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無云,則月長明。
月色正好,岸邊人頭也都屏息靜聲,江上兩人皆粗衣短袍,雙手附后,江水不斷拍打著漁船,但未動分毫。
李平江見他們遲遲不動手,趴在悟一背上問道:“他倆怎么還不動手???都站了一刻鐘了,再不打這風要把我要吹暈了?!彪m是酷暑,入夜的江風著實有些凍人。
“不知道?!?p> 李平江感覺旁邊人狠狠瞪了自己一眼。
“兩人在說話?!蔽蛞荒苛O佳,一眼道破玄機。
“這長水江心的風那么大,能聽到個錘子?”李平江話音剛落,馬上轉(zhuǎn)頭對旁邊的胖子吼道,“我跟你說,你別再瞪我了,再瞪我我就翻臉了?!?p> 胖子臉轉(zhuǎn)一半,縮了回去。
“開始了?!蔽蛞粵]有回答說話能不能聽見的問題,因為他看到其中一人已緩緩將背后的大刀抽出。
話音剛落,李平江見其中一人縱身一躍,向前急掠而去。眨眼間,兩人已站在了一艘船上。
后者亦緩緩抽出佩劍,準備迎擊。
兩人同時動手,劍光刀光混著江水的波光,縱使李平江把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也瞧不見兩人身形。
伸長脖子再看看悟一,他倒是一眼不眨瞧得出神。
“嘿,胖子,你看的清楚嗎?”
“看不清?!?p> “那你還踮著腳看?”
“來都來了……”
十幾個呼吸后,岸邊爆發(fā)出一陣驚呼。
“怎么了怎么了?”李平江的頭適才已埋進了悟一的背里,眾人驚呼聲讓他抬起頭對著江面一陣觀望。
此時,江中漁船僅剩一人。
江邊眾人一陣嘆息后開始散去,背著李平江的悟一卻未隨眾人離開,他只是靜靜看著,而江中那人也未離去,俯身坐下。
“這就完了?這也太快了!”李平江感嘆道。
悟一言道:“高手過招,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一招不敵可能就會滿盤皆輸?!?p> “那我看的比武打擂,你攻我收來來回回能打上好幾十個回合,跟這也差的太遠了?!?p> “因為殺人,只要一招。”
李平江若有所思,感情比武打擂的都不是高手。
悟一瞧了眼下游,問道:“想不想去認識認識。”
“誰?打贏的那個嗎?”
“你去了便知。”悟一說完便向下游飛身掠去。
李平江本以為這個和尚會帶著他來一次泥菩薩過江,但瞧見方向不對,緊忙說道:“誒誒誒,你這往哪兒去?你沒瞧見嗎?打贏的那個還在船上坐著呢!”
悟一充耳不聞,兩人離著江中獨坐之人愈來愈遠。
李平江見自己說話沒起作用,便不管了,愛去哪去哪,不過趴在這和尚的背上還挺舒服。
兩人沿江一路急行,期間悟一不斷掃視江面,“難不成這和尚是要收尸?超度?”李平江一陣佩服,心中不免驚嘆,“這神僧的名號真是實至名歸,瞧這架勢原來是要帶著我普度眾生。
疾行了七八里地,兩人終于停了下來。悟一指了指江中,李平江順著忘了過去,只見江心也停了一艘漁船。
“抓穩(wěn)了。”悟一言罷,向后倒退數(shù)十步后開始向江中奔去,剎那間,李平江感覺自己仿佛趴在了一塊鐵板上,抵著胸口生疼。
“抓緊了。”話音未落,悟一縱身一起,躍出江邊。
一起一落,逐波踏浪間兩人不斷前行。李平江生而為人十五載,尋常輕功已見多不怪,可這御水而行的功夫生平第一次見到,激動地驚呼起來。
幾十個起落,悟一已攜背上一驚一乍的少年落在江心漁船甲板上,立定身形后并未走進船艙。
“誰?”艙內(nèi)傳出一女聲,大聲斥問道。
悟一言道:“貧僧悟一,不知陳施主在否?”
