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魏忠賢這人善笑里藏刀,陰人最是在行。在這場實力懸殊的博弈之中,必須小心謹慎,姿態(tài)放低是沒錯的,這也是沒辦法,形勢逼人,不得不低調。
張無忌緩緩答道:“想必公公也知道,這阜城縣是個小縣城,客棧也不多,如今公公帶來大隊人馬,各個客棧不用看也知道已經爆滿,黑夜將至,難道公公要我等露宿街頭?”
張無忌這句話說的不卑不亢,合情又合理,魏忠賢縱然不悅,但如今面對錦衣衛(wèi),并不想節(jié)外生枝,加上情況不大明了,也不敢貿然趕人,一時間也無話可說,場面一時冷了下來,一旁的魏仁義見狀,頓時感覺到世風日下,義父當年何等威風,王公權臣在他面前也不敢說個不字,就連他魏仁義,錦衣衛(wèi)的那些千戶官們見了還不都是點頭哈腰的!這才出京城幾天,曾經權傾天下的九千歲就沒有面子了。
權力真是個好東西??!魏仁義暗嘆著??墒羌幢慊⒙淦疥枺膊皇请S便跑來一些阿貓阿狗就可以惹的,于是他皮笑肉不笑地道:“不知這位公子在錦衣衛(wèi)哪里辦事,京城里錦衣千戶以上本人大都認得,可看公子可面生的很?!?p> 魏仁義此時打算先以威脅為主,他也是老油條了,情況尚不明朗,他先試探一下。原本清場這些小事義父是不必親自出馬的,可是在掌柜的那里聽說這幫人是錦衣衛(wèi),義父才說上來看看,大約是怕他們這些人惹出什么亂子。畢竟義父現在看似風光,實則處境尷尬,對現如今不在掌控之中的錦衣衛(wèi),盡量不要得罪的為好。
雖說錦衣衛(wèi)的千戶官往上,魏仁義不說全部熟悉,十之七八是認識的。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錦衣衛(wèi)里臥虎藏龍,一定得問清這人在錦衣衛(wèi)的身份,然后再做應對。如果真是力士校尉之流,得罪了也沒什么大不了,趕出去就是了。
沈銳感覺很不爽,一個失勢的閹賊的走狗,說話竟還如此囂張,以為自己的主子還是呼風喚雨的九千歲呢!他算是看出來了,自己清楚魏忠賢已到了強弩之末,張無忌卻不知道,在不明當今形勢的情況下,說話有理有據,話語中雖有些軟弱,但這不僅不是膽小,而是一個成熟的官場人物應有的表現。
異地而處,如果換了他,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還真能被魏忠賢給唬住。所以沈銳決定親自會會魏忠賢,他不待張無忌回答,朗聲插話道:“介紹一下,這位是錦衣衛(wèi)南鎮(zhèn)撫司的張無忌千戶!張千戶在應天城公干,這位大人沒見過也很正常!”
果然,在聽說張無忌是南鎮(zhèn)千戶后,魏仁義臉頰微微抽蓄了兩下,連魏忠賢臉上也閃過一絲訝色,這一切都沒有逃過沈銳的眼睛。沈銳松了一口氣,看來他的猜測是對的,從歷史上看,魏忠賢曾經的走狗錦衣衛(wèi)衙門與北鎮(zhèn)撫司此時已經換了領導,如今與他已經是勢同水火了,不知道魏忠賢此刻知不知道,捉拿他的錦衣衛(wèi)此刻正在路上,而他的五虎五彪早已進了昭獄相依為命去了。
一旁的張無忌聽了沈銳的介紹心中暗暗苦笑,這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以為他南鎮(zhèn)千戶的職位有多高,這千戶拿出來唬唬趙巡檢這類小官可以說無往而不利,但恐怕對魏忠賢來說,錦衣衛(wèi)指揮使也未必真真放在眼里。這不,那侍衛(wèi)首領臉頰抽蓄,似乎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樣子。但既然沈銳發(fā)話了,且看對方如何應對。
沈銳之所以如此介紹,也是有考慮的,他思量了一番,如果介紹說張無忌是未上任的北鎮(zhèn)撫司千戶,魏忠賢未必會給面子,北鎮(zhèn)撫司抓了他那么多手下,給不給面子結果都是一樣的,就怕魏忠賢狗急跳墻?。〉湘?zhèn)撫司就不一樣了,本質上與魏忠賢并沒有利益沖突,為了這點細枝末葉的小事得罪南鎮(zhèn)撫司的一個千戶對于像魏忠賢這樣的投機者來說,是不值得的。若魏忠賢質疑張無忌的身份,大不了出示下張無忌的腰牌,雖然張無忌卸了南鎮(zhèn)撫司的職務,但腰牌是要到錦衣衛(wèi)衙門上繳的,所以是帶在身上的,只要過了這關,難道魏忠賢還能到南鎮(zhèn)撫司查詢不成?
