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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山吳鉤

第六十三章 夢如曇花

關(guān)山吳鉤 楚山多 5461 2020-06-30 08:04:44

  不久之后,英國公府。

  窗外樹木蔥郁,陽光明媚。張維迎很好地執(zhí)行了朱由檢對張無忌的禁足令,特地選了一個幽深僻靜的小院,勒令張無忌反省思過。

  作為對他沖動的懲罰,張無忌的活動范圍被限定在小院內(nèi),身邊無人伺候,連前來運送生活用品的下人,也被被禁了口,不得與張無忌交談?wù)f話。

  一個自由習(xí)慣了的人,在這樣狹小幽閉的環(huán)境里生活一個月,的確是一種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考驗,初時自然是有些憋悶的,好在已快入夏,小院里景色怡人,偶爾可以看看風(fēng)景。

  再說那些下人雖然被禁了口,可都還帶著耳朵過來的,對張無忌的一些要求,經(jīng)請示后倒也滿足了他,比如購買書籍之類。

  張維迎進來的時候,張無忌正在津津有味地看著《資治通鑒》——這是沈銳給他推薦的書籍之一。

  原本張無忌并不喜歡看書,某次與沈銳喝茶聊天,感嘆于沈銳的知識淵博,便讓沈銳推薦幾本好書,這個時代值得去讀的名著不多,不過如果想找的話,也是有的。沈銳當(dāng)下坦言,若確實想讀書,不妨看看《史記》、《資治通鑒》。

  本來這只是張無忌一時心血來潮的玩笑之語,后來一如既往地諸事纏身,書自然是無暇購買觀看,但書名倒是記在心中,禁足期間無所事事,忽然想起,便讓下人買來,本來打算消磨下時間,不想這一看卻入了迷,一月時間竟不知不覺地滑過了。

  “父親!”張無忌見張維迎前來,連忙起身行禮。張維迎“嗯”了一聲點點頭,算是回答,他在張無忌搬來的椅子上坐下,微微抬頭看著下首不遠處低眉垂手的張無忌,說實話,無論從長相、性格,自己這個嫡三子都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在諸多兒女中,自己最喜歡的就是他。

  一月前乍聞張無忌因上書觸怒皇上被解職禁足,張維迎一開始頗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惱怒,后來仔細想想,這未必是壞事。

  歷朝歷代,皇家對功勛權(quán)貴采取的是即拉攏又打壓的政策,一般來說,開國初期極力拉攏,皇權(quán)鞏固后,中后期開始打壓限制他們在各個方面的影響力。

  具體的來說,就是讓他們位高而權(quán)不重。張無忌作為功勛之后,注定了在仕途上不可能走的很高,這種不可能與能力運氣無關(guān)。

  像錦衣衛(wèi)這種強力機構(gòu),勛戚們并非沒有高級職務(wù),這些職務(wù)聽起來很嚇人,但那多是虛職,懂行的沒人拿他當(dāng)回事。

  張無忌能在北鎮(zhèn)撫司當(dāng)上有實權(quán)的權(quán)知鎮(zhèn)撫使,已經(jīng)是一個異數(shù),能與他比肩的,要數(shù)天啟年間的北鎮(zhèn)撫司鎮(zhèn)撫使許顯純了,許顯純?yōu)轳€馬都尉之子,也算是勛戚在錦衣衛(wèi)里的實權(quán)高官。

  但張無忌在權(quán)知鎮(zhèn)撫使上待了一年多沒有轉(zhuǎn)正,大多數(shù)人覺得是朱由檢念舊,報答當(dāng)年王俊臣的投誠之恩,如今回過頭來仔細想想,卻也值得商榷,這個少年皇帝的心思,如今連張維迎這個在名利場里摸爬滾打了一輩子的老油條,也捉摸不透了。

  “怎么樣無忌,這一個月過的可好?”

  張維迎隨手翻了翻桌上的書,問道。張無忌沉默了片刻:“回父親,孩兒整日與書為伴,心中倒也充實!”

  “為父記得你以前不怎么看書,《史記》……《資治通鑒》,都是好書……以史為鏡,可以照古今……嗯,怎么想起來看這個?”

  “一個朋友推薦的,以前……事情多,顧不上,這些日子閑暇,才使人買來看看,的確是好書!”

  “是你那個叫沈銳的朋友吧?”

  “是!”

  張維迎看了張無忌一眼,“不用刻意去調(diào)查,你的那些朋友,大都是些行伍出身,抓人審訊還湊合,在讀書方面,還是這個叫沈銳的小友懂行!”

