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進城
三天后，韓慶余草草估了分數(shù)，將大半的課本和試卷賣給收舊書的，給自己剩了一摞課外雜志，塞進被褥里，背著去了車站。
王躍自覺考得不理想，先一天回家去了。一個人走過正在上課的教室，韓慶余心里怪怪的，好像自己是被踢出局的那個，在本該上課的時間被拒之門外，突然心中沒了憑仗，搖搖晃晃的。
出了校門，撞見不少同學，男男女女都有。學校的約束在此刻失了效，少男少女揣在兜里的小秘密都翻了出來，心思通過指尖相互傳遞著，默默開出透明的花兒來。
韓慶余微微低了頭，緊了緊系在一起的被單。叮鈴鈴的自行車從身邊過去，自慚形穢漸漸在心尖上冒出芽兒。
此時他知道自己手里握著十足的把握，但是對于女同學他依然有著深深的自卑。女同學身上好像都有耀眼的光芒，每每讓他不敢直視。
青春期像是會讓人生病，變聲、身體發(fā)生變化，都會讓人引起關(guān)注。若是好的，得到真真假假的贊揚；若是不好的，得到的是貨真價實的嘲笑。在同齡人眼里，只有喜歡和厭惡，前者是夏日涼爽的風、冬日熨燙的火，后者則是春日融冰的寒、秋日突降的霜。
錦上添花與殺人無形，本質(zhì)上并沒有什么差別。只是換了場合，換了承受者。
車站破舊的鐵門，一扇開著一扇關(guān)上，六月里的下午三四點，地面如被火烤著，熱浪將行人都逼進屋內(nèi)。
韓慶余站在門邊的陰影里，放下被褥，扯起短袖擦了擦眼鏡上的汗?jié)n，又將臉上、脖子里的汗盡數(shù)抹了一遍，戴上眼鏡看向停著的一排大巴車。
找了又找，才看見車前豎的那塊牌子，提起被子走了過去。
“小孩兒，到哪兒??？”待他走近了，車上下來一個忽扇著扇子的中年女人。
韓慶余見她掛著腰包，知她是賣票的，笑著問道：“姨，咱這車幾點發(fā)呀？”
女人看看手腕的表，脆聲道：“現(xiàn)在四點十分，四點半發(fā)車?！?p> “行，底下門開一下?！?p> “有位置，上去吧，我給你放?！迸苏泻羲宪?，一邊彎腰拉開了車廂門。
“謝謝啊?！表n慶余道過謝，抬腳上了車子。
迎面一股熱浪撲來，夾雜著焦糊的皮料味兒，差點兒把他掀翻，扭頭就要下去，他寧愿站在車下等。
“哎，怎么又下來了？”女人站在門口攔住他。
“我不走，去個廁所，馬上回來。”
女人打量他一眼，“去吧去吧，好好洗洗，看你這一身汗?！闭f著還嫌棄的在臉前扇了扇。
韓慶余應(yīng)一聲，跑向售票廳了。
……
車子搖搖晃晃，從窗口吹進的風讓韓慶余昏昏睡了過去。
朦朦朧朧中似是回到了過年時候，家家戶戶門前一地紅紅的鞭炮碎屑，院子里的人進進出出，迎來送往，喜笑顏開。
忽然又變成了街南頭的車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一半以上都是出外打工的。有牙牙學語的嬰兒窩在母親懷里，有五六歲的小男孩站在爺爺身邊怯怯望著要離開的人，有一臉興奮充滿期待的少年少女。以前的蛇皮袋換成了拉桿箱，皮的、布的，下面裝了塑膠輪子就完全變成了新事物。
外出打工確實給鎮(zhèn)上帶來了不少變化。瓦房變平房，路也加寬不少，冬天車站也不會再泥水飛濺了……
車站？車站？
