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無懈可擊
魏宣帝在世之時，曾點(diǎn)評朝中文武百官，對于愛將徐虎，他給出了四個字的評語——“無懈可擊”。
無論沙場征戰(zhàn)，還是廟堂運(yùn)籌，徐虎最大的特點(diǎn)就是謀局縝密，步步為營，先圖不敗而后求勝，故而幾乎不曾輸給過任何看得見或看不見的對手。
就好比他的武學(xué)修為，因?yàn)闃O少出手，更顯得深不可測，甚至還有人傳言，徐虎的武功已達(dá)九品，縱使與三教九勢中最頂尖的高手相搏，亦有一戰(zhàn)之力。
因此，“無懈可擊”成為了徐虎名震魏國朝野的稱號。
在此之前，無論壽陽王府之變，還是朱威橫死永橋，雖屬意外，但都不曾讓徐虎真正動容。
而在廷尉寺連環(huán)血案之中，徐虎的神情和話語有一多半都是偽裝的——因?yàn)樗缇椭?，廷尉寺中藏有?nèi)奸。
猶記得仵作田七后背用鮮血畫就的美人圖，當(dāng)時就讓徐虎產(chǎn)生了一種驚人的猜測。后來他決定將蕭凡送入宮城，既因?yàn)閷m城守備森嚴(yán)，也存了一種將計(jì)就計(jì)引蛇出洞的心思。
以當(dāng)前的局勢而言，蕭凡縱有性命之憂，那也是要等待元祐、朱榮以及百官之間的博弈結(jié)果方能定論。因此，陰謀者不會對蕭凡下毒手，但如果還有后續(xù)計(jì)劃待實(shí)施，那么他們就會浮出水面與蕭凡接觸，屆時徐虎如能順藤摸瓜，收獲必然不菲。
從丞相府離開后，徐虎收到宮城中的暗樁傳信，故而沒有入宮而是先去往壽陽王府。只因?qū)τ谑挱懼?，他始終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結(jié)果，他真的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一條重要線索，震撼之余，連忙動身趕往宮城。
一路行來，徐虎發(fā)現(xiàn)，整座陽城竟然已撤去所有守備力量，縱使宮城亦是如此；換言之，眼下的魏國帝都，就是一座不設(shè)防的城市，這根本就是難以想象的。
羽林軍去哪兒了？巡天衛(wèi)又去哪兒了？如果這是丞相元鏞下的令，元鏞又為何要下這樣的令？
而當(dāng)進(jìn)入這座看上去危機(jī)四伏的宮殿之前，徐虎在極短時間內(nèi)，就在腦海里謀算了他將會遭遇的場景。
比如，他可能在這里遇到廷尉寺頭號內(nèi)奸張華，也有可能碰上已經(jīng)“死”去的壽陽王蕭瓚，抑或是朱榮派來拷問蕭凡的人馬，甚至元鏞或者顏曠乃至朱榮本人站在他面前，徐虎都不會有更多的詫異。
然而，就在此時，登極殿中，那張乍然出現(xiàn)的今生永遠(yuǎn)不會忘卻的臉，卻立時令徐虎陷入前所未有的錯愕當(dāng)中。
這個人，怎么可能會于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
隨著一縷邪笑，眼前之人衣袖一抖，兩支七彩斑斕的玉釵出現(xiàn)在手中，縱使在慘白燭光中，依然熠熠生輝不減風(fēng)采。徐虎頓時心神一亂，神情痛楚，整個人也微微顫抖著朝靈柩走去。
驀然，一柄血紅長劍，出現(xiàn)燈籠前方，邪異光芒大作，瞬間就遮住了徐虎視線。
