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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清

第十四章 不愧是李

太平清 木枝知 5341 2019-08-27 22:21:41

  虎口街南市,一座中規(guī)中矩的酒樓二樓靠窗位置,王章與褐衣青年對向而坐。

  “叔叔就在這招待侄子?”青年環(huán)視一周假意問道。

  “不然嘞?”王章抿了一口雨花縣特有米酒,名曰紅泥,紅泥酒并非使用本地糯米釀造,而是去往那最南端的疏州采購原料,但釀造器材與盛酒碗碟,皆是由自大羅山脈瑤溪山山根的紅泥燒造,故而得名。

  紅泥酒芳香淺淡,但香味協(xié)調(diào)、綿柔甘甜,更有入口綿,尾凈余長的特點,價錢倒是有高有低,王章自來到雨花縣,大半工錢都花在這酒上了,甚至為了多喝兩口酒,一改往日不愿出門的陋習(xí),也不愿照顧自家的跑腿生意。

  褐衣青年笑著指了指斜對面一年四季都懸掛高紅燈籠的奢豪酒樓。

  王章愁眉苦臉,又嘬了一口,“分明是一樣的酒,在那邊喝一頓,夠我在這吃喝一旬的?!?p>  良久沉默。

  王章問道:“你爹,也釋懷了嗎?”

  褐衣青年笑而不語。

  王章了然,若是老子沒能釋懷,如何教出已然釋懷的兒子。

  褐衣青年笑道:“家父托言,王叔叔您也老大不小了,娶妻生子事大,槍法不能斷。”

  王章舉起的酒碗未放下,就擱在嘴邊,眼神迷然,“好像夠輩說我‘老大不小’的,也就你爹了,不過他也說了,槍法不斷而已,娶妻生子,不大重要?!?p>  又是許久無言。

  “當初...前輩不是往北去了嗎?后來是怎么又到了理州去安家。”王章放下了酒碗。

  名為楊青黃褐衣青年搖搖頭,“您都不知道,我哪里曉得爺爺輩的事情,我一出生就在理州了?!?p>  王章笑笑,直勸這位遠道而來的侄子喝酒,說是喝掉多少,他就掏腰包給青年遠在理州的父親寄多少過去,奈何楊青黃拒酒本事一流,喝到天黑也不過是一小碗的量。

  ——

  擂臺撤去之后,眾人四散,秦在也和余英這才顯出,一前一后始終差半步走著,回縣署。

  秦在也手中握有一把折扇,并未攤開,折扇只是普通材質(zhì),也無題寫詩句或是醒言,是前兩日陸粒一大早送來的,提醒某位仁兄該“交租”了,這是近兩月這位少年大爺來討債的新姿勢,然后領(lǐng)了二錢銀子的少年大爺一臉焦急,說是還要上學(xué)呢,只是屁股可沒挪動絲毫。

  當時秦在也一臉黑線,腆臉問道少爺又看上什么了,陸粒指了指筆架最邊上懸掛的嶄新毛筆,滿臉無害笑容,秦在也攔住要出手將陸粒丟出去的余英,說是君子動口不動手,然后親自動腳給陸粒踹出去的。

  當下秦在也突然停下腳步,學(xué)了幾下那褐衣青年的持槍姿勢,歪頭笑道:“小英吶,那小子長得好像比你還要俊朗些呀!”

  余英用肩頭將秦在也腦袋輕輕撞正,沒有理會他。

  只是走出去幾步的余英學(xué)剛剛的縣丞大人,扭頭問道:“給講講?”

  秦在也雙手環(huán)胸,目中無人,也學(xué)方才的某人不說話。

  縣尉余英淡笑一聲,回過頭繼續(xù)走,秦在也敗下陣來。

  “甲子年前享譽江湖的君子槍王不慚可曉得?”

  余英點點頭,江湖人稱君子槍的黃州王不慚,早年于糟糠之妻機杼上,觀飛梭而悟得槍法,與那觀潮聽濤始得的大開大合武學(xué)不同,王不慚槍法不僅注重奇正結(jié)合,虛實相當,傳聞其曾毫不避諱的自述,王家槍法的精髓更在一個靜字。