貌似魏忠賢到不了鳳陽了吧?
實際上魏忠賢跟沈銳想得差不多,只不過魏忠賢在當前情況下,不管是南北鎮(zhèn)撫司的千戶以上官員,現在都是他不想得罪的,要不聽說這里住著錦衣衛(wèi),他是不會上來的。他以往手眼通天,千戶這種小官瞧都不會瞧一眼,但現在虎落平陽,還是慎重為上。不過魏仁義的話也有道理,這個干兒子時常替自己辦事,錦衣衛(wèi)衙門與北鎮(zhèn)撫司認識的人比他還多,這年頭充大尾巴狼的人也不是沒有,如果張無忌自稱是北鎮(zhèn)撫司千戶,魏仁義若不認識,他雖然不欲與之交惡,但盤問一番是肯定的。
但對方是南鎮(zhèn)撫司千戶,他就不好追問了。無他,因為此去是鳳陽,而鳳陽是南鎮(zhèn)撫司的勢力范圍。一般人談及錦衣衛(wèi),首先想到的是北鎮(zhèn)撫司,沒錯,抓人審訊是北鎮(zhèn)撫司的職則,大部分人聞之色變是難免的。
南鎮(zhèn)管本衛(wèi)刑法、兼理軍匠。但魏忠賢知道,南鎮(zhèn)還有一個對外不公布的職則:情報搜集。對內,搜集謀反、官員貪腐,民生等。對外則搜集敵國、鄰國情報。雖然自明成祖朱棣遷都北平后,北鎮(zhèn)撫司也組成了自己的情報網,南鎮(zhèn)撫司的這一職則有所弱化,但在南七省,依然是以南鎮(zhèn)撫司為主。試想得罪了南鎮(zhèn)撫司的千戶,到時候不經意給你上點眼藥,他魏忠賢也是受不了的。
魏忠賢沉默了,他上來的本意,是不想雙方起無謂的沖突,希望對方見他親自前來給些面子,如今看來,對方并沒有相讓的意思,對方的身份放在這里,武力驅趕是不可取了,但如果折鎩而歸,將來傳聞出去,無疑也是很沒面子的事。
魏忠賢在權衡,而沉默的同時也在給對方壓力,以他的閱歷來看,這個所謂的南鎮(zhèn)千戶,雖然不情不愿,但態(tài)度也不是那么堅決,如果在不撕破臉皮的情況下對方識趣退讓,那是是最好不過的,可惜的是旁邊的這個玉樹凌風的小公子,自他們進來后一直鎮(zhèn)定自如,似乎一點也不在乎,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難道他的身份比這個千戶還要高貴?
