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卻海棠飛盡絮,困人天氣日初長。
正處于春去夏入的日子,彌凡河邊柳葉漸黃,許多已然黃了上半截的葉子,還未落下,只是隨著一陣馬蹄震動,只得依依不舍地脫離枝條,身著半青半黃的兩色裙,踏著優(yōu)美而自信的舞姿,飄然落下,化作那更護花的塵泥。
馬蹄聲帶來的消息,確實足夠震撼的,京畿中州那邊剛剛結束了會試,雖說會試排名無關秋季殿試的最后結果,但依舊是舉國關注的事情。數年崩不出一個響屁的南潁郡,今年會試中前十竟然就占據了三位。一位是出身貧寒的士子,原先藉藉無名,甚至還在南潁郡南邊教了兩年書,連其同窗都認為他不過是運氣好才過了書院那一關拿到秀才身份,誰知一鳴驚人竟是位列第九。
還有一位便是眾人熟知的一郡魁首萬和山莊林怏山老爺子的長子,林圖南。
萬和山莊可一直是南潁郡最熱的灶,當然不乏人添柴加薪,這不消息剛傳到,萬和山莊管家就愁又要更換新的門檻了。拜訪的人絡繹不絕,不過讓老爺子笑的最開心的一句,是一人說道:以后外人提到萬和山莊,就不會稱圖南是林老爺子您的兒子,而是稱林老爺子是圖南的父親了。
至于最后一人,則是雨花縣長水街李家的李望謠,雖在書院也待過幾年,可參考前也是名聲平平,無人識得。李望謠一舉奪得會試魁首,收下那個禮部尚書大人親賜的“會元”稱號,只是會試結束就獨自回到李家在京中的住處,沒有與任何京中官員或是同為一屆的考生有所交際。
雖然會試排名確實作用不大,但誰都清楚,會試排名靠前的,最后殿試成績會差到哪里去?這就影響到暗中京內京外某些大人物的“押注”,其余考生名次靠前的或多或少或明或暗都與部分官員有所交涉,所以李望謠的作為讓他們有些疑惑的同時,又吃不準李望謠是否暗中已有后手。
所以說會試排名無用與說讀書無用是一般境地,甘苦品嘗之人自知,不足為外人道。
然而李望謠回到住處,真的就只是為秋季最后的殿試做準備,并無其他任何動作,也無回家的跡象,連出門次數也極少。
弟弟李厚焦,因為武試只是在秋季,提前與哥哥來到京城之后,便一直在住處后院打磨自身體魄,出門次數比起哥哥還少。李望謠偶爾看書累了出來散步,就會去瞧瞧他,因為不諳武道,也不好過多言語,至多關切一句張弛有度,便默默走開。
其實哥哥弟弟心里都明白,以李厚焦不過五重樓的境界,此次參加武試不過是摸河床,武狀元自然是不用奢望的,只是摸摸河底有多深,若還能不嗆到水,就是極好的結果了。
外面?zhèn)鱽淼南傉ㄍ?,虎口街那邊從入駐以來就沒停歇過的天涯鏢局又有動作了,掌柜董句新和那位外人戲稱掌掌柜的掌眼女子陳塵曼,一同沿著大街小巷敲鑼打鼓,喊著要招收新鏢師,據說消息最遠已經傳到周邊州郡了。原來幫著穩(wěn)住新開的鏢局的幾十號人,陸陸續(xù)續(xù)走了大半,都回總部或是其余分部去了,如今雨花縣天涯鏢局里不算跑腿的編外人員,實際負責走鏢的不過十余人。
