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崩裂

　　也許是因為氣氛過于尷尬了，小姨碰了碰正在夾菜的于爾。于爾端起杯子，冷著臉道：“爸，行了吧。”

　　于北業(yè)似乎得了什么寶貝，驚喜道：“哎呀，又說了四個字?！庇跔柡纫豢谒?，偏眼看著于北業(yè)，“每次都說還沒說夠？”

　　于北業(yè)不再看于爾，仿佛周圍沒有她這個人一樣。他繼續(xù)看著大姨父道：“咱也不知道她為什么，可能是因為咱沒讓她看她媽最后一面？”于北業(yè)試探性地往前伸了伸脖子，“可她媽都撞得稀巴爛了，怎么看？”

　　于爾面上愈發(fā)陰冷，惡狠狠地沖著于北業(yè)道：“我讓你別說了！”于北業(yè)終于肯正眼瞧她，挺直了腰身偏頭問她，“我怎么不能說？我不知道我閨女為什么這么對我，還不能問了？”

　　于爾猛地起身，雙手用力撐住桌沿，似乎要把怒氣沿著指尖傳出去。她眼里帶著些嘲諷的意味，“你不知道是吧？好，我告訴你?！贝笠谈钙鹕頂r道：“哎，別，于爾，你爸喝多了?！毙∫桃沧ё∮跔?，想讓她坐下，勸道：“就是，于爾，別說了，大過年的，別鬧得不和氣。”

　　于北業(yè)揮手甩開大姨父，對于爾嚷道：“說！你今天不說出個一二三來，我還就是不服了，我養(yǎng)你這么多年還養(yǎng)出錯來了？”

　　于爾也無視小姨的阻攔，怒道：“對！你沒有錯！誰敢說你有錯？說了就他媽的跟我媽一個下場！”“你媽什么下場了？”“你不都說了嗎？被撞得稀巴爛！”于爾眼淚含著淚，面上盡是悲傷之情，但又冷笑道：“我連她最后一面都沒見到?！庇诒睒I(yè)仰著頭反駁道：“那是意外！是我撞的她嗎？我想讓她死嗎？”“你不想讓她死？我媽都說不走了，你非走，非走！你就差那么一會兒嗎？”

　　于爾的眼淚迅速涌了出來，她哽咽道：“你走就走吧，你就不能好好跟她說嗎？她受了你一輩子氣，死的時候連句好話都沒聽見！”于爾站在那兒喘著粗氣，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于北業(yè)似乎并不打算放過她，冷哼一聲，“是你媽死了我活下來讓你不滿意了吧？是不是你媽活著你就高興了？”

　　大姨父慌忙扯了于北業(yè)一下，于爾惡狠狠地盯著面前的這個人，她的父親，咬牙切齒地吐出了一個字，“對！”小姨也站起身來，訓(xùn)斥道：“于爾，你不能這么說，他怎么說也是你爸爸?！?p>　　于北業(yè)氣急，拿起面前的酒杯朝于爾扔了過去，所幸，被大姨父攔下了。酒杯在空中劃了個不怎么成功的拋物線，落在了于爾面前。她盯著面前沒有碎裂還在堅強地轉(zhuǎn)圈圈的酒杯，喃喃道：“我爸爸？”又帶著滿臉淚痕，陡然提高音量，“他當他自己是我爸爸嗎？他有把我和我媽當成一家人嗎？”

　　“我媽四十歲生日的時候，他不知道抽什么瘋，說我姥爺對他不好，當著那么多朋友的面就開始數(shù)落起我姥爺來，我媽氣不過，跟他吵了幾句，他當場就發(fā)脾氣掀桌子走人了。你們沒去過，不知道是吧？”

　　“我高二開學(xué)的時候，說了要自己上學(xué)，他非要送我，知道要送我，還去審車。我都快遲到了，他才回來。就因為排了很久的隊，心里不痛快，就怎么看我都不順眼，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數(shù)落我。我讓他回去，他非要把我送進宿舍，我跟他爭起來，他當場就甩了我一巴掌！你們知道嗎？你們不知道，他把自己的好脾氣全留給你們了！”

　　“我爸爸是吧，我大學(xué)開學(xué)之前，他拿著他的賬本給我算了一筆賬，說把我養(yǎng)到大花了七十萬。他讓我還給他，他說還給他以后，他就帶著我媽去住養(yǎng)老院！說給了他錢，就不用我養(yǎng)了，跟我斷絕關(guān)系也行！你們不知道嗎？他不是每次聚會的時候都要沾沾自喜地說一遍嗎？”

　　“從小到大，他哪次不是稍微有點不順心就要發(fā)脾氣？對我和我媽又吼又叫又摔東西！是不是在你們眼里，他供我們吃供我們穿，不打我媽，就不算家暴了？就算對我媽很好了？”

　　“要不是他脾氣上來非得拉著我媽走，要不是他開車還要跟我媽吵架，我媽能死嗎？對！我就是在想為什么死的是我媽，為什么你只受了輕傷？為什么死的不是你！你滿意了吧！”

　　于北業(yè)被于爾的質(zhì)問當場噎住，做不出什么反應(yīng)，只有臉瞬時變得通紅，不知是因為生氣還是因為下不來臺。他用手指著于爾，只一味地重復(fù)，“好，好啊?！?p>　　小姨沒想到于爾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拿出一副家長的威嚴來，教訓(xùn)道：“于爾，你是孩子，你爸有錯也輪不到你來說，你沒有資格?！?p>　　于爾猛地轉(zhuǎn)過頭來，眼睛通紅，半是難過，半是憤怒道：“對！我沒有資格，喬越也沒有資格，就你們可以一遍遍踐踏我們的自尊，不把我們當人看！你有反思過你自己嗎？你知道為什么喬越什么都不跟你說嗎？”

　　不等眾人反應(yīng)，于爾拿過包來，粗暴地拿出一張卡來，惡狠狠地摔在桌子上，沖著于北業(yè)道：“七十萬是吧？這張卡里是我掙的第一個一百萬，自從我掙了就想給你了，密碼是我媽生日，給你，全都給你。你要去住養(yǎng)老院，跟我斷絕關(guān)系，干什么都好，但我求求你，別他媽的在我面前再提起我媽，你才沒有資格！”

　　于爾奪門而出，徒留其他人坐在原地，臉色被白熾燈照得慘白，偶爾也有復(fù)雜的表情在臉上一閃而過。

　　于爾伏在方向盤上抑制不住地痛哭出聲，帶動著肩頭抖動不止，她終于說出來了，壓抑了這么多年的委屈憤怒和不甘全都說出來了。

　　她為母親這些年來的不值得慟哭，為父親這么多年來對她的莫名抨擊而哭泣，也為她對這世界的恐懼而悲切。

　　遠處煙花盛大，伴著新年的歡樂氣氛，彌漫在夜空中。于爾縮的小小的，躲在車里為自己過去的許多年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