韓慶余驚慌的睜開眼睛，車子已經(jīng)停下，賣票的女人正站在門口扯著嗓子喊道：“羊倌鎮(zhèn)啦！羊倌鎮(zhèn)啦！先下后上??！”
他手忙腳亂地擠下去，連拉帶拽地將被褥拖出來。
好險！差點兒坐過站?；貋碇巴浲掖螂娫捔耍纯次鞒恋娜疹^，得了，扛著東西向家走去。
……
“媽，那書您別管了，我收拾?！表n慶余端著茶杯進來，“媽，我估了一下分，咱們省最好的大學沒問題?！?p> “真的？”韓林氏一臉驚喜，“兒子真棒！那以后就能和你姐姐一個城市了，有她照顧你了。”
“嗯，不過我還沒想好報哪個學校呢。發(fā)了一本書，我這幾天好好研究一下，看看專業(yè)分數(shù)和學雜費什么的?！?p> “行?！表n林氏笑著低頭繼續(xù)拆被子，心里十分欣慰。
慶余雖然在高中這三年與家里甚少說起學習，但好在這個孩子自己心里有譜，讓他們省了不少心力。
她側(cè)頭看一眼兒子，他跟之前有點兒不一樣了，談吐言語上更加穩(wěn)重了。
“叮鈴鈴，叮鈴鈴……”
“去，接電話，看看是誰?！表n林氏喚道。
韓慶余乖巧答應(yīng)了。
“自從裝了電話，街坊四鄰倒是方便了，他們的電話隔三差五就來一通，一點兒也不嫌跑來跑去煩……”韓林氏一邊把棉線團起來，一邊自言自語。
是誰打來的？怎么沒聽到出去叫人的腳步聲？
韓林氏放下手里的活，正要去看看是誰，聽到韓慶余叫媽的聲音，答應(yīng)著過去了。
“媽來了，你跟她說。”韓慶余對電話那頭道，扭頭把話筒遞給母親，“我姐?！?p> “啊，慶文，你最近怎樣？”
“……”
韓慶余咧著嘴回了自己房間，要去省會城市的話，是不是要重新買兩身衣服？他們都講普通話的嗎？他在床上躺下，書扣在臉上，遮住了自己的竊笑。
帶一本書、記事本、筆，穿球鞋還是穿涼鞋？帶些鮮花生去吧，姐姐愛吃……
“慶余，睡了？”韓林氏輕聲問道。
“沒有，沒有，”掀開書本坐了起來，他一臉期待，“媽，你講完了？”
韓林氏在床邊坐下，溫柔的看向韓慶余，“慶余，你想不想去?。俊?p> “……想去，也好提前熟悉一下環(huán)境。你們不是不想讓我去外省上大學？我估的分也差不不了太多，只能選那個大學。姐姐也方便給我一些建議，對于我選專業(yè)什么的都能有所幫助。而且，我可以拿出自己的零花錢……”
韓林氏低頭笑了笑，兒子是什么性格她多少還是了解的，看他臉上閃著的光就知道他是想去的。拍拍兒子的手，“我是同意你去的，提前去看看也挺好的。這樣吧，等晚上你爹回來，看他是什么意思，好不？”
“媽……”韓慶余抓住母親的手臂搖了搖，“您都同意了，就……我爹應(yīng)該也會同意的吧？”
韓林氏明白兒子話里的意思，“放心吧，我站你這邊?！?p> “謝謝媽。”韓慶余激動的抱了一下母親的肩膀，有媽這句話，這事已成了百分之八十。
早上的露水還沒散去，太陽才剛露出一縷。韓慶余就背著新買的雙肩包，踩著藍白相間的球鞋，站在了鎮(zhèn)上的車站牌旁。
七點半的車子。
他抬起手腕看一眼新買的電子手表，七點零八分，快來了。
由于只是高三學生放了假，等車的人沒幾個，車站倒是冷清不少。
韓慶余覺得興奮要藏不住了，隨時都會從他的眼里、嘴角跑出來。至于離家的傷感，那是不存在的。他知道，身后這個靠山的小鎮(zhèn)永遠在敞開懷抱等待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