雖然缺人,但鏢師可不是光跑腿的,長腿就行。信譽和武力是通過鏢局考核的兩個核心點,早在數日前,鏢局還沒放話要收人時,就有一位自稱有七重樓的男子主動要求加入,按理說雨花縣有這般實力的人,怎么都該受到極好的待遇才是,然而鏢局在背后偷偷去縣署查了此人背景,才知這人因偷竊坐過兩次牢,堅定的拒絕他加入,婉拒都算不上,男子當即發(fā)怒,只是半柱香都不到的時間,男子頂著豬頭臉從鏢局滾出,灰溜溜的離開,眾人才知道這人的七重樓也是假的。
于是鏢局準備在城隍廟的北邊莫約一里地,一處開闊平地設三個擂臺,為了不傷和氣,不用應聘者互打,只由鏢局三路大鏢師守關,更不用擊敗三路大鏢師,不論打的情況如何,只要守關鏢師點頭,就可進入鏢局,掌柜和掌掌柜絕無二話。
至于為何鏢局要求如此之高,應聘者仍是趨之若鶩,自然是豐厚的報酬使然。正式掛名天涯鏢局,除了頭頂著鏢局名號,每月有固定的工錢可領,每次出鏢視鏢物品相,還有額外的補貼。所以鏢局哪怕忘本,最喜歡的還是那些個如無根浮萍的江湖游俠,身手不差,品性更不差那種,只要熟稔走鏢規(guī)矩后,那就是現成的大鏢師。
學塾這天湊巧放假,陸粒一大早就跑下山先去城隍廟那邊觀望一番,瞧見數個身穿鏢局制服的漢子正在搭建臺子。周遭已有多人,提前來看戲的搶占前排位置以便觀賞,指手畫腳議論紛紛;還有幾個頗為精練漢子,手腳纏著白色布帶,皺眉凝視著三個正在搭建的臺子,像是在思考迎戰(zhàn)哪位大鏢師晉選幾率會大些。除此之外陸粒還瞅見一個眼熟的家伙,正是張萬金的車輦,一旁還站著四位扈從,只是不見張萬金本人,想必是拿車輦先占著位置來了。
鏢局說了未時開始,倒是還早。
陸粒提著幾個從隔壁仙巖山摘來的桃子,往蒙大叔家走去。
剛推開院門,就瞧見這個長得五大三粗實則肚子里還是有兩斤墨水的糙漢子,就那么蹲在門口,滿臉愁容,身后屋門緊閉,不時有炊煙裊裊。
陸粒躡手躡腳靠近漢子,還是給漢子發(fā)現,就是一瞪眼。
陸粒一臉鄙夷,“這大清早的就惹我嬸嬸生氣?。恳灰蹘蛶湍悖繃K,也不用太感謝我,兩個餅就行,記賬上??!”
不理會漢子埋怨的眼神,陸粒蹦跳著去敲門,嬸嬸半掩著開門,一看是陸粒,就將門徹底打開,陸粒揚了揚手里的桃子,蒙嬸嬸笑著拉陸粒進門,也沒有關門。
糙漢子低頭跟著進門,雙手于身前相互撥弄,有些局促。蒙嬸嬸端出剛蒸好的饅頭和稀飯,和陸粒吃起來,漢子沒好意思動手,更是極有骨氣的一口口水沒咽。
陸粒邊吃邊跟蒙嬸嬸說著學塾的有趣事,蒙嬸嬸聽著只是笑,兩人吃完又一會兒,陸粒不再講話,屋子里就鴉雀無聲。蒙嬸嬸用手背輕觸了一下剩余饅頭,仍是溫熱,于是抬頭望向陸粒。
陸粒心領神會,咳嗽一聲,說是要吃桃子,要去街頭那口井洗桃子。
街頭那口井是自然形成,并非人為挖掘。附近的老人說起那口井,都說是通到了十八層地獄的冰山地獄,炎日井水則沁涼如薄荷,浣洗蔬菜水果,更是令蔬果也沁人心脾。入夏后街口婦人為了排隊打水引發(fā)的口水戰(zhàn),據那些個專門在一旁“觀戰(zhàn)”的無事青年講,也能接起個十桶八桶的,只是可惜沒打起來,就遺憾看不到“戰(zhàn)亂”時的旖旎風光。而冬季,井水則直接凝固結冰,直到來年開春方才解凍,故街上又有“井上碧苔三四點,家有新燕啄春泥”的報春詩句。