  “槍法入神,但其實境界到死都沒能跨過無禮境的王不慚,以其逢善不欺,遇惡不怕的江湖準則,名聲可堪比那些個無覺境、無相境的江湖巨擘,還得了個君子槍的稱號。其兒子王時遲,也就是咱們這位鏢局大鏢師王章的父親,也差不多是這么個光景,無論境界還是名聲,都只比其父差上一線而已,但是在二十來年前,王不慚和王時遲這對父子,享譽江湖的槍法大家,先后莫名從軍戰(zhàn)死,這其中當然隱含著不為人知的腌臜事?!?p>  秦在也回頭望去,夕陽剛巧被大羅山脈咬去半口,深吸一口氣,緩緩?fù)鲁?,“如今江湖水深,幾近與我朝廷分庭而治!其實差不多就是從那個甲子前江湖人從軍大潮開始的。其實我覺得沒什么不好的,山水相依嘛,咱們青山穩(wěn)固,江湖細水流長,并未掀起過驚濤駭浪,連咱們倆的先生也說過,在那江湖大年份,杰出豪俠如雨后春筍接連冒出的時候,也沒有泛漲洪水打濕咱們的褲腳嘛?!?p>  秦在也先是眉頭微顰,結(jié)果一下子整張臉皺成一團,嘆息道:“先生說其余諸國也是如此,是他的先生埋下的草灰蛇線,為的是百年內(nèi)將池塘擴大為湖,最后來一次竭澤而漁,一把將魚蝦撈取干凈?!?p>  秦在也愁容未減半分,跺跺腳,“十年了,這一小塊地方我都還沒搞懂,先生的棋盤那么大,我怎么...”

  余英咳嗽一聲,帶著些許內(nèi)勁,震停旁邊這位絮絮叨叨的縣丞大人,也有提醒他跑題了。

  秦在也恢復(fù)常態(tài),甚至帶有少許笑意道:“說回那位君子槍王不慚吶,其實外人不知,他還收有半個假子的弟子一個,名為楊炙,此人武學(xué)根骨天賦極好,只是讓王不慚沒想到的是,楊炙不僅將他傾囊相授的王家槍融會貫通,更是自生枝芽,別出心裁悟出短槍,長短兼用,假以時日境界到位,必能再次延長王家槍虛實盡其妙,奇正不可擋的槍法長板。”

  “若只是這般青出于藍的事跡,哪怕自己兒子不如弟子,以王不慚君子槍的名號,應(yīng)該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上?,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王不慚大度,可從他悟得槍法的老婆那,卻是極為護短,認為王家槍法只應(yīng)由自己兒子發(fā)揚,外人學(xué)也就罷了,難道由著這君子槍不過二代就要換姓了?王不慚只當妻子發(fā)發(fā)牢騷,哪知沒有任何循序漸進,王時遲的母親直接以死相逼,要王不慚將那弟子楊炙趕出師門。”

  “王不慚拗不過,沒辦法還是將楊炙逐出,只是自己也過不去心關(guān),花甲之年的老爺子瞞著兒子從軍戰(zhàn)死在一次向北戰(zhàn)場,不知此事的江湖人愈發(fā)敬重君子槍這一稱謂。王時遲數(shù)年后得知此事,亦是隨其父,江湖人死在沙場?!?p>  秦在也斂起笑容,一拍折扇,“今日那擂臺上見那王章作為,想必絲毫不覺祖輩死而不得其所?!?p>  余英停下腳步,秦在也就撞在他的后背,余英冷笑,繼續(xù)前行說道:“槍法比起其祖輩也差遠了?!?p>  “那那個褐衣青年?”

  “照年紀如果沒猜錯,應(yīng)該是楊炙的孫子,只是不知楊炙是否還活著,算算也不過甲子多幾年而已,看王不慚就知道,這根于王家槍的槍法練起來是愈發(fā)老當益壯的,若是還活著,實力應(yīng)該是要比當年的君子槍還要猛了!”秦在也嘆道。

  “再猜猜為何那張翁在鏢局這邊如此蹬臉?”秦在也壞笑道。

  余英泛起邪笑,哪里比那褐衣青年少俊俏半點?他說道:“猜也猜得到,能讓咱們這位雨花縣首富腦袋疼還花錢解決不了的,肯定是在浩然錢莊那邊吃了癟,他那些資產(chǎn)與浩然錢莊相比,如同大羅山一處小墳包與南邊十萬大山的差距,有錢的被更有錢的耍暈了,一時半會兒緩不過來,得找補找補。”

  ——

  日頭一日比一日更盛,陸粒這幾日屬實有些飄了,源于他在自己小屋門柱上刻痕記錄身高,記性不好時一月刻一次,平日里恨不得天天都去比著腦袋劃上一刀,若是頭一天劃過了,第二天就刀鋒稍稍往上飄一些。