艙內(nèi)沒了聲響,不一會從中走出一精壯男子,此人半裸著上身,左胸口至腰間捆著厚重的紗布,顯然受傷不輕。
“陳施主,不知近況可好?”
“悟一大師大駕光臨,我陳瀟有失遠迎,還望恕罪?!奔幢闵砩嫌袀?,這位自稱陳瀟的漢子依舊恭恭敬敬鞠了一躬,“悟一大師,江上風大,還請和這位小兄弟到艙內(nèi)一敘?!闭f罷作勢將兩位迎入。
悟一回禮后,背著李平江入了船艙。艙內(nèi)有一女子正收拾著雜物,陳瀟走上前介紹到:“這是內(nèi)人謝云,艙內(nèi)雜亂,還請見諒?!?p> 悟一言道:“陳施主客氣了。”說著將背上的李平江輕輕放在藤椅上。
李平江這一路趴在悟一背上,并未覺不適,本以為他將自己放下可能會疼上一陣子,不料除了手腳有些脫力外,與平常無異,下意識看了悟一一眼。
悟一沖他點了點頭,看來各中緣由這個和尚心里一本清賬。
待眾人落座,陳瀟先道:“靜安寺一別已有五年,怎料能在此時此地與悟一大師相遇,真是命中緣分。”
“大師,請喝茶?!蔽蛞唤舆^謝云的茶,點頭致謝。
陳瀟繼續(xù)言道:“難不成今日,悟一大師也在場觀戰(zhàn)?”
悟一答道:“是的。近日正巧與這位小施主途經(jīng)此地,見江邊有人圍觀,隔江瞧見了是陳掌門,就駐足觀看了一番。”
陳瀟道:“慚愧慚愧?!?p> 李平江有些賭氣得說道:“這位陳掌門,你在江中被打下水,然后途徑七八里水路生龍活虎出現(xiàn)在此船上,我想您既然有此氣力,為何不翻身再戰(zhàn)?”
陳瀟聞言,哈哈大笑起來。
李平江不明,疑惑的望著他,說道:“何笑哉?”
陳瀟見面前的男孩臉色一陣潮紅,趕緊答道:“這位小兄弟,既然是跟悟一大師一路的,就不算外人,我來跟說道說道?!?p> “五年前,由于本人疏于管教,犬子犯下殺人大罪,被官府重金懸賞,我愛子心切,欲救其一命,連夜帶犬子北上靜安寺,企圖用剃度出家來逃避追捕?!?p> “當時空生大師接見了我,而悟一師傅也在其左右??丈髱熍c我父親交好,我才膽敢厚著臉皮求大師救救犬子?!?p> “空生大師沒說話,叫我將手掌伸出,然后用指頭在我手心劃了一道??丈髱熯@一劃,夾雜著無上內(nèi)勁,五臟六腑猶如翻江倒海,霎時間豆大的汗珠冒出額頭,令人佩服是竟未留下任何傷痕,甚至一絲紅腫都沒有,一如平常?!?p> “私以為這是對我的考驗,便強行忍了下來,空生大師見狀便起身離開。”
”當年稱之為悟一師傅,如今已成大師。當日悟一大師對我說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師傅這一劃,雖沒有傷痕,但怕陳施主余生都不會忘記這一劃之痛’,說完就送客了。”
“多虧我內(nèi)人再次點醒了我,說是咱家兒子他們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留下,但怕你這一輩對咱家兒子犯下的錯內(nèi)疚一輩子呀。經(jīng)過兩位大師點撥,我跟內(nèi)人大義滅親將犬子送至官府,他也收到應有的懲罰,被流放邊外?!?p> “經(jīng)此一事,我跟夫人便萌生退意,從那時起開始減少江湖走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今日便演了這一出‘金蟬脫殼’,打算找個地方,安穩(wěn)度過余生?!?p> 李平江聞言,吃驚道:“這場比武是假的?”