陸粒挑挑選選拿起兩個最大最紅的艷桃,跳出門外,喊蒙嬸嬸快點,不然等下要排隊了。蒙大叔見陸粒只拿了兩個,明顯是急了,又不好發(fā)作,只得沖陸粒瘋狂眨眼。
“陸粒啊,叔叔不愛吃桃子,就別給我洗了??!洗了再不吃放壞了也浪費?!?p> 陸粒假裝沒看到蒙大叔的暗示,一本正經答道:“好的蒙大叔。”
陸粒和蒙嬸嬸出門后,蒙大叔搖頭遺憾得大口吃起饅頭。
等出了院門,陸粒伸手,蒙嬸嬸才將偷偷藏于身后的那個桃子一并交給陸粒拿。
井水浸潤的桃子果然煞是冰涼,陸粒咬的第一口竟是涼得齜牙咧嘴,不過后續(xù)多是山桃的香甜味道。隨后蒙嬸嬸“說”要去鋪子拿東西,讓陸粒先回去。
陸粒又偷偷摸摸推開些許虛掩的屋門,想查看屋內情況,霎時一股寒意襲來,陸粒來不及反應,只得將藏于袖內的山桃舉于頭頂,那一雙兩指成鉤粗厚手掌,也頓時從板栗狀變?yōu)榇认槭终?,摸了摸陸粒小腦袋,然后接過桃子啃起來。
陸粒逃過一劫,驚奇的發(fā)現桌上剩余的五六個饅頭憑空消失了,更驚奇的事在于,這才一小會兒功夫,不僅是吃飯的鍋碗瓢盆洗刷干凈擺放整齊,屋內所有物件更是井然有序,并且陸粒檢查一番,所有東西一塵不染。
陸粒不服氣,強行掏了掏蒙大叔的衣服,又去水缸里仔細勘察,最后連鍋里都沒放過。蒙大叔擺著二郎腿,一臉疑惑,問陸粒在干嘛。
陸粒沒好氣答道:“我懷疑你偷養(yǎng)了個海螺姑娘。”
蒙大叔氣笑著給了陸粒一個板栗
陸粒垂頭喪氣,突然發(fā)現飯勺擱在一旁還未清洗,不注意還一下子沒發(fā)現,上邊還黏有幾粒米飯,便想要去清洗,結果給漢子一把扯住后領。
“你要干啥?”
陸粒一陣白眼,“這就是你干的活?沒看到還有個飯勺沒洗呢嘛!”
蒙大叔一手想把陸粒按坐下,結果陸粒莫名其妙體內棉花團浮起,身軀有一縷炙熱掠過,肩膀就紋絲不動,陸粒趁機作勢面帶譏笑。漢子也懵了一瞬,隨后同樣譏笑著,手輕輕抬起再拍下,陸粒瞬間垮下,癱坐在凳子上,不僅是肩部,整個背部都跟著一陣酥麻,酥麻過后才是微微的刺痛,如受針扎,并且屁股底下凳子同樣紋絲不動。
這時陸粒才像是戰(zhàn)場的將軍,指揮著那團棉花游走于背部,如敷膏藥,這才減緩刺痛感。
蒙大叔笑望著額頭有細汗泌出的陸粒,等他睜眼,又輕輕拍了拍陸粒肩膀,嚇的陸粒向后跳起,凳子翻倒。漢子扶起凳子,招手讓陸粒坐下,語重心長的道:“小子,雖然不知道你以后娶不娶得到老婆,但我還是要告訴你,這和老婆過日子吶,就跟兩個江湖高手過招,那是一樣一樣的!有些時候啊,你不能露出一丁點破綻來,但有些時候,你又必須留出一絲破綻給她,不好找,但找得到?!?p> “這樣雙方才能你來我往走個數百回合,拆個千百招,最后,你不輸,我也沒贏,皆大歡喜。”
陸粒仍有點心虛,等到稍稍離漢子遠些,才嘟囔道:“沒個輸贏還打個啥子嘛!還高手嘞,都不曉得一蹦有沒有二尺高噢!”
