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奴婢聽說宣國的公主與當今世子結(jié)了親，今日要到，晚間宮中便會舉辦盛宴為這位如花似玉的公主接風洗塵?！?p> 凌國真是喜歡四處結(jié)親。
我心中忽然冒出這樣一句話，自己都不免有些吃驚。
“那敢情好，不過我們大概是去不了宴席的，你恐怕要失望了?！碑吘股頌橘|(zhì)女，一舉一動都受著監(jiān)視，若不是自己這么多年表現(xiàn)的極為乖巧，王上怎會撤去監(jiān)視。
“小姐，你可以去和世子說說。世子待你那樣好，定然會想方設(shè)法滿足你的心愿?！?p> 我眼皮猛地一跳，不提這人還好，提了我便覺鬧心不已。
想來，我與凌國這位世子的緣分，是要追溯到八年前了。
八年前。世子凌漾八歲，我六歲。
?幾個浣衣局的宮女欺負我年幼，趁千姑姑不在，故意將我?guī)У揭惶幤У牡胤?，自己卻先走了。說不害怕是假的。我獨自一人走著走著，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忽然看見了一片紫竹林。有朗朗的讀書聲傳來。
?“人之初，性本善…”是一個軟軟的男童聲，只是不斷重復著這六個字。
?“人之初…”小男孩似乎有些苦惱，又忘記后面的內(nèi)容了。
?我循著聲音往里行去，正巧聽得此處，不禁噗嗤一聲笑出來，仿佛忘記了自己的處境，直直開口“笨死了，笨死了。”
?“你是何人？”那男孩黑了臉，叉腰問我。
?“我嗎？”我指了指自己。盈盈笑道“我是一個姑姑的孩子。”
?男孩的氣焰更盛了，“一個姑姑的孩子竟然還敢嫌棄本世子，今日看本世子怎么收拾你！”
?“世子？”我一副驚愕的模樣，卻不是被嚇的。
?不過那位世子甚是滿意我滿臉驚嚇的樣子。
?“罷了罷了，師父教導過本世子，好男不和女斗。今日便饒過你?！?p> ?他拿著書走了。
?我依舊停留在原地，正在苦思冥想。“世子是什么？可以…吃嗎？”見他走了，立刻跟上他的步子，“世子帶我一起走！我一時貪玩迷了路…”
?我最后安然無恙地回去了，順帶著去世子的寢宮喝了口茶。惹得幾位宮女姐姐望向我的眼神羨慕中夾雜著憤恨。都后悔當初為什么要把我扔過去，命沒有丟，竟然還讓我撿了個世子。
?而我依舊悠哉悠哉，渾然不覺。
?“小姐，快回來！別再跑了，會出事的！”姑姑一邊追著前面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一邊著急地大喊道。
?那時的我方過六歲生辰，生性懵懂，只知自己是端國送來的質(zhì)女。卻不知質(zhì)女是個什么活兒，姑姑因此替我受了不知多少責罰，如今想想，有些怨怪自己的癡傻。
?我一路狂跑，卻不小心沖撞了王后的鳳攆。我揉了揉有些疼的腦袋，隔著簾幔朦朦朧朧看見一位盛裝華服的女子。
?“是你嗎，娘親？”我傻傻地問出口，卻釀造了不可挽回的結(jié)局。
?“大膽質(zhì)女，竟敢沖撞王后鳳攆，如今竟不知悔改，口出狂言，王后娘娘豈是你這等人可隨意說道的。來人，掌嘴！”嬤嬤在一旁使勁煽風點火，兩個奴才模樣的人立刻架住我。
?“且慢！”姑姑風風火火地趕到，看到這架勢便明白了具體情況，使勁剜了我一眼。這才開口“原養(yǎng)心殿宮女千絮拜見王后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質(zhì)女年幼，若是言語間有失禮之處，還望娘娘莫要見怪。都是奴婢教導無方，若是要罰，便罰奴婢吧！”
?王后溫溫柔柔地笑了，望向我的眼神卻像含了針，刺得我體無完膚。聽到那聲養(yǎng)心殿，神情有些扭曲?！氨菹戮棺屔磉叺娜巳フ疹櫮琴v人生下的孩子。”瞇瞇眼“討罰？先賜你五十大板！”
?千絮一怔，絕望地笑了笑?！扒醵嘀x王后娘娘大恩大德?！?p> ?王后朝身邊使了個眼色，下手的人立刻會意。一板一板打得極重，我沒有辦法坐視不理。朝她破口大罵?！拔沂嵌藝鴣淼馁|(zhì)女，你們不能這樣對我！若是傷了我或是我身邊的人，便是在傷兩國和氣，王上不會允許你這樣做！快停下！”我試圖攔住下手的人，卻被兩個宮女用力架住，動彈不得。
?王后撥開簾幔，下了鳳攆，向我走來。她并不美，卻因雍容華貴的氣質(zhì)而顯得與眾不同。