陳瀟道:“算不得假,今日與我較量的狂刀門武尋春乃是近年來的武林新秀,他三番五次想與我一較高下,比比是他的刀快還是我的劍快。”
“今日一役,了卻我與他共同心事,豈不妙哉。”
李平江文言,頭漸漸地下,沉聲說道:“但你可知,你口中的武尋春在將你打落江中后,自己一個人獨坐船頭,就算人群散去,他還留在那。”
陳瀟不在意道:“墜江之后,我借著夜色順流至此,將五年的蓄須除去,打算明日起改頭換面重新生活?!?p> “你到底聽沒聽懂我的話?我說他一個人呆在那久久不肯散去,而你卻借他之手茍活于世,你不慚愧嗎?”李平江握緊拳頭大吼道。
陳瀟見狀有些不知所以,轉(zhuǎn)頭望向悟一,畢竟這小兄弟是大師帶來的人,自己也不敢惡言相向。
“善哉善哉,陳施主能抽身于江湖真是可喜可賀,希望以后能如你們所愿,過自己想過的生活。”悟一雙手合十,細聲說道。
陳瀟謝云二人紛紛站起身來,陳瀟謝道:“謝謝大師,如不是有當年貴寺的點撥,我們也不會這么早看透江湖,少幾年打打殺殺?!?p> 悟一望向低著頭的李平江,輕聲嘆道:“善哉善哉?!?p> 陳謝夫婦駕船將二人送至岸邊,別了悟一與李平江,繼續(xù)順流而駛。
悟一欲將這個有些沮喪的男孩背上,卻被他拒絕。
江風依舊很大,李平江邁的步子卻很小。
悟一沒有攔著他,緊跟在他身后。
李平江低著頭在前緩緩走著,忽道:“和尚,你當時看那武尋春是怎的將陳瀟打落江中的?”
“武尋春揮刀斜砍,從左肩直到右腰,陳瀟順勢跌落江中?!?p> “故意的嗎?”
“算是故意又不算是故意?!?p> “那我真替武尋春不值?!?p> “為何?”
李平江說道:“陳瀟棄武義于不顧,讓武尋春背上了一個勝之不武的名聲”。
和尚反問道:“以貧僧拙見,此役中武尋春強于陳瀟,那一刀下去陳瀟將落于下風,但卻不至一刀被敗下陣來,算不得上勝之不武。”
“但武者之間不應該全力以赴嗎,站著的永遠不應該只是一個嗎?”李平江不解,急忙問道。
“小兄弟,貧僧有個故事,不知你愿不愿聽?”
“大師請說。”
“阿彌陀佛?!?p> 多年前,靜安寺有一小沙彌,他挑水砍柴,誦經(jīng)練拳,日子過得平淡但卻也緊湊。
一日他奉命下山,在山腳小鎮(zhèn)為寺里購置些尋常物件,歸山之時見一獵人被豺狼追趕,便使長拳將其趕走,獵人向其之邂逅便歸寺而回。
幾天后,他在山中砍柴之時發(fā)現(xiàn)了那只豺狼的尸體,檢查一番發(fā)現(xiàn)是自己下手太重,打破其內(nèi)臟,當日剩這一口氣逃開,此后便死于此處。
沙彌頓時覺得自己殺生,罪孽深重,當即回去向師父懺悔。
師父向他說到靜安寺于當今眾寺不同,由于尚武而未曾定下殺戒。但,無殺戒,非不禁殺生,并語重心長傳他八字。
說到這,悟一稍微頓了頓,李平江趕忙問道:“大師,是哪八個字?”
“不忘初心,以善為之。”
“不忘初心,以善為之......”李平江聞言,嘴中反復嘟囔著這八個字。
“這八個字,還請小施主謹記。”
“大師,可否告訴我,這八個字到底什么意思?”李平江不解這八字與陳武二人又有何干系?
悟一推辭到:“小施主雖出身俗世,但佛緣不淺,這幾日小施主還請多參詳參詳,待到靜安寺之時,小施主若仍有不解,貧僧定當為你解惑。”
“好,我信你?!?p> 悟一笑了笑,他此時看到,眼前這位孩子身上,映著的是皎白月光。
兩人言罷,一路走回驛館,李平江跟悟一道了別,鉆進了馬車。
就這樣,一夜過去,卯時的時候,老劉頭喊起了李平江,悟一、李勉也相繼坐上馬車。
這四人,繼續(xù)北上靜安寺。