漢子作勢要出手,陸粒早有準備,不待眼角余光中黑影靠近,已經一溜煙跑出門外。
陸粒四處閑逛,等到距未時還有一刻鐘,才慢悠悠出現在擂臺處。
乖乖,老遠就能看到黑壓壓一片,除了三個黃色的擂臺,其余地方瞧不見空地,圍得那叫一個水泄不通。陸粒左看右看,發(fā)現一個小坡上或蹲或趴,或坐或躺有著十幾個高低不齊的小腦袋,竟然都是來看熱鬧的學塾學生,陸粒已經看到幾個熟悉的身影,那楊家兩兄弟在,李李扯著小水云衣服也在。
走過去的陸粒發(fā)現這小坡不遠不近,觀戰(zhàn)極佳,還沒有大人來爭搶,陸粒一屁股坐在小水云旁邊,發(fā)現這小子嘴角撇起,泫然欲泣,于是疑惑著看向李李。
李李眼睛望向別處,不作回答,只是扯著衣服的手依舊沒有松開。小水云這才慘兮兮道:“我明明可以坐在那邊看吶!干嘛要到這里?!?p> 陸粒順著他手看向擂臺那邊,才想起小水云的父親如今在鏢局跑腿,應該在后臺也是有著位置,確實是可以在擂臺邊觀看的。
李李雙頰鼓起,沒好氣道:“我那是為你著想,靠那么近干嘛,拳腳無眼曉得哇!萬一一個不小心碰到你,你這小身子板受得???”
陸粒攤開雙手,以示無奈,小水云一番掙扎后也已經“認命”了,就趴在兩人中間。
選拔還未開始,人頭攢動,紛紛議論,有人說著參賽的誰誰誰是他家親戚,或是指著擂臺那邊準備區(qū)的某個漢子說著他也認識,沒幾兩肉肯定進不去鏢局;也有人說著從北邊南邊的郡縣都有來人,有多少重樓,再猜測這些個人有多少把握晉選;甚至還有別州武人參加,不為競選,只為展現自家武學境界,至于有沒有小瞧南潁郡武風的意思存在,得看等下比試結果了。
陸粒轉頭問李李知不知道這幾重樓的境界劃分怎么來的,畢竟小姑娘出身也算大戶人家,家中有退役將軍的爹還有習武的哥哥,應該知道多些,結果李李吐吐香舌說不知道。陸粒以往在酒樓廝混也聽說書先生多次提起,后來更是又遇到過幾位高手,像那次在城隍廟親在也被刺殺,余英就親口說過那個老人是九重樓,還外加橫練體魄,他也無法正面將其斬殺,至多是擊敗,再加上暗處仍有刺客潛行,最后才導致余英以受傷換命,變相勸退刺客。
陸粒本打算放棄,等有空再問問方丈師傅,或者蒙大叔,畢竟這個糙漢子懂得可真不少。誰知一旁著一身白服的楊磊由坐變站,露出貼地的墊子,又象征性拍了拍其實沒土沒灰的屁股,環(huán)視一周的小腦袋,一手負后,應該是盡力學著祝先生的樣子,他撇了一眼陸粒就不再看陸粒,而是望向不遠處的擂臺,緩緩說道。
“祝先生說過,千年以前有千古一帝使天下一國,除了書同字,車同軌等文學經濟一統(tǒng)之外,還建造有一座等武樓,共九重,他派遣八位境界由低到高的武人,從一重樓開始,依次往上占據下八層樓,而他自己則雄踞于頂層!等武樓接受天底下所有武人的挑戰(zhàn),那位放言,凡是能過下八重樓見到自己的人,都有賞賜,至于是金錢還是官位,皆可自選?!?p> “這大概也能算上是最早的武試科舉了?!?p> “自此,江湖人就以登樓層數來喻人境界,登上幾層樓便是幾重樓的境界,后世武道大能者深究,大致以一氣長短分斷樓層,同樣為九層,就延續(xù)了多少重樓的境界劃分。”
“可是我聽大人們說九重樓之上還有更高境界呢!”一個男孩坐在不遠處,下意識舉起手說道,立覺不妥,又放下。
楊磊見他舉起手便頗為自豪,神色倨傲,笑道:“當然有,據說等武樓建造沒多久,就有一位中年道士沖樓,以單手便闖過下八層,在頂層見到那位之后,便問:‘若是境界高出九重樓,又該怎么算?’,那位笑笑說……”
“說什么?”一群小腦袋圍著楊磊,使他如眾星拱月。
誰知楊磊掉鏈子攤攤手,“我也不知道了…”
“切~”哄散聲四起。
小胖子楊杰趕緊站起身,替自己表哥說話,道:“光這些你們都不知道,我表哥已經是學識淵博,學富五車了!”