  先生都說了嘛,有進步就是好的。

  但讓陸粒整個人飄浮起來,是因為前兩日他帶李李和小水云來寺廟玩耍時,偶然發(fā)現(xiàn)自己總算是比小姑娘要高一些了,不多,半個指甲蓋。興奮的陸粒給兩人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朗讀詩文,讀到興頭上還非要背誦全文,此后兩天在學(xué)塾走路也是大搖大擺,頗有小爺天天都能撿到錢的視感。當他坐著與李李說話就要挺直腰桿,保證自己的高度;要是站著,哪怕是與比自己稍矮的同窗講話,就要偷摸踮起腳尖,以求增大落差,被人發(fā)現(xiàn)是最好,站穩(wěn)后可以拍拍那人肩膀,說一句我不墊腳也還是比你要稍稍高一些的嘛,你也不要灰心,慢慢長,不要著急。

  干啥白眼?。苦?..肯定是羨慕,不,是嫉妒。

  陸粒還用竹片給三人各自削了一把竹劍,李李的當然要求最高,要那劍尖不似尋常劍,需得一長一短又不能似刀口,劍身不能兩面也不能四面,要那六面,不僅如此,最后她李李的劍當然需得有華美劍樋,不要求陸粒給雕個龍畫個鳳,輕刨一道云紋半朵花枝總沒啥問題吧?

  只是薄薄的竹片哪能經(jīng)得起這般折騰,單是削到六面的竹片已然近乎透明,劍樋就只能是把劍身掏穿了!李李本來覺得鏤空劍樋更不錯,奈何晃蕩一圈就要斷裂。陸粒只好另用較厚實的木片,再細心削刻,保證不會有一絲倒木刺會扎到小姑娘的手,最后還用竹葉給做了個翠綠劍穗,以一根紅繩吊掛,極具賣相。小姑娘喜歡的不得了,險些就要退位讓賢,讓陸粒這個大功臣來坐坐這學(xué)塾霸主的寶座。

  小水云的劍就是個禿嚕竹片,李李說了小水云的“江湖地位”還不夠,還不能佩劍,要不是陸粒堅持給他劍柄削磨一番,帶起個劍柄模樣,怕他劃拉到手,還真看不出是把劍。

  而陸粒自己的則方便了,他還記得那把清微宗符劍白頭的模樣,就照記憶給自己做了一把,只是真的白頭符劍有符箓傍身,通體呈現(xiàn)血紅色,陸粒舍不得用泥土涂抹新劍,就無法比擬了。

  今日,李李要還禮,帶陸粒去李府玩,見陸粒久不答應(yīng),眼珠滴溜轉(zhuǎn),李李拍了他一下,搖頭嘆息道:“你的膽子不會在小時候用完了吧?”

  陸粒佯怒,挺起胸膛剛要說些肺腑之言,被小姑娘一拳錘中,像是將書本拿凈的書袋,瞬間干癟下去。

  “放心吧,我爹出門啦,不會有人兇我們的。”小姑娘吹了吹剛使完的拳頭。

  陸??偹阈Φ贸鰜砹?。

  大!這是陸粒被李李拉著繞跑了李府一圈的直觀感受。

  李府大門并不大,僅三五人寬,且并無側(cè)門后門。起初陸粒進門見到八進正廳側(cè)房無數(shù)也沒有過于震撼,李府未起二樓,也并未在屋檐廊角有過多雕飾,諸多裝飾物也僅是在本地采取,甚至有自家出產(chǎn)。陸粒有去過一次張萬金家,與之對比,張家那才真叫奢豪!不過李家收購了周邊數(shù)十家房屋,全部改建為庭院、池塘,藏書樓閣、習(xí)武場、等風(fēng)亭臺、觀景廊坊,陸粒覺得只論面積,應(yīng)當是不輸張萬金豪宅的。

  若是俯視李府,則會發(fā)現(xiàn),數(shù)十個小隔間般的庭院中,以池塘配亭臺的格局隔間數(shù)量最多,占據(jù)大半數(shù)量,且每一個池塘庭院都有由整塊整塊的青石砌成的石階小徑,通往任意其他池塘與亭臺。

  除了帶有書樓的庭院被李望謠命名為差羽苑。

  就只有那個李李曾經(jīng)躲貓貓躲到水底的帶池別院,被李望謠提筆書名,懸掛有匾。

  “不愧是李?!?p>  如今的數(shù)個小池塘中,碧綠的荷葉各自捧著不染絲毫淤泥的荷花,呵護至極,而不妖淺青的荷花們沒有爭奇斗艷,只是頻頻皺眉,相互疑問,仿佛不知自己就是夏天。

  除了諸多庭院外,其實李李能瘋跑著玩的地方并不多,家主李琰的那個院子可是不敢去的,哥哥李望謠的書房也是去不得的,后者是小時候拿挨揍換來的經(jīng)驗,哪怕如今兩個哥哥都不在,李李仍是有些心悸。二哥李厚焦的小“教武場”倒是可以隨便出入,只是小姑娘不愛去,只是讓陸粒隨便逛拉一圈完事兒,陸粒發(fā)現(xiàn)那個習(xí)武場地其實除了幾個梅花樁別無他物,地上沒有鋪蓋磚石,泥土上腳印紛雜駁亂,有深有淺,較為深厚一些的像是經(jīng)過幾次雨水沖刷仍然清晰可見。

  李李想留陸粒吃飯,說是要請他吃她親自捉的魚,數(shù)日前抓住時才拇指大小,如今才兩旬時日,小魚個子幾乎翻翻啦!