?“質(zhì)女？”她笑得歡了，蹲下身，狠狠攥住我的下巴，“知道你口中的端國究竟有多無能嗎？只要凌國想要的東西，它就得乖乖呈上。你在這里如何，端國不會在乎。無論怎么折騰你，只要你還留著一口氣，端國便說不得什么?！?p> ?她撤回手，用錦帕仔細擦拭著。起身道“可惜了這張還沒有完全長開便已經(jīng)令人難以忘懷的臉，竟比你那禍國殃民的娘親更美上幾分?！?p> ?“你胡說！我不允許你詆毀端國和我娘親！”我歇斯底里地吶喊。
?“娘娘，她暈過去了?！庇幸晃粚m女怯生生開口道。
?“用水潑醒，繼續(xù)打！”王后冷漠開口。
?“不要再打了，她會死的！”淚珠在眼圈里打滾，我強撐著不讓它落下，話語中多了一絲哀求。
?“然兒…”被一盆水潑醒后，千絮氣若游絲的聲音傳來。
?她從不喚我璃兒，因為她怕我離開。
?她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沒關(guān)系的…”
?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啪啪”地落了下來。
?五十大板，終于在王后的堅持下實施完畢。
?我用盡全身力氣拖起地上奄奄一息的千絮，頭也不回地走。可是王后卻不打算就這樣放過我。
?“質(zhì)女？”王后笑了笑，“你說我該怎么罰你呢？”
?一個小小身影忽然沖了出來?！澳负?，你不能罰她?！?p> ?“凌漾，你可知道你在說什么？”王后看到眼前的世子，目光有些訝然，凌厲中卻不經(jīng)意地多了一絲溫柔。
?“兒臣自然知道。只是母后，然璃是兒臣的朋友，母后為何罰她？”
?“她問本宮，是不是她的娘親?！蓖鹾髧@了口氣，對多年前王上因驚月一事一怒之下的立后的做法頗有意見。
?“母后，若是我納然璃為妃。她豈不是也可以叫您母后了？那…”世子的話沒有說完便被生生截斷。
?我震驚地望向他，卻聽見王后娓娓道來。
?“你的妻子可以是任何人，唯獨驚月的女兒不可以。”王后的聲音夾雜著滔天怒意，“你竟會…與她成為朋友?！蓖鹾缶o緊捂住胸口，痛苦地呻吟出聲。
??“母后，母后！”
?世子急急上前，“兒臣錯了，母后不要生兒臣的氣了?！?p> ?那天日頭正大，我仿佛一瞬間成長了許多。我忘記我是怎樣一步步攙扶著姑姑回去了，只聽見姑姑絮絮叨叨的交代。
?她說：“然兒，你的胳膊上有著鳳凰花胎記，絕不能與任何人說。”
?她說：“你的母親是一位及其驚艷的女子，是比王后好上百倍的佳人?？傆幸蝗眨銈儠嘁姷?。我護你幾年，恐怕再也護不起了。驚月的救命之恩我也只能報到這里了，然兒，你要好好活著。你的母親希望你能好好忍耐?！?p> ?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著，我受不了了，怒吼：“你還沒有死！別再說了！”
?她輕飄飄地笑了，不再說話。
?我忽然有些害怕。
?快到門邊，她忽然開口，有些緩不過氣?！叭绻?..如果有一天…然兒能出宮，一定…一定要去看看姑姑的家。姑姑有一個…比你大一些的女兒，她會…代替姑姑陪著…你一…生一世。然兒，一定要找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說到這里，她猛然吐出一口鮮血。我一遍遍為她擦拭，卻仿佛如何都擦不干凈。我內(nèi)心掙扎地說道“別再說了！等你好了，我們就想盡一切辦法離開。”
?她回以云淡風輕的一笑，續(xù)道“世子他…他不合適…”說完手無聲滑落，我的心仿佛被揪了起來。好好地把奶娘放下，自己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然璃，這是我請來的太醫(yī)。讓他為你的姑姑看看情況吧…”著急忙慌趕來的世子看到眼前的景象，滿是吃驚。
?太醫(yī)探了探千絮的鼻息，朝世子道“世子，她已經(jīng)斷氣了?！?p> ?我胡亂抹了把眼淚，不顧滿身的血跡?？粗矍暗娜耍瑓s笑了?！澳銥槭裁床辉琰c來？姑姑她剛剛還在同我講話，她說，讓我好好活著?？墒乾F(xiàn)在，她卻死了?！?p> ?我背過身，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狼狽不堪的樣子?！叭缒闼?，我不是姑姑的孩子，而是端國來的質(zhì)女?！?p> ?他一怔，露出與年齡不符的成熟?！斑@些…我都知道…”