小姑娘李李噗嗤一聲笑出聲,接著就停不下來,一堆人就看著她笑了半晌,她好不容易停下來,問小胖子:“有點餓了吧?”
楊杰一頭霧水,有些不明所以,搞不懂李李想說什么。
李李笑道:“肚子里就二兩墨水,這兩個詞說出來還不得一下子空去大半,還不餓?”
又是哄笑四起,這次還不待小胖子生氣,就被楊磊按下,指了指擂臺那邊,眾人才發(fā)現有一男一女已經開始登臺。
噹!
那登上正中擂臺的正是鏢局掌柜董句新和掌眼女子陳塵曼,女子只是身著淺綠色素潔長袍,頭發(fā)挽成一個高髻,且并無妝容粉飾,顯得極為干練,若不是女子氣質出塵,肌膚更是如藏有皓月在下,尋常女子當真是不敢這般毫無顏色便出門,更別提出現在這人潮顯眼處。而那位真正的掌柜,也只是穿著一身普通青衫,瞧著更像是個賬房先生,此時提著個鑼站在陳塵曼身旁,臉上總是笑吟吟,讓人懷疑這家伙會不會是個腸胃不好的,只能吃軟飯。
陳塵曼向前一步,分別向三方抱拳,隨后便響起在場所有人都聽得到的清脆嗓音,“小姓陳,屬天涯鏢局掌眼,初來乍到,先行謝過諸位對天涯鏢局的信任與厚愛。相比之下,各位應該更想看到比武而不是看我,所以…”
“我們就是來看你的!”
臺下,甚至擂臺兩邊的候選區(qū)響起了不少口哨聲,陸粒一拍額頭,那出言之人正是坐在車輦上的張萬金,這還不止,車輦前有兩扈從,兩人雙手分別持有絲綢而制的旗子,上面寫著掌眼女子的名字,奈何未時無風,兩人只得賣力搖晃,才勉強使得旗子飄蕩。
女子拿這些觀眾自然沒辦法,只是微笑左右還禮時記住了那些候選區(qū)蹦跳模樣。
陳塵曼笑道:“等下三個擂臺將同時開始比試,若是最后時辰還早,而所剩人數又不多,就可一個一個來,保證讓看熱鬧的各位也不虛此行?!?p> 此言一出必然引起底下一陣唏噓,兩側更是有脾氣粗暴者按捺不住手腳。
陳塵曼在熱騰的掌聲與叫喊聲中下臺,還順手帶走了一旁神似賬房先生的男子手中的鑼。掌柜董句新笑臉不變,雙手示意大家安靜,與此同時,三個擂臺開始上人,正是那鏢局三路大鏢師。
中間是一位身穿黃色鏢局制服的漢子,身長近八尺,皮膚黝黑,豹頭環(huán)眼,倒是沒有蓄須,雙腿粗壯如腰,雙手環(huán)胸而立,眉眼惺忪,卻無人膽敢小覷,此人正是以腿法聞名,出自西蜀左家莊的左三臺,曾有一腿斷三人合抱之木的壯舉。左側臺上則是一位白衣中年男人,瞧著莫約不惑之年,雙鬢有些許白發(fā),被其單獨梳理垂下,眉目溫潤,氣韻高潔,左手持一環(huán)子槍,右手負后,與那戰(zhàn)場儒將,倒是有幾分相似,這位瞧著更像是讀書人而名叫王章的大鏢師,來頭比起左三臺,只大不小,是那胡州名門,王家槍法的唯一傳人,其祖輩兩代,皆是江湖上名頭響當當的巨俠,不提槍法境界,只說武德就已響遍大江南北,盛譽頗多。最后右側臺上是一對相貌酷似,年齡應該也是相對最小的大鏢師,穿著黑色衣服,兩人分別名閭無聲、閭堪聽,是一對雙胞胎,走的是那手上功夫,瞅著只有不到而立之年的歲數,據說兩人對敵,無論對手境界高低,人多人寡,皆是聯(lián)手出拳,曾經與一位剛晉入小宗師境界的匪人交過手,最后雙方各自退去。
董句新簡單介紹完幾位大鏢師之后,再次向兩側提醒道:“最后向諸位建言,不是輸了就一定不能進入鏢局,也不是贏了就穩(wěn)坐釣魚臺,比試只是鏢局考核之一?!?p> “比試的勝負,一是主動認輸,二是掉落擂臺,鏢局說到底也是做生意,煩請各位點到為止,莫傷和氣?!倍湫卤⑿Φ馈?p> 兩側轟隆一聲,同時站起一堆漢子,抱拳之后又坐下,陸粒瞄了下,莫約有百余人,不禁感嘆鏢師這個饃饃有這么香?
