個地方是不對的,但他是個嘴笨的人,心里有意見又表達不出來,久而久之就成了個隱形人。李姆姆和李松見李欣同意,喜形于色自是不必說,李如卻癟了嘴眼淚一顆一顆往外掉。

  第二天李松又親自跑了趟釋迦橋給陳家回話,婚期訂在了五天后,十月廿八。為妾,本也不需要準備些什么。

  十月廿八,連著陰了三天的天終于放了晴,到了下午四點過,太陽依然高高掛在天上,明晃晃像是夏天。李欣穿了件半新的橘紅色寬袖袍子,沒有蓋蓋頭,平日里垂到腰上的長辮子已經(jīng)在腦后綰了個髻,插一支銀質(zhì)魚含珠的發(fā)簪子,腳上倒是一雙不知何時做的嶄新的大紅色緞面鴛鴦交項鞋。她端端坐在床邊上,李如緊挨著她坐,雙手挽著她的胳膊,腦袋靠在她肩頭。

  她舍不得姐姐嫁人,何況是去鄉(xiāng)壩頭給人當(dāng)小老婆。姐姐是她覺得這世界上對她最好的人了,媽媽比不上,大哥也比不上的。姐姐是她見過的世界上最最溫柔的人,永遠都笑瞇瞇,說話也輕言細語,從來不急躁,默默地為家里解決了很多麻煩事。

  “陳家叫人來接了?!崩钏蓮南镒涌谂芰诉M來。

  “大姐——”李如又想哭了。

  李姆姆就站在女兒們的臥室外,聽李松回來報告,只說了句“等等”,然后開了自己的衣箱,從衣箱夾柜里拿出個匣子,又從匣子里拿出一只金銀纏絲鐲子,顫步進臥室,遞給李欣:“喏,這個給你。你爸走的時候,你八歲,算懂事了,曉得家里頭是啥情況。我也沒別的值錢東西給你,就這個鐲子還將就。”

余絲目

街娃兒:貶義詞,混跡大街的年輕人。   鄉(xiāng)壩頭:鄉(xiāng)下。   林盤子: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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