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兵臨城下
秋高氣爽。
這里遠在京城幾十公里之外,因勛戚權(quán)貴在此圍了廣大的土地作為獵場,平民與獵戶們望而卻步,平時少有人至,成了野生動物們縱橫的天堂。
遠方群山蒼蒼,近處四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間,一群正在進食的黃羊警惕地抬頭四處張望,俄而,雄壯的公羊尖尖長長的耳朵攸地一立,風(fēng)中似乎有什么動靜觸動了它,公羊一聲警告式的鳴叫,帶頭向遠方逃去,群羊緊緊跟隨,剎那間便消失在遠方起伏跌宕的草浪中。
從剛才黃羊逃跑的方向往回望,不久之后,便見地平線上出現(xiàn)一只快速奔跑的動物,這是一只膘肥體壯的青羊,此時已處于慌不擇路的狀態(tài),在草叢中飛越奔走。它的身后,二三十個騎馬的大漢一字排開,個個持著強弓利箭,跟在后面緊追不舍,然青羊奔跑迅速,依然在弓箭的射程之外,他們也是徒呼奈何。
馬的速度雖不及青羊,但二三十人一字排開,每人間隔著十余米,也是三四百米的一條線,動物畢竟沒有人的智商,一旦被追趕,驚嚇之下左突右沖,跑的并不是直線,此消彼長之下,反而將雙方距離漸漸縮小。
青羊眼看就要暴露在弓箭的射程范圍,前方突然出現(xiàn)一個山谷,青羊猛地一個側(cè)身,順著山谷向前跑去。
幾十個大漢攆到這里,也不追趕,紛紛停下馬來,哈哈大笑,眼看著青羊消失在山谷,卻也無人惋惜。那青羊此時雖已精疲力竭,但身后笑聲震天,嚇得它直如驚弓之鳥,不要命的沿著山谷四踢翻飛,不多時,前方山谷向左一轉(zhuǎn),狂奔著的青羊不管不顧,但它半個身子剛剛越過山谷的拐點,一支長箭“嗖”的一聲自前方破空而來,將它的脖子整個貫穿,這一箭力道奇大,青羊被帶的在空中翻了一圈,落下時又在地上滑出老遠,這才停下來抽蓄著四肢,眼見是不活了。
彌漫開來的血腥味中,有人大聲叫好:“公子好箭法!”
“呵呵,江大哥過譽了,小弟也是僥幸而已!”聲音中有抑制不住的喜悅,正是沈銳。
稍傾,方才的山谷中馬蹄騰騰,沈銳騎馬飛奔而出,馬背上則架著剛才那只被射殺的青羊。他的身后,又有三人騎馬緊隨,江小樓李敢赫然在列,另一個則是一個面生的青年。
四人到達谷口停下馬來,沈銳將馬上青羊提起扔到地上,對著人群中躬身抱拳行禮:“見過姑丈,見過諸位大人!”
被人群擁簇的駱養(yǎng)性一人看了一眼地上的青羊,拈須笑道:“賢侄箭法大有長進,假以時日,必然超越我輩??!”
沈銳低頭回道:“都是諸位大人提攜,小子才有今天!”
駱養(yǎng)性濃眉方面,鼻如懸膽,他見沈銳回答如此得體,微微點頭,顯得甚是滿意。今日駱養(yǎng)性見天氣良好,也不用坐班,便起了圍獵之意,遂叫了張無忌沈銳等一干人,騎馬浩浩蕩蕩出來打獵。
剛才在草叢中驚出一只青羊,眾人連忙上前追趕,那青羊跑得飛快,眾人恐馬力追趕不及,便由其中一個熟識地形的人領(lǐng)著沈銳及江小樓李敢繞到山谷的另一邊入口,其余人等圍著將青羊趕入谷中。沈銳三人入了谷中,在那山谷拐彎處守株待兔,果然不多久,那青羊迎面奔來,沈銳一箭貫穿其脖取其性命。
這時又有幾騎奔來,這幾人顯然擔(dān)當(dāng)?shù)氖翘舴虻慕巧?,個個馬上馱著山雞野兔狐貍之類。那幾人見了地上青羊,其中一人翻身下馬,將青羊放到馬背上捆好。
駱養(yǎng)性見收獲頗豐,心情大好,笑道:“今日原本出來散心,不想運氣運氣竟如此只好,回去之后,本督請人做一桌飛禽走獸之宴,在場諸位人人皆來,不醉不歸!”