  陸粒一陣抹汗,那也不夠咱倆一人一口的啊!

  李李帶陸粒見到那條魚,在一個石槽中,還放了一片荷葉在水上。陸粒問為什么不直接養(yǎng)在池塘中,李李委屈道放進池塘就看不見了,放在這里就想看就能看啦。

  陸粒笑著問既然是請他吃那就算魚歸他啦?那能不能由他處置。李李有些猶豫和懊悔,是在說出請陸粒吃魚之前與之后,但想著自己作為老大,不能說話不算話,就點點頭。

  陸粒將那片給魚兒遮陰的荷葉卷起,挽進一些水,再將不到巴掌大小的魚兒放入荷葉中,突然有一線金光刺眼,陸粒以為是魚鱗折射陽光,只是換了個手捧方向,才發(fā)現(xiàn)是不知品種的小魚魚尾處有一片金鱗,凸顯詫異。沒有理會這點小插曲,陸粒捧著小魚來到名為“不愧是李”的庭院,將魚兒放入池塘,這才拍拍手準備離去。

  直到李李將陸粒送到門口,那位曾在元宵節(jié)城隍廟那邊見過的李府管家才露面,陸粒這才發(fā)現(xiàn)這位管家已經(jīng)白了大半個頭,脖子處有一道疤顯然只漏出了一小截,最少劃至胸口,但應(yīng)該算是半個老人的管家精氣神過分的足,當下只是微笑看著陸粒,臉上并無半分褶皺。算上年前大羅寺禮香,其實陸粒與之有過三次面緣,陸?;匦?,作揖拜別后離去。

  ——

  不知是寺中沒事方丈師傅才會消失還是方丈消失后寺中就沒事,這些年總是這么個道理。

  陸粒有很多事想要詢問。

  比如那九重樓之后的境界和來歷;比如能一手輕松兩桶水的自己大致能有幾重樓啦;不再拔筋正骨的自己會不會如逆水行舟而無槳?為何自己專注觀戰(zhàn)就要頭暈?zāi)垦#孔约盒扌械倪@門功法名稱是個啥子嘛,有沒有什么來頭嘞!

  好在這次方丈出門倒是不久,由北而南回,回來也沒有先進大羅寺,而是來到陸粒居住的小屋這里,給他帶了一個鄰居。

  一個滿臉血污的少年,比起陸粒要高上半個頭,少年臉龐瘦削,眼簾低垂,不言不語。陸粒顧不得詢問,趕緊打來水給他清洗,等他清洗完,這才發(fā)現(xiàn)少年五官分明,眉若春柳,黑發(fā)帶紫,皮膚白皙外加棱角分明的臉龐,儼然是一個只比自己差一點點,也可能是稍微英氣一絲絲的美少年啊!

  陸粒剛想笑,看了看污濁帶血紅的木盆和臉巾,也就沒說話,等著老方丈師傅安排,只是方丈就說了讓他住在陸粒旁邊這所屋子,寺中活計與陸粒一樣,并無他話,然后就走了。

  陸粒帶著那高他半個頭的少年進到這所他不久前才打掃過的屋子,覺得他長得要高肯定是因為年齡比自己大,可不是,看他嘴角都有淺淺的胡須了!閑來無事的陸粒也給這個屋子配備了小桌子和小凳子,少年不言語,就一直是陸粒在說,給他介紹大羅寺、雨花縣的淵源,近一些就說了大羅山人人熟知的四座大山,大羅寺臥龍?zhí)侗P云谷可取水種糧,說了哪里砍柴劈柴都比較方便,還神神秘秘的說了山頂有座墳可千萬不要冒冒失失打擾人家,期間雙方都沒有過任何詢問,陸粒偷瞧他一眼,見他也不反感自己的多言多語,只是在陸粒在講話時就禮貌得看著,沒有表情,雙瞳剪水,卻是一汪無風(fēng)的鏡湖,沒有波紋,無悲無喜。

  若不是陸粒最后走時問了他名字他還是回答了,陸粒差點都要以為他也是個啞巴。

  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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