擂臺那邊,陳塵曼早已將三個擂臺的挑戰(zhàn)者悉數劃分,當下開始同時登場。
當中擂臺的第一個挑戰(zhàn)者,是個頗為瘦弱的男子,腰桿幾近只有左三臺一條腿粗,他上臺后露出滿臉重色,但是目光直視左三臺,微微抱拳。左三臺雙眼微瞇,似是不領情,原地側身左腿踢出,雙腿成直角之勢,雙手握拳,渾身紋絲不動,只有褲管罡風陣陣,獵獵作響。
好一個下馬威!
只是那瘦弱男子眼中毫無懼色,主動出擊,三步并兩步奔到左三臺身前,躍起后一記重拳砸下,將左三臺踢出的那條與地平行的腿砸回,左三臺順勢以收回的左腿為支柱,原本站立紋絲不動的右腿化為腿鞭橫掃而出,驚起臺上粗糙地毯波浪陣陣。那瘦弱漢子知曉不能硬抗,以單手撐地躲過這一記腿鞭,而后同樣一腿貼地掃出,逼迫左三臺向后騰空微微躍起,同時瞅準時機,一拳狠狠砸向左三臺腹部。
左三臺龐大身軀被擊中后踉蹌后退幾步,摸了摸小腹,咧嘴一笑,整個人撲向那瘦弱漢子,身如巨象,只是不斷變幻腿法的粗壯雙腿,卻有違常理的靈活如猿猴,瘦弱漢子苦不堪言,只能憑借靈活身法躲避左三臺快如閃電又勢大力沉的雙腿,在被碰到過一次就幾近吐血后,瘦弱漢子生不起絲毫要格擋的念頭。
躲避左三臺十數招后,瘦弱漢子明顯境界也不足,一個岔氣,被左三臺以收力一腿踢至擂臺邊緣,抱拳認輸,就要離場,左三臺眼神示意后方的董句新,便立刻有人請那位瘦弱漢子到后臺,想必是過了這一關。
臺下又是一片嘩然,顯然是不服這第一個過關的瘦弱漢子,除了一開始那兩下子還有點看頭,后邊完全是在挨揍、逃跑嘛!這也能過關?鏢局的人只是笑笑,不理會觀眾的喊叫,倒是兩側仍在候選區(qū)的漢子,有凝眉深思,也有竊竊私語的,都想在,過這一關的真正意義點在哪里。
實則右側擂臺那邊其實才是第一輪結束最快的,只是事情發(fā)生得太快,讓人措不及防。
一個大髯漢子一個翻身落于臺上,震得整個臺子晃動不已,漢子一身橫肉,瞇眼睜眼間臉部肌肉跳動,引起一道斜穿左邊臉頰的刀疤如同一條小蛇蠕動,漢子一陣冷笑,朝那兩個對他來說是相當年輕的大鏢師勾勾手。
閭無聲、閭堪聽兩人對視一眼,沒有擺出絲毫小覷態(tài)勢,但也沒如何如臨大敵,閭無聲右腳邁前一步,左腿微微向后拉扯形成弓步,與此同時左手握拳與身側,拳心貼于左耳,右拳握拳立于身前,拳頭朝下,拳心向己背側,擺出一個拳架起勢;閭堪聽則簡單許多,右腳未動,左腳輕輕邁出,右拳疊在小腹前方寸于處,正巧與閭無聲湊成“人”字,左手成掌,做邀戰(zhàn)狀。
大髯漢子見狀,似是目生怒氣,飛撲而至。
戲劇性的一幕就此發(fā)生,只見那閭氏兄弟四腳皆是未曾挪動半分,只是一拳一掌落在那大髯漢子胸腹前,漢子就這么倒飛出擂臺,落在場外,先前趾高氣揚的姿態(tài)不復存在,竟是扯下半條袖口,捂住滾燙臉龐就快步離去,速度驚人。
還不待眾人回過神,大髯漢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有少數幾人為閭氏兄弟高深武藝呼聲吶喊,更多的卻是在疑惑,那大髯漢子這跑路速度先前在擂臺上要是使出,分明可以躲避那一拳一掌的嘛,怎的就被打下來了。