魏忠賢越看越狐疑,不由得細細打量了沈銳兩眼,別人都身著勁裝,唯獨這少年錦衣玉服,比較之下,連張姓千戶在內似乎都是他的隨從,搞不好又是哪個名門之后,以前可以不在乎,現在嘛,恐怕難以善后??!一番思量后,魏忠賢頓時又慎重不少,便不再開口說話。
魏仁義感覺氣氛不對,瞧了瞧魏忠賢的臉色,只見他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莫測高深樣。魏仁義常在魏忠賢身邊,便知這是魏忠賢在拿不定主意時的伎倆,暗道這碴子似乎有點扎手啊,主子都有退卻的打算了。不過魏忠賢不說話也不走,他這條走狗不叫幾聲是說不過去的,于是他裝著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道:“千戶又如何,就是一品大員、內閣首輔見了我家公公也要鞠躬作揖,叫一聲廠公。但我家公公禮賢下士,屈尊與你們商量,可是你等一再推托,何曾把我家公公放在眼里?這樣做未免有些不知進退吧?”
沈銳見魏忠賢一開始只是臉色微變,后來就古井不波,一時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如今魏仁義跳出來,沈銳心中大定,因為雖然不過區(qū)區(qū)幾句話的交鋒,雙方的底牌均已明了,魏忠賢此時未做決斷,顯然顧慮頗多,恐怕不會亂來,大家往后憑借的不過是心理上的較量,或恫嚇或忽悠,呈呈口舌之利而已。
沈銳到也佩服魏仁義的口才與臉皮之厚,強買強賣的勾當說的也那么冠冕堂皇,要換作一般人也可能就坡下驢了,但沈銳兩世為人,豈會被他的歪理所惑。
你想忽悠,我就忽悠與你聽,當下便反唇相譏:“俗語說山水有相逢,你我同樣淪落天涯,公公又何必以權勢壓人,再說時事易勢,福禍相伴,將來的事誰又能預測呢?在下聽說公公此行將去鳳陽,京城里目前什么情況,想必公公心里有數的很,在這里小子就不獻丑了,不過說句不當聽的話,公公這一去,恐怕一年半載是不會返京了。如若今日鬧得兵戎相見,他日到了鳳陽,張千戶心胸寬廣不會計較,但南鎮(zhèn)撫司眾兄弟卻不是那么好相與的,都說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莫欺少年窮啊公公!”
這些話句句戳中魏忠賢的軟肋,魏忠賢暗暗心驚,他被發(fā)配鳳陽的事京城里到是有很多人知道,但相當一部分人認為他并未完全失勢,他離京不過四五日一路行來,手下雞鳴狗盜之事多有發(fā)生,雖然并非他所授意,但也有管教不嚴的過失,可地方上的官員一致選擇了裝聾作啞,據他在京城的眼線透漏,沒有一個他所經過的地方官彈劾與他。顯然這些地方官仍畏他如虎,被他的陣勢所折服。
冷暖自知,不知情的人可以糊弄,但在知情人眼里,他如今不過是一只沒牙的老虎罷了,甚至在少部分人眼中,可能還是一只紙糊的老虎而已。五虎五彪及他的一班親信被抓,不過是前兩日的事情,此事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魏忠賢自信知道的人不會超過一掌之數。因為這些極為機密的事,他在京城的耳目也是事后快馬加鞭偷偷的告知與他,一般人也沒能力知道。
聽這少年口氣似乎還知道更多的內幕消息,魏忠賢是文盲不假,但卻不是白癡,能在人才輩出的朝廷里混到權傾朝野的地步,依靠的絕對不會全是運氣與拍馬屁。在談笑中能殺人的朝堂一步步的走上巔峰,他的政治嗅覺無疑相當靈敏,他從沈銳的話中嗅出了不同尋常的味道,顯然,這少年對他目前的處境非常清楚,言下之意是不想全說出來折了他的面子,同時也在告訴他,自己看似威風,不過已是強弩之末而已。
怪不得從他們進來到現在,這少年一直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呢。也不知道他是從哪里得到的這些消息,但顯而易見的是,能知道這些消息,少年本身的身份地位都不會低。
離開京城后朱由檢的一系列做法,讓魏忠賢知道自己的事絕難善了,現在只希望大太監(jiān)王承恩能暗中幫忙說些好話,無論如何,先把命保住再說。
想到這里,魏忠賢頓時意興闌珊,是啊,莫欺少年窮,他已經老了,榮華不在,目前這形勢,富貴也不一定能保住,如果能安享晚年,忍一時之辱算得了什么,何必跟這些青年才俊一較高下呢!真是江湖越老,膽子越小,后生可畏??!