  以張維迎的能量,要打探時常與張無忌交往的人的情況,乃是小菜一碟,以前或許他不屑于去做,出了這檔子事,出于謹(jǐn)慎的考慮,可能張維迎還是派人調(diào)查了一下,背后是否有人唆使。

  張無忌心知肚明,無論父親的動機如何,他都無法指摘,所以他并未辯解。

  “好了,先不說這些,在說正事以前,為父有幾句肺腑之言……無忌啊,為父知道你心中不服,但處世為人,總有不如意的地方,會做事、能做事固然是好事,但你要知道,我們這種身份,有時候什么事都不做反而更好……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皇家需要的是我們雪中送炭,而非錦上添花,那些事你不做,自然有人去做,或許旁人并沒有你做的那般好,但對于皇家來說,統(tǒng)統(tǒng)沒有關(guān)系,他們需要我們坐在這個位置上,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出一把力……所以處在我們這個位置,能力強不一定是好事??!你看不慣這個世道,那也沒錯,我們父子私下來說,目前朝堂妖孽橫行,群魔亂舞,說實話,為父也看不慣啊,但那又如何?”

  張維迎突然提高了聲音,一改先前的和顏悅色:“你能改變什么?你在那個位子上,你在明面上的一言一行,所做的每一次選擇,都會被有心人看在眼里,記在心中,他們希望從中找出錯誤,隨時上來咬你一口……

  當(dāng)然,如果不是什么大錯,也不能拿我們怎么樣,但天威難測??!凡事都怕個萬一……我要你知道,我們身居高位不假,但虎視眈眈的人實在太多了,國公世家是祖上拿命拼回來的,萬不能斷送在我們這一代身上,往后不論你做什么,請想想你身后的幾百口人,你可明白?”

  房間里,張維迎說完這句比較嚴(yán)厲的話,目光也漸漸陰沉起來,張無忌雖未抬頭看他,卻也覺得房間里溫度似乎驟然下降了不少,頭皮更是一陣陣發(fā)麻,于是老老實實地回答:“父親的教誨,孩兒……謹(jǐn)記在心!”

  “現(xiàn)在說說正事!”張維迎平復(fù)著情緒,目光也柔和下來,“剛才駱指揮過府,傳達了皇上對你新的任命,到南鎮(zhèn)去任鎮(zhèn)撫使一職……本來,為父的意思是,以我們的家世,你做一個閑散人員也無不可,不過,既然皇上與駱指揮如此安排,我再去替你請辭,就顯得矯情了,這對你也不大公平,畢竟人生在世,能做一些事也是好的。

  不過,按為父的意思,你這個南鎮(zhèn)鎮(zhèn)撫使,主要管本司衙門日常事務(wù)與南七省的一攤事,至于北六省的事,你就不要摻和了,省得給我找麻煩!駱指揮也答應(yīng)了……任命剛剛下來,本來可以晚幾天去赴任的,但駱指揮說,你那個叫沈銳的小友家里出了點事,要回大名府一趟,他以前出過一次意外,想必你是知道的。他父母不放心,所以駱指揮征求為父的意思,看能不能你倆一同出發(fā)……為父覺得,雖然時間倉促了點,但駱指揮在你的事上不遺余力的幫忙,看他的面子,我替你答應(yīng)了……你這里沒有意見吧?”

  張無忌忙道:“既然是沈銳的事,孩兒自無不允!”

  “很好,剛才為父說了這么多,此次再去上任,謹(jǐn)記慎言慎行,自當(dāng)好自為之吧……待會你去“德勝樓”,駱指揮在那里為你餞行,具體細節(jié),到時你們自己商量!”

  “孩兒明白!”

  德勝樓。

  駱養(yǎng)性給張無忌所謂的餞行其實更具有象征意義——在雅間里,他對張無忌以后的工作做了一些指示,又詢問了到南鎮(zhèn)需要帶走的人選,然后離去。

  沈銳進來的時候,滿桌子的酒菜還未動過——他原本就在隔壁房間,駱養(yǎng)性離去時,叫人通知他過來,陪張無忌吃頓午飯。張無忌看來也知道沈銳會來,他見沈銳進來,笑著站了起來,沈銳則快走幾步,張開雙臂。

  正準(zhǔn)備拱手的張無忌愣了愣:這是什么意思?就在他發(fā)懵的檔口,沈銳給了他一個熊抱,然后用力地在他后背上拍了幾下,被一個大男人抱著,張無忌一時頗不舒服,猛地推開沈銳,笑罵道:“你小子,人小鬼大,兩個大男人,摟摟抱抱,又沒有斷袖之癖,成什么體統(tǒng)?”