同一時分，六角星芒自后方旋空而至，看似毫不起眼，但當(dāng)中蘊(yùn)藏的霸道真力，形成割體欲裂的颶風(fēng)，仿佛要吞噬徐虎。
而拿著玉釵的手，輕輕劃出兩道弧線，無聲無息，美輪美奐，卻帶起刀風(fēng)劍氣磅礴而來，封鎖了徐虎前后左右，不留一絲生機(jī)。血紅劍影，六角星芒，交錯而至，呼嘯陰風(fēng)之中，高亢地奏響了地獄挽歌。
徐虎面容一緊，掌中不知何時已多出一柄虎齒劍，一劍劈落虛空，空間頓時產(chǎn)生奇異扭曲，而逼近周身的刀風(fēng)劍氣也受到波動，隨之露出一絲空隙。徐虎高喝一聲，反手再一劍，霸道絕倫的真氣沿著空隙破開刀劍重圍，人也往靈柩右邊退去。
不及眨眼，一道邪魅身影由左前方急速逼來，劍勢一轉(zhuǎn)，輕挑靈動，劍氣卻是凌厲難當(dāng)。六角星芒再現(xiàn)，盤旋至徐虎頭頂，挾帶驚人內(nèi)勁威壓而下。
徐虎提劍，左掌運(yùn)力擊散六角星芒，同時劍鋒直面邪影，雙劍交擊，邪影退后數(shù)步，但雙足一頓之時便以更快的速度殺回，同時又一道六角星芒驟現(xiàn)，反復(fù)往來，將徐虎逼進(jìn)了回氣不及疲于應(yīng)付的險境。
“徐大哥，你號稱‘無懈可擊’，可眼前的局面，你還有幾分把握能全身而退呢？”
一道聲音從靈柩旁傳來，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蕩人心魄，徐虎聽在耳中，神思激蕩起伏，但猶能沉著應(yīng)對襲殺，只是想要開口應(yīng)答，就力有未逮了。
“其實(shí)我真的很佩服你，就如同從前一樣佩服你，甚至尊敬你。當(dāng)你看到我出現(xiàn)的時候，我很明白，那一瞬間，你的心是淪陷的。但接下來，你居然能夠立即回神擋下必殺之招，我是該稱贊你臨危不亂，還是傷心你已經(jīng)不比從前了呢？”
徐虎胸中氣血翻騰，腦海中凌亂紛至沓來，眼前，究竟是真是假？
他不停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局，一個謀算極深的殺局，然而，那張臉，那個聲，那兩支世間僅存的玉釵，那兩道難以模仿的刀風(fēng)劍氣，卻明白無誤地告訴他，眼前的這個人，就是絕不可能的那個人。
至于血紅長劍、六角星芒的主人，如所料不差，乃是來自武林九勢之一——易水幽冥的天極殺手邪影與星龍。
傳聞中，此二人皆是八品天階修為。邪影強(qiáng)在速度與詭異的出劍路線，手中之劍名喚“殛滅邪羅”，出自九勢之一、兵器世家古越龍川，被其所傷之人，傷處經(jīng)脈便會瞬間萎縮，直至完全枯死。而星龍的“六角星芒”同樣是出自古越龍川的極品暗器，能借旋空之力撕裂更高等級對手的護(hù)身氣罩，絕對是當(dāng)今武林最血腥恐怖的殺人利器之一。
徐虎想不明白，究竟是誰，下了如此大的本錢，專門請動這兩人來對付自己。眼下，自己唯有速戰(zhàn)速決，方有保命之機(jī)。
思及此，徐虎心念一轉(zhuǎn)，在擋下邪影與星龍新一波攻勢后，虎齒劍離手，沒入黑暗之中，同時身形拔空而起，無匹氣勢油然迸發(fā)，雄渾內(nèi)勁橫掃方圓，將邪影二人生生逼退。當(dāng)虎齒劍再度出現(xiàn)之時，劍身密布雷霆，風(fēng)云纏繞其間，如白虎化龍，橫越天際，轉(zhuǎn)眼就將霹靂直下，震碎寰宇！