陸粒在遠處心生驚駭,自那閭無聲拳架起始,于陸粒眼中,卻是莫名被放慢數倍,同時與上次在城隍廟一般的眩暈感油然而生,直沖百會穴!陸粒喘氣如牛,能清晰聽聞自己心跳,如寺院晨鐘暮鼓。陸粒并未閉眼不去看,反而竭力睜大雙眼,只是關鍵時刻仍是尋不到體內那四處飄搖的棉花團,直到那一拳一掌將大髯漢子打出擂臺,陸粒才恢復如常,大汗淋漓,瘋狂喘氣。
陸粒應當算是在場少數幾個真正看清那一拳一掌出手全過程的人。
李李發(fā)現陸粒的異樣,問他怎么了,陸粒只好胡謅,撓撓頭說是午飯沒吃,曬了會兒太陽有些發(fā)暈。
小姑娘嘀嘀咕咕自言自語不知道說些什么,最后還是掏出一小團油紙,攤開后有一塊方形果糖,依依不舍的再看一眼,撇過頭去后才遞給陸粒。
陸粒本不想接,本就是自己胡謅不說,上次在學塾不告而先“拿”了她一塊糖,雖然事后他最終如實跟她說了,她也只是兇了幾句,并未以暴力教育他倆,但陸粒心里總是過意不去。只是見陸粒久久不接,小姑娘轉頭一瞪眼,一副你不吃它我就吃了你的眼神,陸粒只好接過,三下五除二解決,瞧得趴在中間的小水云哈喇子直流,可惜被李李掐住脖子,不得動彈,不讓他看。陸粒見他可憐模樣有些想笑,可也確實不好分他,否則就露餡了。
至于左側擂臺處,則笑料頗多。第一位上臺漢子眼瞅王章手持一桿八尺環(huán)子槍,腹誹不斷,因為沒人告訴他是可以用兵器的,漢子繞著王章左三圈右三圈虛探,而王章始終面帶微笑,一派儒雅隨和模樣,那漢子反而心虛不已,自己就下臺了。而第二位挑戰(zhàn)者有了前車之鑒,更加貫徹“一寸長,一寸強”的道理,提了一根近一人半高木棍,結果一個人在臺上耍不太開,被王章以槍身一擊便出擂臺,場下爆笑不斷。
比試進行不過一個半時辰,兩側候選區(qū)域儼然所剩無幾,臺上莫約一炷香之前就已經按比試前陳塵曼所說,只剩一個擂臺在打了。百人下來,多數是安然無恙離去,也有數個因被某位女子記住而灰頭土臉的,而得三路大鏢師點頭許可者,分別不過五六人而已,這十幾人若是沒有太大意外,算是半個名字已經寫入天涯鏢局了。
臺下距離最近的一批人中,張萬金的車輦格外惹人注目,只是無人對此有多余言語,張萬金肥胖的身軀靠在車輦上,右側有一位婢女輕搖羽扇,緩緩送風,左側則有一位陌生面孔的黑衣精練漢子,語言更加精練簡短,說那入選的十幾人中,境界最高的不過七重樓,最低者僅有五重樓,不過倒是都還有些成長空間,會逐漸成為鏢局真正的中堅力量。
張萬金笑笑,望向一邊僅剩的五六個人,據說是一道從別州趕來的,旁邊這位新的定海神針告訴他那里有這場鏢局選舉比試唯一的看點。
那候選區(qū)僅剩的六人,沒有言語交流,只是相互對視一番,最終走出一位褐衣青年,身長七尺有余,面如冠玉,眉若刀削,眼神冷冽,一派英氣!手持一桿八尺梨花槍,斜槍在身前,抱拳望向王章。
“理州楊家槍,前來討教?!?p> 臺下已然有幾位女子眼冒星光,含情脈脈,說不定私下已是芳心暗許。