眾人興高采烈,轟然應(yīng)諾,畢竟指揮使大人請客吃飯次數(shù)不多。夕陽西下,滿載而歸的眾人奔馳在回京的路上。沈銳騎在馬上,心中也是有些小得意,今日他與眾人圍獵,親自射殺一只青羊外加兩只山雞一只野兔,對自己的箭法信心大增,雖然是眾人有心讓他顯擺,沈銳也不在意,打獵嘛,玩的就是一個心情。
秋風(fēng)獵獵,馬蹄翻飛,不知不覺京城高大的城墻已隱隱在目,正在這時,視野里一人一騎飛奔而來,那人一身錦衣衛(wèi)服飾打扮,不停地催馬狂奔,這是是北鎮(zhèn)撫司中的一個校尉,駱養(yǎng)性情知有事,做了一個停下來的手勢,眾人紛紛勒馬停住。
那校尉來到跟前,翻身下馬,氣喘噓噓地向駱養(yǎng)性行了一禮,高聲道:“報指揮使大人,邊關(guān)急報,后金十萬大軍繞道蒙古,已攻下大安口,正在向遵化進軍!”
這消息看來很突兀,眾人面面相覷,皆盡失色,沈銳也是心頭一緊,暗道:“這么快就來了!”
是了,崇禎年間后金第一次入侵中原好像就是這個時間。
“什么,再說一遍!”駱養(yǎng)性更是不大置信,大驚失色道。這后金來勢洶洶,一點征兆都沒有,雖然不全是錦衣衛(wèi)情報不及時的責(zé)任,但肯定也脫不了關(guān)系。
那錦衣衛(wèi)校尉又復(fù)述了一遍,駱養(yǎng)性經(jīng)過最初的慌亂,此時已鎮(zhèn)定下來,事已發(fā)生,如何應(yīng)對才重要,自亂陣腳于事無補,于是道:“這消息可報兵部與宮里?”
“回大人,消息剛剛傳到京里,屬下就連忙出來尋找眾位大人了,現(xiàn)在屬下估摸著宮里與兵部也已知曉?!?p> 駱養(yǎng)性臉色陰沉,片刻后對眾人大聲命令道:“速速回京!”
“是!”
張無忌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沈銳,沈銳回了一個無奈的眼神,兩人別過頭去,心照不宣地狠狠踢了一下馬肚。
沈銳站在高高的城墻上面,城外盡是黑壓壓的兵士,盔甲鮮明、刀槍如林。他身著飛魚服,腰挎繡春刀,臉上雖略顯稚氣,但也威風(fēng)凜凜。后金此次入關(guān),因明庭準(zhǔn)備不足,京畿地區(qū)兵力空虛,有數(shù)的軍隊要機動作戰(zhàn),城墻上的守衛(wèi)多是臨時召集的新兵。
戰(zhàn)時錦衣衛(wèi)要負(fù)責(zé)監(jiān)督作戰(zhàn),今天他奉命駐守廣渠門。這是崇禎二年的十一月二十日,注定是個血腥的日子。
廣渠門外,九千關(guān)寧鐵騎列陣城下,袁崇煥身披甲頭帶盔,為了安全,手下人硬是在鐵甲之內(nèi)又給他穿了兩層皮甲,作為文官,這樣的穿著感覺并不舒服,但此刻,他的心中比穿著更讓人憋悶。就在昨天,入城休整的請求被皇帝駁回,近萬將士在寒冷的冬夜里露宿一晚——出發(fā)緊急,御寒的帳篷并沒有攜帶。星夜兼程趕來勤王的待遇就是這樣,真是太過分了,但現(xiàn)在,將建奴趕出關(guān)內(nèi)才是王道,那些大人物們想折騰,就讓他們折騰去吧。
袁崇煥冷咧的目光掃過三軍將士,高聲叫道:“祖大壽!”祖大壽催馬上前,朗聲道:“末將在!”
“傳令下去,此次作戰(zhàn),各軍將士務(wù)必奮勇殺敵,有膽敢后退者,定斬不饒!”