  沈銳哈哈大笑:“就知道大哥一時間會反應(yīng)不過來,其實這也是男人之間表達感情的一種方式,與那些惡心人的癖好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嗯,如果大哥覺得此舉太過劇烈,小弟還有一種比較文雅的方式,想不想試試?這整天的鞠躬作揖,也太無聊了!”

  張無忌道:“既然是文雅的方式,我倒想見識見識,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樣……對了,半毛錢是什么意思?”

  沈銳拍拍額頭,無敵是多么寂寞:“這個……以后再講吧,現(xiàn)在先伸出你的右手……”

  張無忌依言照做,沈銳也伸出右手握住了他,然后用力搖了幾下,一本正經(jīng)的說:“同志,你辛苦了!”

  張無忌被沈銳弄的哭笑不得:“這就是你說的比較文雅的方式?我看也不過如此嘛!”

  沈銳抽出手,拍拍張無忌的臂膀,作了一個坐下來的手勢,笑著說:“大哥請坐,這個禮節(jié)有一個名字,叫做握手。當(dāng)然,前面那個也有一個叫法,名曰熊抱。作為一種新的見面禮節(jié),一開始自然不大習(xí)慣?!?p>  沈銳在張無忌的對面坐下,繼續(xù)道:“國人自詡禮儀之邦,人與人之間見面相互打躬作揖,然后說些恭維的話……但這之間是隔著距離的,沒有肢體間的接觸,怎么說呢……似乎有一種敬而遠之的意思,說句不中聽的話,虛偽的成份居多……當(dāng)然,小弟并非是有一桿子打翻一船人的意思,有部分人還是做到了言行合一。

  禮節(jié)發(fā)展到了現(xiàn)在,小弟覺得更多的是一種形式,已經(jīng)失去了他本來的意義,我們見了朋友拱手,看見長輩作揖或跪拜,至于在官場上,禮節(jié)的形式主義更是嚴(yán)重,這已經(jīng)是出于等級森嚴(yán)的考慮了,大哥自然比我懂得多,小弟這里就不發(fā)妄言了……”

  沈銳起身給兩人酒盅中倒?jié)M酒,就那樣站著端起來:“來,你我兄弟許久不見,這杯酒,乃是給大哥壓壓驚,小弟就先干為凈了!”張無忌看著沈銳一飲而盡,有一瞬間的恍惚——當(dāng)年初見沈銳,沈銳比他矮著一頭臉上青澀之色未褪,如今二人站在一起,沈銳已比他高小半個頭了,他還沒有從沈銳天馬行空的言論里走出來,好在沈銳也不是第一次這樣了,他很快反應(yīng)過來,恢復(fù)了小公爺本性,站起來端著酒杯笑道:“壓驚,壓什么驚?你道本公子是那么經(jīng)受不住打擊的人嗎,要我說,這一杯應(yīng)該是我們兄弟久別重逢的一杯,來,你那杯不算,再滿上我們重新來!”沈銳心中腹議:這么快就掌握主場了,不愧是見慣了風(fēng)浪的人啊!他無奈將自己的酒杯再次斟滿,與張無忌的杯子一碰,“也好,就為了你我兄弟的重逢干杯!”

  兩人將酒喝完,落座?;謴?fù)了狀態(tài)的張無忌招呼道:“來,吃菜吃菜!午后還有些東西要準(zhǔn)備,你我淺嘗輕酌即可……被關(guān)了一個月,話都沒說幾句,今日要好好與老弟嘮叨嘮叨,說實話,要不是老弟推薦的那幾本書,悶也要將人悶死了!”

  不待沈銳詢問,張無忌便將這一個月來的情況說了一下,沈銳聽了笑道:“你這算什么,簡直是小兒科,好歹還有個院子,既有風(fēng)景又有書可以看。如果將你關(guān)進一個一人見方的小黑屋,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四周靜的只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我保證不出三天,你出來時路都不會走……”

  張無忌聞言指著沈銳笑道:“兄弟不去北鎮(zhèn)撫司真是可惜了……”

  他將手放到桌上:“老弟這個法子,有機會可以驗證一下,不知這方法有何名稱?”

  “驗證下到是可以,不過我建議你,把人關(guān)進去最好別超過三天,那是會死人的。這個方法,有一個形象的稱呼,我們叫他‘禁閉’!”

  “禁閉?……的確形如其名,不過我很好奇,你是從哪里學(xué)的這些新奇的詞語與想法?”