邪影緩緩舉起邪劍，劍身紅光逐漸擴(kuò)散，形成熾熱紅火，正是邪羅殺招“焱火焚世”。星龍亦是運(yùn)足內(nèi)功，三道六角星芒交錯，極速旋轉(zhuǎn)，形成無聲無影暴烈風(fēng)柱，蓄勢待發(fā)。
但搶先出招者，卻是手持玉釵之人。只見玉釵輕搖，刀光微動，劍影無聲，下一刻，十字星卻挾帶萬鈞之力，電光火石般襲向徐虎。
徐虎豪邁一笑，虎齒劍舞動八方，聲勢過人，然則幾縷暗勁卻悄然襲向殿頂瓦當(dāng)，為他開辟逃生之路。
“撕心碎膽，虎魄劍……呃！”
一個“魂”字，從此堙滅于塵世間。
只因徐虎的虎齒劍，雷霆霹靂的虎齒劍，攻擊的對象不是別人，竟然是徐虎自己！
隨著虎軀重重落地，靈柩邊上的人收起玉釵，緩緩上前，一寸一寸抽出了透胸而過的虎齒劍。邪影、星龍不知何時，已杳然無蹤。
“算透人心的無懈可擊，才是真正的天下無敵。徐虎，你終究也只是一頭熱血的猛虎。你最不應(yīng)該的，就是讓蕭凡每一日都到廷尉寺當(dāng)差?？蓱z，可嘆?。」?p> ※※※※※※※※※※※※※※※※※※※※※※※※※
宮城以西，南北十五里，東西二里之間，皆是魏國皇宗所居之地。壽陽王府，自然也坐落其間。
蕭凡穿過空無一人猶有血腥之氣未散的長廊，繞過原本富麗堂皇但如今陰森可怖的庭室，來到西院最邊上一間不起眼的柴房之中。
這就是十年來，蕭凡獨(dú)自居住的場所。
點(diǎn)亮一根燭火，屋里除了一張床鋪，一個案幾，一個木柜，再無長物，可謂簡陋至極。
望著那扇僅有的小窗戶，蕭凡嘆了一氣，伸手拂去案幾上的灰塵，心中不知怎地又想起了“元清儀”那句驚人的話語。
“你爹名叫蕭桐，乃是當(dāng)今梁國太子。只有你爹才能帶你找到你娘……”
如果我真的是皇孫，為何會淪落至此？
如果我爹是梁國太子，為何任由我被人帶走，十年來不管不顧？
那我娘又是什么人？為何突然與我失散，又只有我爹才能找到她？
眼下，生路依舊渺茫。為了活下去，我唯有不惜一切，徹底告別過去十年那個蕭凡。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蕭凡用手背輕輕抹上微微濕潤的眼眶。下一刻，他來到木柜旁，將其輕輕移開，隨后蹲了下來。
一塊塊石磚被蕭凡提起放于一旁，隨后他將手伸進(jìn)洞中，取出了一個長長的用數(shù)層布帛包得緊緊的東西。
蕭凡一層層解開布帛，搖曳的燭光下，被放置于案幾上的，竟然是一個看上去頗為名貴的白脂玉盒，圓潤通透，雕工精美，隱約可見一只栩栩如生的朱雀神鳥翱翔其間。
“‘半日逍遙’雖然神奇，但接下來的道路卻無比兇險。我不能將所有希望放在那個人的承諾上。玉盒啊玉盒，想不到我真的有將你取出的一天。算命阿爺，你不會騙我的對吧？我一定能夠長命百歲！”
蕭凡喃喃自語，隨后打開木柜，換上一套自己從來沒有穿過的新衣，幞頭、圓領(lǐng)衫、缺骻袍、革帶、靴子一應(yīng)俱全。
他將玉盒貼身收好，走出柴房，回頭看了一眼滿是自己氣息的小窩，帶著一絲別樣的留戀，迎著夜色邁向未知的人生。
而在另一間不知坐落何方的簡陋小屋內(nèi)，無臉人提筆，又一滴黑色血水甩向金光閃閃的人名處，“徐虎”的大名驟然黯淡，最終化為塵煙。
“蕭瓚、朱威、徐虎……赫赫赫赫，接下來的祭品又將是誰呢？還是說，應(yīng)該同時多獻(xiàn)上一些高貴而又骯臟的祭品？我越來越期待了，赫赫赫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