“末將得令!”祖大壽風(fēng)風(fēng)火火帶著傳令兵去了。
后金方面,莽古爾泰率滿洲左翼四旗及蒙古兵二千與關(guān)寧鐵騎隔著數(shù)箭之地對峙,傳令兵來返往復(fù),大聲傳達著命令,弓箭手們正在面無表情地整理著壺中的箭矢,騎兵雪亮的馬刀已然出鞘,豎在胸前,只等一聲令下,便可縱馬出擊。空氣里充滿了冰冷的肅殺氣息。
上午十時,明軍率先發(fā)難,城墻上一排排的弗朗機炮發(fā)出怒吼,在后金軍中依次開花,硝煙之中,后金軍中頓時人仰馬翻,天空中飛舞著人馬的殘肢斷臂,血腥味像毒草般漫延開來,令人作嘔。
莽古爾泰見再不動就是明軍的活靶子了,于是馬刀向前一指,身后成千上萬嚴(yán)陣以待的騎兵得了命令,就像是決了堤的洪水,向明軍沖殺而來。
明軍炮擊完畢,袁崇煥揮刀一引,關(guān)寧鐵騎紛紛躍馬出擊,聲勢震天。
袁崇煥身先士卒,沖入后金軍中,左沖右砍,旁邊幾十位侍衛(wèi)親軍緊跟左右。關(guān)寧鐵騎見主帥一馬當(dāng)先,頓時熱血沸騰,他們以一當(dāng)十,鐵蹄所向,后金騎兵紛紛人仰馬翻。
袁崇煥血染戰(zhàn)袍,幾個沖鋒后,身邊只剩數(shù)名親兵,一個后金騎兵怪叫著斜沖過來,鋒利的彎刀照著袁崇煥肩膀狠劈下來,眼看躲無可躲,一個親兵馳馬上前一步橫刀格擋,只聽當(dāng)?shù)囊宦暣囗?,火星四濺,兩人手中長刀同時折斷。
袁崇煥得了空子,回手一刀,那后金騎兵一顆頭顱飛到半空,身體又沖出老遠才噗通一聲落馬。
惡戰(zhàn)從上午十時一直打到下午六時,激戰(zhàn)四個時辰,雙方箭在弦上,不得休息,個個疲憊不堪,關(guān)寧鐵騎本來人數(shù)就少,此刻已是強弩之末,后金兵也好不到那里去,全憑一口氣撐著。
沈銳的目光一直盯著袁崇煥跟莽古爾泰,只見莽古爾泰迎面砍死一個明軍,見袁崇煥在軍中左沖右突,如無人之境,他取下長弓,連射三箭,這三箭一氣呵成,名曰連珠三箭。
利箭帶著尖銳的嘯聲,俱中袁崇煥肋下,袁崇煥兩邊親兵見主帥中箭,忙圍了上來,卻見袁崇煥無事一般隨手拔下長箭,擲于地上,竟毫發(fā)無傷。
這是袁崇煥身上重甲起了作用,利箭竟不能入,并不是說他刀槍不入。
不過這種情形對鼓舞士氣十分有效,袁崇煥長刀一揮,高聲呼道:“傳令三軍,殺盡建奴,就在此時!”