?“我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只求你念在我與你有些交情。便將奶娘好生安葬了吧，我會感謝你的。”我猛地轉(zhuǎn)過身，露出一個比花還燦爛的笑“我一定會很感謝很感謝你的！”說完便進屋了。
?“姑姑，這是然兒為你做的。你可不要不開心啊…”我低低呢喃，滿身是血的在地上枯坐了一夜。
?此后多年，世子總會送些稀奇的玩意過來，剛開始時我一律不收。只是后來日子過得越發(fā)艱難，便將他送的物事通通拿去換了銀兩，二人的關(guān)系總是有些古怪，卻說不出是何緣故。
?彼時我與藺若方出門去，聽聞她言，我垂眸一笑，淡道：“你只知他待我好，卻不知他為何待我好?！?p> ?“想來許久不曾去紫竹林，今日倒想去紫竹林看看了，你不必跟著我?！蔽矣醚凵裰浦棺√A若的跟隨，旋即轉(zhuǎn)身，往紫竹林的方向而去。
?天高云淡，暖風盈盈。
?我隨意尋了個地兒躺下，拿絲帕遮面，閉眸小憩。
?自從與他在此相遇之后，我便時常來此，不知是緣分還是其他，我總是能遇見世子。而那件事后，我便再不曾來過。今日前來，便是最后一次，將往事皆斬斷，好兩袖清風無牽掛。
?“世子，你已等了多日。若是質(zhì)女會來，早便來了！”一聲沉沉嘆息，李公公有些無奈。
?“再等等，然璃她一定會來的?！笔雷訙匚娜逖诺拈_口，語氣中帶著無比的肯定。
?忽而有風吹過，將絲帕吹向了世子的方向。
?世子伸手握住那方絲帕，展平。仔細撫摸其上紋理，大喜。
?“然璃一定在附近?！闭f著世子便朝絲帕飛來的方向走去。
?我睜開眼，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淡漠疏離的開口?！澳阋瞾砹?。”
?世子急急上前，有些激動。
?“你可知我將要與宣國公主結(jié)親？”
?“世子這是要討禮？然璃在此恭喜世子，禮品待然璃精挑細選后便會讓藺若送去。”
?他上前緊緊拉住我的手，“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不要自欺欺人。我會去求母后，你會是我的側(cè)妃?！?p> ?我目露嫌惡之色，甩開他的手。
?“莫說側(cè)妃，便是正妃我也無意。然璃的夫君，定只能有然璃一位妻?！?p> ?我上前，沖他微微一笑。
?“而你，永遠都做不到。你會有三宮六院，佳麗三千。多少人為你的喜怒哀樂絞盡腦汁，只為博君歡喜?？墒牵嵌疾皇俏視龅?。”
?我一步一步走出紫竹林，只覺今日的陽光分外刺眼。我還是有些不忍心傷害他，轉(zhuǎn)身向他道：“漾兒?！?p> ?他猛地一怔。
?“多年來你惦念著的情分，恐怕多為愧疚。其實你不必愧疚，因為這些事本與你無關(guān)。你若偏要牽扯進來，不過是在自我傷害，正如這些年，你對我越來越多的好，可這份好卻讓我害怕。宣國公主的美名我略有耳聞，雖不是傾國傾城的女子，卻極為賢淑，你需要的，正是一位賢淑的女子。何況，多了宣國這份助力，于你登上王位更有益。而我不過是一個棄女，留在身邊也沒有什么用處?！?p> ?“然兒，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若是你覺得好，那我自然會好好對待?！?p> ?我斟酌著再次開口道：“我的婢女想去今夜的宴會，瞧瞧那位公主是怎樣的佳人。我不愿拂她心意，今夜便由你領(lǐng)她去可好？”
?他凝視著我的眸，舒緩了語氣?！澳悄憧扇?？”
?“你可希望我去？”我微微疑問。
?“不，我不希望。”他語氣中帶著不容置喙的堅定。
?我輕輕笑了?！扒闪耍乙膊幌肴??！?p> ?“如果...如果有一天…然兒能出宮，一定…一定要去看看姑姑的家。姑姑有一個…比你大一些的女兒，她會…代替姑姑陪著…你一…生一世。然兒，一定要找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世子…世子他不合適?！?p> ?耳畔仿佛回想起奶娘臨走時的話語，字字錐心。
?我轉(zhuǎn)身一步一步走出紫竹林，握緊頸間凰花掛墜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一滴淚無聲落下。我默念“姑姑，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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