王章從頭至尾,皆是面帶微笑,出槍次數不多但無不從容,單手舞槍花更是一派寫意風流,對手多次還未離場都差點沒忍住要鼓掌叫好,更別提臺下對其的喝彩聲最多也最響,甚至已有數只腳搭在場邊,擠出幾滴眼淚求著這位大鏢師收徒。只是當看見這位褐衣青年手中的梨花槍,王章首次斂起笑容,面相平靜,單手示意二人一同上臺。
二人于臺上再次相互持槍抱拳行禮,王章仍是原地不動,顯然要讓褐衣青年先手,青年毫無猶豫,卻有違常理棄長槍距離不用,欺身而近,以槍身纏拿王章,王章似是如法炮制一般,順著青年纏拿方向先手纏拿,于是青年套了個空,不甘心的褐衣青年一拍長槍尾,梨花槍從身后射出,青年一躬身,長槍向王章鞭撻而去,只是王章依舊如閑庭散步,只以手中環(huán)子槍輕輕點撥,待梨花槍直起槍身,再橫槍在胸,將其抨飛而去。褐衣青年一個后翻接住梨花槍,只是沒想到槍去勢如此力大,落地后被槍身帶走數步,腳底與擂臺摩擦,于擂臺邊緣終止步。
青年眼中冷冽減少幾分,提槍前奔,雙手持槍刺出,隨后撲、點、撥,身軀上下翻飛,舞出強勁槍花,王章難得全神貫注,應對青年每一招都使出不同的槍法格擋,瞅準機會回扎一槍,可惜被青年飛身躲開。王章倒持環(huán)子槍一瞬,頭回主動出擊,環(huán)子槍在其手中如狂風擺柳,圍觀者皆驚呼懼怕槍身斷裂,那青年手中梨花槍也分毫不差,槍進則鋒芒畢露,槍退則速不可擋,兩桿槍瘋狂碰撞,聲響如猛獸嘶吼,一如青蛇吐信,一如蛟龍汲水,兩人槍法虛實無測,奇正相當,底下有被其二人槍法震撼者,以神鬼莫測,變幻無窮形容二人。
張萬金身旁黑衣漢子凝眼道:“王章顯然是未出全力的,但這青年這般年紀,境界與槍法當真不賴,屬于江湖上人稱‘大道可期’的天才人物,以后未必沒有機會沖破重樓,看看樓頂樓外風景。只是稍微內行點的人都應該看出了門道,這青年槍法與王章有八成相似,顯然二人也不是師徒,其中緣由就不知曉了?!?p> 張萬金驚訝黑衣漢子一次說出如此多言語,又笑道:“怕不是那位王姓大鏢師的私生子喔,千里尋父,嘖嘖,氣力用的如此之足,應該是個負心漢。”
黑衣漢子沒有陪笑,也完全不需要,想了想,本想說那青年打之前說了句“理州楊家槍”,還是作罷,繼續(xù)修閉口禪。
臺上,二人同時躍起,環(huán)子槍與梨花槍槍尖對撞,王章瀟灑落地,白衣飄飄,右手斜持著環(huán)子槍,槍尖朝下卻并未觸地。那褐衣青年則落于擂臺邊,眼中冷冽全無,反而帶有笑意,持槍抱拳認輸。
王章大笑,將環(huán)子槍隨手拋與后臺,竟是摟住那褐衣青年肩膀,二人就這般并肩離去。
臺下觀眾短暫呆滯后議論聲沖天而起,如那過年炮仗聲響,都猜測耍槍的二人一戰(zhàn)過后惺惺相惜,應該是結為那斷袖之交了!天氣還不算太熱,回家暖被窩去了。
陳塵曼再次上臺,臉上笑容顯得真誠幾分,畢竟入圍的十幾人已是解了鏢局燃眉之急,所以女子聲音愈發(fā)溫柔:“謝過各位捧場,若是還有對鏢局有興趣的俠士,可直接于鏢局尋我...們掌柜的!”
底下再次響起長長噓吁聲,女子紅臉而退,掌柜董句新則上臺作了一揖。
即時日近西山,人群四散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