關(guān)寧鐵騎們此時見主帥中箭不倒,頓時群情激蕩,士氣高漲,在袁崇煥的指引下向后金騎兵席卷而去。
莽古爾泰見袁崇煥中箭不倒,猶如神助,而且還能從容指揮,心下頓時恐懼。
袁崇煥這人有點邪門,自從他到了遼東,先是阿瑪努爾哈赤中了炮傷,后不治身亡,后是皇兄皇太極優(yōu)勢兵力之下久攻寧遠錦州不下,損兵折將,無功而返。
這一次好不容易繞過他的防線,沒想到他如同牛皮糖般又粘了上來,自己的兵力幾倍于他,竟有支撐不住的跡象,不過到了這個時候,就看誰能熬過誰了,殺!殺!殺才是王道。
后金兵雖然神勇,但關(guān)寧鐵騎此刻已殺紅了眼,他們不要命的橫沖直撞,如同一個楔子狠狠插入后金軍心臟,后金軍終于抵擋不住,開始自亂陣腳,紛紛潰敗,莽古爾泰大聲吆喝,還斬殺了兩個逃跑的旗兵,奈何兵敗如山倒,此時無論如何也約束不住了。
莽古爾泰終于意識到大勢已去,好漢不吃眼前虧,他帶著自己的親兵大隊落荒而逃。祖大壽見八旗軍潰敗,發(fā)揮了疼打落水狗的光榮傳統(tǒng),揮軍追趕,部將游擊劉應(yīng)國,羅景榮,千總竇浚等緊隨后,直追后金兵至運河邊。
后面的戰(zhàn)況是沈銳從邸報上得知的。此時正值明朝小冰河時期,十一月份運河已經(jīng)開始結(jié)冰,但普遍脆薄,后金潰軍慌不擇路,一擁而上橫渡運河,薄冰哪里經(jīng)得起如此多人,頓時四分五裂,八旗兵士紛紛落水,淹死者無數(shù)。
后面無法過河者又被關(guān)寧鐵騎追兵一頓砍殺,死傷無數(shù),運河水亦被鮮血染紅。
此一戰(zhàn),九千關(guān)寧鐵騎對陣四萬建州鐵騎,殺敵數(shù)千,清兵勁旅阿巴泰、阿濟格、思格爾三部都被擊潰,關(guān)寧兵亦傷亡數(shù)百。
沈銳手握刀柄,靜靜的看著這一切,他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但他明白,這是冷兵器時代的戰(zhàn)爭,殘酷、血腥,令人心悸。戰(zhàn)陣之中,是實力跟勇氣的對決,什么武功、技巧都發(fā)揮不了多大威力,士兵們只是機械地?fù)]刀挺槍,奮勇殺敵,至死方休。
看著莽古爾泰全軍敗退,沈銳這時才明白,為什么古代再怎么強的軍隊,遇到兵敗潰爛之時什么紀(jì)律將令也無法約束,因為相比較現(xiàn)代戰(zhàn)爭,古代雙方士兵短兵相接,視覺沖擊力極大,依靠的是勇氣的較量,一方如果膽怯,勇氣便泄了,此時人數(shù)的優(yōu)勢不復(fù)存在。失敗的氣氛如同瘟疫,能快速傳染開來,意志再堅強的士兵也抵擋不住這種恐懼。
難怪古人說兵敗如山倒,當(dāng)真是誠不欺我。
與此同時,德勝門外,皇太極親率大貝勒代善和貝勒濟爾哈朗、岳讬、杜度、薩哈廉等,統(tǒng)領(lǐng)滿洲右翼四旗,以及右翼蒙古兵,向滿桂和侯世祿的部隊發(fā)起猛攻。后金軍先發(fā)炮轟擊,蒙古兵及正紅旗后金兵從西面突擊,正黃旗后金兵從旁沖殺。后金兵兇猛,明軍不能敵,且戰(zhàn)且退至城下。
城上守軍見狀,彎弓搭箭,射殺后金追兵,城上數(shù)門紅衣大炮也次第怒吼,轟擊敵軍。不久,侯世祿抵擋不住兵潰,滿桂率軍獨自應(yīng)戰(zhàn)。
城上明兵發(fā)炮配合,但亂陣中不分?jǐn)澄?,誤傷了不少滿桂官兵,雙方死傷慘重。滿桂身上多處負(fù)傷,帶敗兵一百多人在城外關(guān)帝廟中休整。
第二天,守軍打開德勝門的甕城,供滿桂的殘兵休養(yǎng)。這一天對袁崇煥而言,是很光榮的,他憑借自己的精兵良將與勇氣,在廣渠門外打敗了實力強勁的后金騎兵??墒撬氩坏剑轶w鱗傷滿桂總兵的這筆帳,會算在他頭上。對于后來袁崇煥的被殺,沈銳無可奈何,因為在袁崇煥抵達北京城下的那一刻,他的命運已經(jīng)被注定了,沈銳人小言微,左右不了什么。
在君權(quán)至上的時代,如果皇帝起了疑心,勸說只能使他死的更快,吃不準(zhǔn)自己也得陷進去。
崇禎二年(1629)十一月二十七日,北京城左安門。
袁崇煥率軍列隊于城外,背對著京城冰冷的墻磚,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義無反顧的沖向敵陣。
雙方在左安門外持續(xù)激戰(zhàn),經(jīng)過長達五個多小時的拉鋸,皇太極終于支持不住,再次敗退。
這一天,沈銳依舊站在城墻上,目睹著雙方軍隊潮水般的進攻與退卻,他知道,這將是袁崇煥人生中的最后一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