  這句話憋在張無忌心中很久了,沈銳小小年紀(j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對事物的預(yù)判準(zhǔn)確的驚人,每每還有讓人聞所未聞的新鮮詞語出現(xiàn),實在是讓人懷疑。

  作為國家特務(wù)機構(gòu)里的領(lǐng)導(dǎo)人之一,張無忌天生敏感,只是一開始以為沈銳聰明,加之書讀的多,可能看些上古孤本,口出驚人之語也不足為奇,所以不曾詢問。

  后來兩人成為朋友,沈銳又沒有不利于國家的行為,張無忌怕沈銳反感,也不好意思張口。他曾經(jīng)對沈銳的身份有所懷疑,暗中派人調(diào)查過,找到了王恭廠大爆炸后與沈銳接觸過的乞丐,那些乞丐眾口一詞,確認(rèn)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乞丐是大爆炸之后出現(xiàn)的,當(dāng)時頭部受傷,幾天后便跟了乞丐中的名人范成良,后隨范成良離開,據(jù)說是要回大名府的老家。

  張無忌又派人到大名府暗訪,結(jié)果與沈銳所講的經(jīng)歷差不多。他甚至調(diào)查了沈銳爆炸之前的情況,得到的消息無非是這個少年聰明,書讀的好,但也調(diào)皮,性格有些乖張,但并無大惡,總體上還是少年心性,沒人聽說其有未卜先知的過人之處等等。

  從調(diào)查的結(jié)果來看,沈銳的身份并沒有問題。但張無忌心中的疑慮從未打消過。雖然這些調(diào)查都是暗中進行的,但依沈銳的本領(lǐng),張無忌也不敢肯定沈銳毫無察覺。

  以往他任職北鎮(zhèn)撫司,冒然詢問怕有偵訊的嫌疑,可能影響兩人之間的友情,所以按在心中不表。

  今天張無忌卸下包袱,以一個朋友的身份來問,他相信沈銳一定明白他的心意。正如張無忌所想,沈銳聞言笑笑道:“大哥這句話憋在心里很久了吧,其實你我兄弟一場,大可不必顧慮太多,能說的,小弟自然知無不言?,F(xiàn)在,小弟就來解大哥心中之惑,不過在這之前,小弟想慎重的問一句,大哥可否聽過南柯一夢的故事?”

  張無忌自然知道這個故事的大概,但他一時間揣摩不出沈銳的意圖,只是見沈銳說的認(rèn)真,才鄭重其事的點點頭算是默認(rèn)。

  沈銳繼續(xù)道:“接下來小弟所說的,如果超乎大哥你的想象,請參照南柯一夢……”

  反正已經(jīng)給袁崇煥講過,對張無忌,不妨再講一遍,只是給兩人所講的內(nèi)容,側(cè)重點又有所不同。

  “那天小弟在爆炸中受傷昏迷后,只覺進入了另一個國度……”

  沈銳信口將來,張無忌生于國公世家,本身見識不凡,又在錦衣衛(wèi)要害部門任職多年,也聽聞過許多稀奇古怪的事,雖然有南柯一夢作為鋪墊,但沈銳所描繪的大同社會,還是令張無忌驚詫莫名,這是他做夢也不會料到的。

  沈銳只是說了民生方面的大概,其他的基本沒提,張無忌心思玲瓏,清楚沈銳對他所說還是有所保留,因為一個國家,如果做到了富強、文明、公平公正,那么保障他運作的軍隊必定十分強大,基本上外部的威脅影響不了內(nèi)部的穩(wěn)定,從這個方面考慮,這個國家的軍事,起碼可與本朝初的洪武永樂期比肩。

  雖然是夢境,但軍事話題乃禁區(qū),出于自我保護,沈銳有意略過也情有可原。原本張無忌想知道沈銳是如何有超越常人的見識的,如今沈銳做了解釋,如果不是曾經(jīng)調(diào)查過,張無忌對此解釋還會有所懷疑。沈銳在沒有人直接證明存在的時間只有一兩天,這兩天時間無論如何也不會獲得如此多的閱歷,也只有用夢境來解釋得通。

  俗語說一夢千年,南柯一夢的主角在夢里生活了大半生,經(jīng)歷了榮華富貴與落魄,醒來時也不過個把時辰左右,既然有前車之鑒,沈銳的解釋還是比較可信的。至于沈銳所隱瞞的另外一部分內(nèi)容,以及沈銳未卜先知能力的如何獲得,張無忌雖然很想知道,但沈銳既然不說,想必也有他的理由,作為朋友,張無忌也不好再追問。

  縱然夢里繁華似錦,醒來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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