魏仁義見魏忠賢突然一臉索寞,心中暗想自家主子這是要退卻了,剛剛聽了沈銳的一番說辭,他也驚懼不已,作為魏忠賢的身邊人,魏忠賢什么情況他心里明白的很,這個時候確實不宜與這些錦衣衛(wèi)的高級軍官為敵。
但樣子還是要做的,作為走狗,主子在發(fā)話以前,叫上幾聲,才能顯示出自己的存在價值。于是他裝做義憤填膺的樣子,上前兩步就要再爭辯一番,魏忠賢面無表情地瞅了他一眼,揮揮手制止了他,魏仁義立即從善如流,順勢退后。
魏忠賢臉上勉強露出了一絲笑容:“這位小哥說的對,山水有相逢,今日之事,是我等魯莽了,灑家今日就結個善緣,以和為貴,不為難眾位錦衣兄弟了……”
正在這時,忽然樓下一陣喧嘩,有人大喝:“站住,不準上去!”接著是一陣鏘鏘鏘刀出鞘的聲音,隨后一個急急的聲音傳上樓來:“掌柜的不好了,快去后院看看吧,那兩幫人就要打起來了,小的怕晚了咱家的東西就要被砸完了!”
沈銳明白這是李半山與魏忠賢的人在對峙,客棧小二見勢不妙,前來報訊,卻被魏忠賢的手下攔著無法上樓,只得在樓下大聲提醒。
當下沈銳便對魏忠賢直言:“公公,那些都是我的人,望公公盡快約束手下,免得傷了和氣!”
魏忠賢也慎重起來,連忙對魏仁義吩咐:“你速去安排人,讓他們另尋住處,記得眼睛放亮些!”
魏仁義恭聲道:“孩兒明白!”他連忙喚過一個侍衛(wèi)頭目,低聲囑咐幾句,那侍衛(wèi)頭目匆匆下樓去了。
一旁的張無忌對戴小樓道:“小樓也去看看!”戴小樓頷首而退,那些侍衛(wèi)此時也不敢阻攔。
呆立一旁的尤有財早已心驚膽戰(zhàn),此時眼見一場干戈化為烏有,這才回過神來,連忙壯著膽子對著魏忠賢道:“小人在客棧旁還有一所院子,是小人與家眷的居所,雖小卻也干凈,擠一擠的話,還可入住二三十人,前兩日內人攜犬子回娘家去了,未曾回來,公公若不嫌棄,可以在此歇息!還有,恕在下斗膽直言,我家客棧的后院可夠寬敞,二位公子與公公若能握手言和,公公的車馬也能放上不少!”
沈銳心下暗笑,這掌柜的真是個生意精,連這等機會也不肯放過。也好,魏忠賢的財寶放在這里,自己才有機會一顯身手。魏忠賢聽說有地方休息,臉色緩和了不少,對著尤有財道:“前面帶路,銀子少不了你!”
說罷又深深看了沈銳跟張無忌一眼,道:“他日到了鳳陽,咱家做東,請這位小哥跟張千戶吃酒,兩位務必賞光!”
沈銳一語雙關,拱手笑道:“公公客氣了,一路走好!”
魏忠賢一行轉身下樓。
樓下街道上,蹄聲如雷,一騎飛奔而至,沈銳張無忌憑窗望去,瞧著是一位太監(jiān)模樣的騎士,沈銳嘴角悄悄彎起一個弧度,他看著那太監(jiān)在客棧門口下了馬,便對張無忌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大哥請看,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已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