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極殿中,條件談妥,蕭凡緩緩向前邁出,眼神直視那神秘而詭異的珠子,雙指透過燈籠,抵達火焰,卻訝然地發(fā)現(xiàn)周遭并無一絲燃燒的熱感。
眼下,別無選擇的他,決定吞下這顆“半日逍遙”,唯有如此,才能爭取到一線生機,在十二個時辰之內,順利完成任務,逃離陽城,朝著南方,走得越遠越好。
毫不猶豫,十七載人生之中,蕭凡從來沒有如此堅定決然,就在一瞬之間,血紅珠子被雙指夾起,送往唇邊,一陣咕嚕聲后,再也尋不到半分蹤影。
緊接著,雙目驀然赤紅,蕭凡整個人仿佛陷入了熱浪澆筑而成的無邊火海之中,一股無窮無盡的滾燙之力劇烈沖刷著他的每一條筋,每一道脈,每一根骨頭,萬蟻噬身的刺痛,卻又保持著絕對的清醒,所謂煉獄,不過如此。
就在灼灼烈焰將要吞噬蕭凡心臟的剎那,棺材徹底洞開,冰冷寒流從“元清儀”周身散發(fā)而出,源源不絕,將蕭凡籠罩其間。
冰與火交織,疼痛突破了人類所能承受的極限,蕭凡不禁仰天長嘯,轉身朝著殿門方向直直沖去。殿門仿佛受到感應一般,自行開啟,如鯤鵬一般疾馳的身影沒入漆黑夜色,轉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殿之中,不見燈籠,亦不留半點冰火氣息,仿佛一切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靈柩恢復到平平擺放的狀態(tài),“元清儀”也合上了自己的眼眸。
良久,一個聲音在最深處的角落里幽幽傳來,“去吧,去找尋那陽城內外,比元清儀更美麗的女人?!?p> ※※※※※※※※※※※※※※※※※※※※※※※※※
河陰城守備府的一間廂房中,檀香冉冉,梵音繚繞,一名女尼獨自盤膝坐在蒲團上,手捻佛珠,口誦佛語,薄施粉黛的俏臉之上,隱約可見一絲疲乏與憔悴,卻是更加惹人憐惜。伊人幽幽,流光瀲滟,雖去三千青絲,不改似玉花容,遠觀莊嚴寶相,何奈天生媚骨。
此人,正是九州大陸曾經最有權勢的女子、魏國太后胡明真!
三十年前,一代英主魏文帝去世,繼位的宣帝元軻在位多年,卻頻繁夭折皇子,魏國正統(tǒng)的帝嗣傳承陷入危機。
元軻篤信佛教,常延請高僧入宮授習。時有無心庵女住持胡氏,精研佛經,擅解佛理,名高當世,尤其受王公大臣家眷所推崇。元軻獲知后,常以帝師禮延請胡氏在宮中開壇講習。胡氏借機暗示左右信徒,四處宣揚侄女胡明真兼具宣姜之美貌、無鹽之德才。后來元軻果然見獵心喜,納胡明真為妃,倍加寵愛。
大魏建國,自太祖起,為防牝雞司晨、后宮亂政,特意仿古時漢國武帝故事,頒布“子貴母死”的血腥制度,凡子嗣被立為太子者,其生母必須處死,無論何等寵妃皆不能例外。
宣帝無成人之皇子,原因有二,夭折為其一,另一癥結就在于“子貴母死”。
彼時后宮眾嬪妃相互祈求,皆欲生公主而非儲君,唯獨胡明真不為所動,更說皇嗣傳承為重,己命不足惜。元軻聽聞后,對其更為寵愛。胡明真旋即有孕,于半夜間在偏殿立誓,愿生兒而立太子,縱身死亦在所不辭。宣帝“湊巧”路經偏殿,聞之感動不已。
親子元褆順利出世,并于兩年后被立為太子。然而,宣帝卻不忍處死胡明真,遂廢除“子貴母死”制度,反而晉封其為貴嬪。
宣帝駕崩,年僅八歲的元褆繼位,是為明帝,皇太妃胡明真逼皇太后高氏出家為尼,自封皇太后,進而臨朝稱制,掌握大權,實與女皇無異。到最后,權欲熏心的她竟然鴆殺元褆,用胡家幼兒冒充皇嗣登基,成為新的傀儡。
然而,胡太后有稱帝野心,卻無治國才華,重用者皆為奸佞,貪墨成風,敗壞綱紀。胡太后本人信佛,舉全國之力大建佛寺佛塔,耗費巨資無數(shù),魏國財力被消耗一空,百姓苦不堪言。
而更為嚴重的,是連北方鎮(zhèn)軍糧餉都難以為繼,終于矛盾爆發(fā),起義頻仍,朝廷鎮(zhèn)壓無果,魏國政權陷入風雨飄搖之中。
在此局面下,晉北秀川胡族酋長朱榮趁勢崛起,以少勝多,大破義軍,并連續(xù)斬殺三大義軍首領,震怖天下。
很快,與安樂王元祐達成協(xié)議后,朱榮當即宣布廢幼帝元昭,擁立元祐為新君,公然討伐胡太后。胡太后派親信領兵抵抗,卻不堪一擊。無奈之下,她只好帶著小皇帝退居無心庵,更剪落青絲出家為尼,表明自己退位之心。但朱榮不為所動,依然派兵將其擒至河陰城進行關押。
進入河陰城后,胡太后被暫時安置在守備府中,與元昭分開幽禁,身邊只剩下一名年輕女尼陸萱伴隨。
此時,胡太后靜靜坐在蒲團上,貌似心如止水,實則從未冷卻那顆悸動的心。
“萱兒,朱榮來勢洶洶,朕本已先讓一步,退居無心庵,可他依然做出一副趕盡殺絕的模樣,看來,是欲借朕之人頭,來威懾朝野了!”
從臨朝稱制的第二年開始,胡太后就自稱“朕”,百官上疏皆尊稱“陛下”,其權柄之重或成色不足,但僭越之深,不僅遠超當年魏文帝之祖母馮太后,更絕不遜色于歷史上赫赫有名的秦宣太后、漢呂太后等巾幗翹楚。
陸萱年約二十許,正是桃李花信之齡,長得千嬌百媚,明艷過人。此刻身著素衣僧袍,不僅沒有削減半分美貌,反而多出了一股靈動俏麗的風姿,縱使胡太后見了也不由暗贊一聲,并感慨自己韶華已逝。
二者名為主仆,但陸萱的母親卻是胡太后表妹,胡氏發(fā)跡后,就把年幼的陸萱接入宮中,當成親生女兒一般對待,實際地位凌駕任何一位公主。
朱威攻占無心庵,后宮妃嬪、婢女等或被抓走,或死于亂軍之中,除小皇帝外,唯有陸萱一直跟在胡太后身旁,并被幽禁在同一處。
“陛下圣明。朱榮崛起之路,與漢末時董太師別無二致,其勃勃野心更是路人皆知。眼下,以元鏞為首的皇族百官,對朱榮萬般忌憚。他幽禁陛下,是為立威,但若加害陛下,則人人自危,殊為不智也!”
陸萱緩緩來到胡太后身側,雙手玉指如飛,為其推按后背,口中音調清脆動人,既似鶯啼,又如仙樂,煞是好聽。
“朱榮自恃兵雄將猛,所到之處無不俯首稱臣,如今更視朕為籠中物,大魏禍起蕭墻,只在頃刻之間。哼哼,可笑那元祐居然引狼入室,與虎謀皮,實在愚蠢之極!”
胡太后說起元祐,微閉的雙眼驀然睜開,閃過一道狠厲的光芒。
陸萱輕笑道:“陛下經略大魏多年,除了邊鎮(zhèn)那些無知賤民,舉朝上下,誰人不是心悅誠服呢?更何況,擁護您的,還有整個北方佛門的力量。如今,鳳凰暫失于青云,蛟龍且困于淺灘,一旦破開藩籬騰霄而起,又豈是區(qū)區(qū)朱榮之流的蠻夷可望其項背?”
胡太后笑罵道:“賊丫頭,朕可是你的姨母,對著朕就不要說這些恭維的話了。眼下陽城的事情還順利嗎?”
陸萱收起笑容,低聲說道:“請陛下放心,朱榮的胡族兵馬本就不多,又將六鎮(zhèn)降兵當做牛馬驅使。眼下這河陰城,看似掌控在朱榮手里,但實際上,到處都有我們的人,與陽城之間的情報往來暢通無阻。”
胡太后放下佛珠,裊裊地站起身來,與陸萱并立之時,就如同一對嬌艷的姐妹花,歲月幾乎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跡。
“萱兒,前日朕觀那慕容紹看你的眼神很不一般,賀蘭勝天亦不遑多讓。至于費牧、高權,兩個人更是色中餓鬼。如果讓你選擇一人,你會選誰呢?”
聽到胡太后打趣自己,陸萱露出嬌羞的笑容不依道:“陛下又來笑話萱兒了。如果是討個如意郎君,自然是慕容公子最好;如果是行個方便,當屬費牧的效用最強。萱兒倒是有個想法,可要是說出來,還請陛下先恕罪,不然,萱兒才不敢說呢!”
胡太后媚笑道:“賊丫頭,你對著朕還有什么不敢說的嗎?”
陸萱掩著小嘴兒吃吃笑道:“嘻嘻嘻,若要引那些男子來竊玉偷香,又何妨雙管齊下?朱榮礙于名聲,只好假裝正經,可費牧看向陛下的目光,可比看萱兒時更熾烈一百倍、一千倍兒……”
胡太后聽了陸萱的話語,嬌紅俏臉上滿滿一片慵懶風情,美麗的鳳眼之中更是媚得快要滴出水來。
“呵呵呵,好一個竊玉偷香,費牧、高權、慕容紹、賀蘭勝天,你們之中,究竟誰會成為第二個朱威呢?至于朱榮,朕與你的勝負,不過才剛剛開始,呵呵呵呵……”
就在此時,河陰城中突然響起了一陣集合的號角聲,隨后傳來的,是賀蘭勝天威嚴的軍令:“奉大將軍詔,連夜在炎龍河邊搭建九層高臺一座,眾兒郎聽明白了嗎?”
“諾!”
聽著整齊劃一又震耳欲聾的合音,胡太后媚容轉冷,朱唇微動之間,陸萱點了點頭,轉身去往房門處,輕抬玉手,用某種獨特的節(jié)奏,在門板上敲擊起來,神情認真而凝重。
而更早之前,邙山腳下,兩匹駿馬,兩名騎士,如風馳電掣般穿林而出,徑直南行。慕容紹瞇著眼看向那逐漸消失的兩個黑點,灑然一笑,不疾不徐,朝著夜色下的陽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